2006/12/12

鬼影對我微笑


在這個我已住了好幾個月,眼看著就要離開,且很可能一去不回頭的小城裡,偶然發現有一個很少出現在旅遊摺頁上的博物館,在一個精神病院裡。那裡收藏著精神病人的藝術創作,其中最有名的一人,在那裡住了一輩子,變成博物館的台柱。冬日的陽光珍貴易逝,只比流星稍長一點,於是一刻也不能等的跑去了。

公車沿著海邊往北開,這個我在功課緊的時候覺得索然無味的小城,等我閒了下來,又神秘地對我眨眼睛。精神病院也有些新穎的建築,但博物館是厚敦敦的大石塊堆成,沈默有古風。我出示學生證涎著臉想討看有沒有折扣,面前的女士說,那三十塊變二十塊吧,身後的女士說,不,學生是不要錢的。且得到一本破破的英文說明,逐一去對照這些藝術家的心智與身世。

這不是美術館,我知道我在看的時候心眼不大對:我總是在看,「哪裡可以看出來他瘋掉了?」看起來最瘋的一幅是拼貼的,有裸女,有血,有非洲餓俘,有納粹與共產黨,畫框外憑空伸過來的手握著不知道是一束頭髮還是一柄尖刀,髮梢/刀刃刺向女陰。若是在懸疑電影裡,這畫的人就是連續殺人魔了,但我低頭看手上的簡介,他是醫院裡的治療師。

博物館的台柱叫做Ovartaci,這是她的花名。他有一整個自己的世界,沒完沒了的畫一種身形修長、有點像馬、有點像外星人、有點像埃及人的雌性生物,畫在床頭床尾,畫在盤子上筆記本裡,用紙糊成脆弱的燈籠一般的雕像,再用長條紙寫中國字掛在兩旁像春聯。他有一本中文字典。那些字大部分破碎不成句,但是她的書法還挺像樣的,字是寫出來的,不是畫的。

因為我看起來太像粉絲,那位女士帶我上二樓去放個錄影帶給我看。角落裡很家常的放了一盤蛋糕,細心的用保鮮膜罩著,價目表雖然不大懂,但每樣東西都是五塊錢,所以不懂也懂了。我說要喝咖啡,她便說,「好。我去煮。」「我還要一塊蛋糕。」「自己拿。錢放在那個玻璃碗裡面。」

Ovartaci出生於艱困的時期,兄弟姊妹夭折好幾個,還有好幾個眼盲。他跑去阿根廷工作,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就瘋掉了,被家人送進精神病院,待了五十六年。有一天他磨利了一把刀,切掉了自己的生殖器,他覺得「那玩意從來就不是我的,我也不想要他。」她的作品裡用中文寫著,「太監」,「閹人」,只是人字寫反了,變成一個兩腳朝天的人。紀錄片裡的旁白還是稱她為「他」。

所有的偏執都令人震動,背水一戰且不只一戰,孤注一擲又不只一擲。我吃掉了蛋糕喝掉了咖啡,在二樓走來走去,狹長的走廊兩邊是或大或小的房間,展示的器具看起來沒什麼章法,雖然手上有英文說明但也懶得看,只是讚嘆於這個舊建築神秘的沈默。我混了一下午還有點捨不得走,覺得石頭縫裡窩藏著秘密。Otarvaci蝸居於此,卻在幻想中與古埃及古中國文明緊密相接,一脈相承。想要超越現實的阻隔,或者,當下太過困難卑瑣,必須在想像中另謀去處。一個想像所能企及的最遙遠的去處。她快要九十歲的時候想學達文西做一個飛行器,但在紀錄片裡,螺旋槳徒勞地空轉,她並未戰勝地心引力。

搭公車回來的時候太陽早就沒了,天暗得早似乎令人悵然,但天空,其實是那麼漂亮的藍色。在每天搭公車的小街上,明知光線不足還是偏執地拍照,按快門的震動把人變成一個向我走來的鬼影。我放下相機以後,鬼影對我微笑。


2006/11/25

哀豔是童年


「寧願,被美好的事物傷害。」
以書寫跨越性別、愛欲、權力階層與時間之界線,嶄新而溫柔的聲音
作家 朱天文.阮慶岳.張小虹.駱以軍 驚豔推薦
胡淑雯作品 哀豔是童年 印刻出版社

尫仔標,再見。橡皮筋,再見。枝仔冰,再見。心酸的麥芽糖,再見。
爸爸,再見。
媽媽,再見。
我穿過鐵道,跨過界線,自邊緣進入中心。
見世面,開眼界,以那邊的尺度丈量世界。

我記得那虛榮滿滿的一天。
他們讚美我,讚美著我所不是的一個女孩。密蜂傾巢而出的嗡嗡聲麻醉著我,像是念咒,要我背向自己的歷史,離開自己,成為自己不是的那個人……

誰不曾想像死去自己最愛的人?
又有誰敢於承認,這想像底下,其實暗藏了期待?至愛的死亡,意味著我們不敢要的自由……
十二篇具有散文般私密敘述性格的小說,充滿意象豐沛的詩意,彷彿皆刻劃由歲月、經歷熟成的女人身體裡那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對於生活、命運加諸在自己身上種種莫名其妙、既炫麗又哀傷的,最初造訪和最後消逝的情感想像,欲望尊卑界線,以及心靈恥痛的闇影。

此書最好的一篇〈與男友的前女友密談〉,既辯證,又感情深邃,兩種相異的氣質,做了一次無懈可擊的動人演出。作者若篇篇都達到這樣的水平,那還得了。期待未來她是。
──朱天文(作家)

她的文字有妖氣,她的身體有唱不完的歌,暴烈且溫柔。
──張小虹(作家,台大外文系教授)

讀胡淑雯小說時,難免會被一種切割玻璃的高頻音弄得心慌意亂。
她太精準了。相對於張愛玲的精刮世故。
精準於女性腦額葉先於世界秩序的狐疑、恨意和冷嘲;
精準於測繪某種男人們顢頇矇混如蛞蝓爬離現場的體液軌跡;
精準地畫下情愛如災難,各種摔落、撞擊、火燒後的粉筆人形;
精準於一整條醜怪底層街景的打光投影;
一個世界傾倒到另一個世界時,哀哀翻滾的痛感。
──我覺得她精準得像一隻花極長時間觀察人類愚行與不幸的貓。
──駱以軍(作家)

2006/11/17

一年


真不敢相信這樣就一年了。我讀的課程又要招生,誰要念可以寫信來問。班上同學捉對互相訪問,寫成藍皮書,在丹麥文裡是名人錄的意思。

這樣就一年了呀。在丹麥待不長,期待著去荷蘭要租一個小房子自己住,有一個自己的家。更像家的家,不像在丹麥不肯多買一個枕頭,因為就要搬家了。第二門課修完,特地去教授的辦公室不辭辛勞繳交一份評量意見,用客氣一點的方式告訴他,教書不應該這樣教。第三門課看起來倒很好,教授慈眉善目溫言軟語,身材還很好,也沒作業。窗外的樹已經落盡了葉子,第一場雪也已經下過。

偶見林濁水引譚嗣同,難得,但引的不對。原文是,「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聖主,光緒皇帝也。那畢竟是一個上不上下不下的年代,要革新,但還是一腦袋封建。譚嗣同是我小時候的偶像,並此敘明。:)

今天是煮菜日與清潔日。開工囉。

2006/11/12

梳頭


要用一個新的髮夾,但老是弄不好。猜想那個流線型的弧度,是應該像髮簪那樣用,盤起頭髮往中心準確地刺下。但是我不會,又看不見自己的後腦勺。咦,繞到後面不就好了?我讓自己坐下,站在她身後,對呀這樣多容易呢,我攏起她的頭髮,那確實是我沒錯,瘦伶伶的肩膀。在悟出怎麼用髮簪以前,醒過來。

寫完第二門課的期末作業以後。四千字的自我抄襲,然後做了這個聊齋一般的夢。也可能是看魚缸裡的魚才夢的,紅色的小魚死掉以後變成白色落在缸底,身上留下大魚的齒模;過幾小時再看,剩下的部分愈來愈少,其他紅色的小魚也紛紛跑來咬一口了;才發現原來魚吃魚也是不吃骨頭的。

好夢。一點也不恐怖的,幫自己梳頭,好像我跟自己是好朋友那般溫暖親近。可惜為什麼不研究出怎麼用髮簪以後再醒過來呢?機會難得呀,看著自己的後腦勺。

2006/10/26

龍來了


再三節課,第二門課就結束了。而我打算翹最後一堂,所以就剩下兩堂了。昨天已經報告完,今天再寫明天的作業就十分偷懶,呵,心先飛掉了。上禮拜覺得過得很忙亂,事情紛至杳來沒得停歇,去哥本哈根也忙著把事辦完,天氣陰鬱,不覺得在玩。哥本哈根是個比較大的阿胡斯,城市基本配置的方位都一樣,嬉皮城市殘破有點令人失望,回程的渡輪天色已黑,船尾噴濺水霧,很蒼茫,有餘韻。

跟小豆在網上聊天,她說:「妳一定不相信,我現在每天都去圖書館!」我當然不相信,說:「幹嘛?」「看書啊!」我心底升起一種恐怖的感覺,我們那個愛買和愛念的故事,難道就要成真嗎?我來這裡可買了一件暖夾克,一件長褲,一件外套,一頂帽子,此外還很喜歡去超級市場。

以前我總是看了書說給她聽。她若聽了喜歡,就跑去跟學生臭蓋。而她總是買東西回來,有時候是照顧我,有時候說是要氣死我,其實多少還是照顧我。現在小豆沒有我了,我沒有小豆了,我只好買,她只好念。兩人都現出原形。

近來的感悟是葉公好龍。他喜歡龍,一天到晚畫龍,讚美龍;但是真的看見龍的時候,他嚇暈了。我們都這樣啊,許願的時候要小心,可能會成真。我嚷嚷著要一隻龍,現在龍可不來了嗎?有時候我抱怨,這麼忙都沒有時間出去玩啊。但是歪頭看一下天空又覺得,這明明是我最喜歡的玩法,在異國,走一段歧路。是非成敗轉頭空。

小豆問我要寄什麼東西給我,我想不出。沒有缺什麼耶。可見對台北的歸屬感毫髮無傷。不就會回去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終於吃了此地頗負盛名的中國餐館,中國同學已經告訴過我「都是油炸的,簡直是侮蔑中國菜」,結果因為沒有期待,就覺得挺好吃。好歹也是米飯嘛。想到年底就要搬家了,一切從簡,但是等到到了荷蘭,也許忍不住買個電鍋。現在常去隔壁棟的越南女生那裡混一頓米飯吃。難怪沒缺什麼,都化緣化來了嘛,呵呵。

跟德國同學學一點德文。不知道他能支撐到什麼時候,瓶頸很快就會出現了吧。學新語言是返老還童的好方法,牙牙學語,心智年齡剩下三歲。就這樣在時空的海洋裡載沈載浮,龍來了。

2006/10/05

一塊鐵板


冰箱不夠冷,有可能是門沒關緊,也因為不知哪一個室友把溫度調高了。我的牛奶老是壞掉。昨天喝到最後發現有殘渣,放在桌上不喝了,過了幾小時,居然變成奶酪了。交了第一門課的期末報告,沒有休息的就開始上第二門課了;我學到什麼呢?

我抗拒大論述,全稱敘述勾引我的自我懷疑,真的嗎?真的嗎?想起某舊友從前說我有「反理論症候群」,我以前就認為很對,現在仍然很對。念不熟悉的東西我常常很疑惑,總感覺不大懂,想起某舊友從前說「妳的『懂』跟人家的『懂』不一樣」,我以前覺得好像對,現在也覺得可能對吧。聽英文與說英文還是辛苦的事情,感覺是近視眼沒有戴眼鏡,那樣的模糊不確定。上課與寫作業則像是玩拼圖,知道一共有一千片,自己手上只有五百片,憑著理解與推理的本事還是想像了一幅全景,僅願那漏掉的東西並不重要。

很奇妙。出國唸書對母國的人來說是在文化階梯上向上一階,但其實對那個出國的人來說是向下一階。很奇妙。我是鐵板一塊,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仍然是一個沈靜獨行的人,不放冰箱也不會變奶酪。很奇妙。人生可以那麼麻煩也可以全不理他就過成那麼簡單,世界可以看成那麼大也可以不用管他就過成那麼小。

我開始記帳,因為花得比想像中的多,所以想知道都花到哪兒去了。結果變成一個物的日記,很奇妙,各種吃下肚去的貼身的物,比任何品牌都親暱貼身,他們乖巧靜謐,冰箱不夠冰也不會叫我一聲,就呆呆的站在那裡壞掉。蘑菇一朵一朵潔白如雲,切他時感覺到豐厚結實的觸感,生吃像棉花糖,我不愛,還是送進烤箱烤成核爆的蕈狀雲。蕃茄甜椒生菜都長得標緻,灑一把葡萄乾攪一攪。吃掉。未烤的白麵包很便宜,和肉一起送進洞房,烤起來外酥內軟超好吃。顯然我與烤箱還在蜜月。

學到正經事是全球化的定義。其實有趣。Scholte先說了,全球化不只是國際化,不只是自由化,未必是西化,未必是普遍化。說不是什麼總是簡單,那麼全球化是什麼呢?這就露餡了,於是他搞出兩個超長的單字來矇混,拜託那怎麼念啊。我的理解是,他關心兩種空間的變化,其一是物理空間的變化,那就是人或物跑來跑去囉,旅行呀、移民呀、全球性的投資呀。其二是社會空間的變化,就是人坐著不動卻建立了超越空間的關係,網路呀、手機呀、媒體呀。結果是地球成為一個整體、一個思考的單位,而國界不是其中最具威力的劃分。當然他得花不少力氣去澄清國界還是存在的,什麼事情推到極端都會變成錯的,所以狡猾的學者都懂得講話要謹慎一點。同學們似乎受夠了他的定義,但我以為他對於社會空間的變化的分析是有意思的,需要一點想像力來理解,也最適合用來討論那些虛擬卻似真的社會關係。

第二門課要談全球化如何地影響了國家的權力,似乎也可以是有趣的。仍然需要放眼全世界的那種豪情,於我難免仍有焦距不對的扞格。大教授說話我老是分心。繼續以一塊鐵板的姿態坐在教室裡,經驗那極大值與極小值的拉扯,用我很小的網眼篩瀝很大的世界,把他弄小,報復他始終長那麼大。

2006/09/24

丹麥最高峰


明天的reading其實還沒讀完,可是看起來好像很無聊呢,所以算啦,享受一下美好的星期天。珍惜著每天的陽光,因為總感覺嚴寒的冬天很快就會迫近了。

Aarhus音樂節是個蠻遜的音樂節,大家就是沒事找事一起喝啤酒吧,我可聽見一個樂團唱Ghost buster呢,嚇人吧。今年主題是女人,但我沒見過一個女藝術家,只有一個人聲合唱的團裡有女的,那個十幾個人的團已經是音樂節裡我聽到最好的了,不過也不到驚喜的程度。

本想偷空報名參加挪威峽灣健行,額滿了沒報上,於是上星期挾怨匆促跑去Silkeborg,Aarhus往西邊開一小時的一個小鎮,丹麥的最高峰都在那附近喲。而且還有湖,有河,有森林,有船,有木乃伊。去坐了船,古老的蒸汽船行駛在平靜的河裡,岸邊偶有雅致的美宅,一個多小時以後船靠岸,登上山頂就可以眺望湖與河。我奮力向上爬,因為得趕上最後一班船回去Silkeborg啊,結果,十分鐘就登頂了,這是丹麥最高峰之一Himmelbjerget,標高一百四十三公尺。

丹麥「真正」的最高峰,有個使人發笑的爭鬥過程。起先丹麥人以為Himmelbjerget就是最高峰了,所以那名字的意思是「天山」。(天哪。)後來他們發現Ejer Baunehoj比較高,有一百七十公尺。幾年後測量技術進步了,他們發現另一座山高出了幾公分,可是Ejer Baunehoj的人們沮喪極了,於是當局宣布,另外那座山有個青銅時期的墳塚,是人造的不是天然的,所以扣掉不算!當然這麼作弊一扣以後,Ejer Baunehoj就還是最高峰了。沒想到去年,又殺出新的程咬金,又有一座山比Ejer Baunehoj高了幾公分!不過新的山距離Ejer Baunehoj才兩百公尺,於是丹麥人高興地宣布他們是同一座山,打不贏他就讓他加入吧,反正他們吃了秤鉈鐵了心,丹麥最高峰就是Ejer Baunehoj!!

待我從「天山」上下來回到鎮上,那是星期六下午五點半,鎮裡最熱鬧的廣場上空無一人。我離開去搭船時那裡滿是攤販與人潮,而我回來時,連隻鴿子也沒有,只有一個蹲踞的小男生,他是個雕像。丹麥人重視假期。所有店禮拜天是不開的,禮拜六呢,最勤勞的開到下午五點,其他的開到一點、兩點、三點不等。我本打算過夜的,但是從現在開始到「夜」還很長啊,我要幹嘛呢?而且可以爬最高峰的巴士明天不開(丹麥人重視假期。他們不會犧牲自己的假期去完成你的假期。你自己想辦法。),有一班巴士去另外一個小山,但是不到登山口,得自己走。至於木乃伊嗎,我看過墨西哥的木乃伊了,我想我不用蒐集全世界的木乃伊吧。所以我一抖背包就坐巴士回家啦。

常常去附近的湖,就叫做Brabrand湖。去了三次終於把整個湖分別走完,但是隔壁還有個湖,所以還可以再去。安靜的地方,適合走路。還繼續肖想附近的小鎮,哥本哈根外面的小島Bornholm,還有比較近也比較容易的Ronde與Ebeltoft。有空就去。

第一個課快要寫期末作業了,就這個禮拜。我們用第一個月把第一個課全部上完,第二個月上第二門課,然後第三門課,然後就可以滾蛋了。目前為止最有啟發性的是來自威爾斯教戰爭新聞學的Kevin Williams,真令人無言以對啊。也有無聊的與聽不懂的。反正讓事件流過去,留下的就留下,流過的就流過。

不過我愛上了烤箱。他真是萬能的神啊!隨便什麼東西我用錫箔紙包了丟進去,二十分鐘以後就通通可以吃了。雞肉,豬肉,馬鈴薯,蘑菇,大黃瓜,青椒紅椒,呵呵!全部原味,高興的話,澆一點醬油。嘖嘖嘖。小豆子,這回我同意你,我們以後弄個烤箱在家裡吧。大的!

2006/09/15

產翁


我家小豆一直咳不停,轉眼又幾天沒講上話,明知他不在花蓮,但是台北已經人去樓空,手機又沒接,還是打電話去花蓮。

花蓮小姐說,小豆咳嗽起起伏伏,但是新書宣傳又拖延不得,算算每個禮拜都要在台北住好幾個晚上。以前上台北,背個背包就行了,這次東西多又背不動,得拖個溜溜才行。行程很緊,沒空去住在老豆子那裡,只好發揮小豆專業,在網上找到打折的高級旅館。我與花蓮小姐說話的那一刻,小豆正在某豪華蒸汽浴裡快活。我聽了有感而發說:原來咳嗽咳半天,就是為了要住好旅館啊!ㄘㄟˊ!

以前文化人類學有教:某原始部落有「產翁」現象。一個女的懷孕了,小孩的爸爸就會開始進行一連串儀式:進補,多休息……不是給孕婦吃和休息,是那個男的自己吃自己休息。等到女的生了小孩,男的就有另一些類似坐月子的儀式。「別人吃米粉他在喊燒」。人類學的解釋是,古早人但知有母不知有父,所以透過儀式來強調並確立父親的身份地位。表示這事情他也有份就對了。

咦!明明是我去歐洲,為什麼卻是小豆子拉著溜溜在住旅館哩?

2006/09/02

回教漫畫


Hans-Hanrik Holm是教第一門課的老師,他在預備課程裡講了一場談丹麥漫畫的演講。我覺得非常成功也非常有說服力。雖然我們都很不情願僅因為拿了丹麥的錢就講他們的好話,不過我真心覺得他提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觀點,所以不嚴謹的隨意寫寫。

刊登這些漫畫的「日德蘭郵報」,發跡於丹麥的西邊,是個很「土」的、保守的報紙,不像哥本哈根那樣國際化、大都會、走在時代尖端、自由主義。十五年前他們轉型成功,銷量從全國第四躍升為全國第一,不過「土」還是這裡那裡的遮掩不住,比如說,他們的民意論壇上會刊登一些非常莫名其妙的言論,好比說「叫移民通通滾回家去吧」之類的怪論。不過Holm的意思是,那報紙反正就土嘛,就保守嘛,於是大家也見怪不怪。

去年這報紙刊登了回教漫畫以後,社會沒什麼反應。他們帶上一屆Erasmus Mundus課程的學生去參觀日德蘭郵報,二十六個人誰也沒有針對這些漫畫提出任何問題。要等到好幾個月以後,這些漫畫被解讀成種族歧視了,所有學生趕緊來要日德蘭郵報總編輯的聯絡方式去做訪談,因為他們國家的報紙都說,「喂,你剛好人在丹麥,快給我們寫個報導吧!」學生們亦承認當初並沒有感覺到這是了不得的事情。

漫畫的起源是,一個童書作家寫穆罕默德的生平,是童書嘛,所以找人畫插畫,但沒人願意畫。日德蘭郵報認為這是漫畫家的自我檢查,所以策劃了這個專題,就請他們畫穆罕默德。這些漫畫裡有些很惹人厭,例如畫穆罕默德頭上有炸彈。也有些另有玄機。有一幅畫的是一個八歲小男生站在黑板前,黑板上寫阿拉伯文,他也長得阿拉伯樣,底下註明:「穆罕默德,八歲,住在丹麥某處。」因為丹麥有很多中東移民。但日德蘭郵報不知道,那黑板上的阿拉伯文意思是,「日德蘭郵報的編輯是一群保守的笨蛋。」

Holm的意思是,丹麥人就是喜歡開玩笑,這整件事就是玩笑,而且這整件事也可以被輕鬆地理解為無傷大雅,因為在刊出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這些漫畫確實就是這樣被理解的。

他提起了安徒生,提醒我們,丹麥是那樣一個孕育童話的國度,而安徒生總是寫那弱小的、醜陋的、失意的,如何鹹魚翻身。他提起齊克果,古怪的存在主義哲學家,拒絕與他愛的女人結婚,「因為渴望比滿足更好。」(我立刻聯想到講求固精不洩的房中術。結果我想不起來他如何連結丹麥的存在主義傳統與這次的漫畫事件。)最後他說,「從今以後,我們是否要在『天真』後面加上問號?當我們說要有『文化敏感度』,那文化敏感度有沒有界線?」

在這之前,我所聽到的辯詞都是言論自由,Holm提出的辯詞卻是「天真」。天真,他用的字眼是innocence,那是一個召喚著安徒生童話的字眼。我還是不怎麼買這個帳,因為再回去看看那些漫畫,那頭上的炸彈、魔鬼的彎角,很難用「天真」來解釋吧。不過他描述的那個無傷大雅、沒人注意的情境,是有點道理。這東西也可以不放在聚光燈下那樣檢視的,他原來沒有那麼大的流通性與殺傷力。但還是要怪日德蘭郵報,他們登漫畫時自己登了一個編輯導言,就說是為了言論自由所以登這些漫畫。哈,多嘴。

台灣對此事的評論完全是同情回教的,認為丹麥有錯在先,只有莊佩璋的兩篇不同意回教徒對此事的回應方式,但仍同意漫畫是侮辱回教的。我看大部分同學也不買帳。不過,要容忍一個遙遠的外人很容易,可是當他移民到你家來跟你住在一起的時候,容忍與了解就粉困難了,而這正是丹麥的情況。丹麥的社會福利很好,稅很重,而中東移民很多。所以可以理解,丹麥人心裡多少有點不平衡。或許那才是回教漫畫背後的真正解釋。

最後Holm給了一份參考資料,今年六月號的Harpers雜誌找一個美國漫畫家逐一評論這些漫畫。他叫Art Spiegelman,出過一本很酷的漫畫叫做Maus講大屠殺,裡面所有的猶太人都是老鼠,所有納粹都是貓。他評得很有意思,每一幅漫畫依敵意的程度給一到五個炸彈的評分。末了,為了回應伊朗媒體公開徵求「嘲笑猶太大屠殺的漫畫」,他便畫了一幅。畫面是灰灰黑黑的,地上屍橫遍野,人們排隊朝向遠方兩個冒著黑煙的建築物,旁邊有警察模樣的人看守。畫面裡只有一個人身上有光,他在大笑:「哈!哈!哈!最好笑的是,這些事情通通不是真的!」

寄居蟹上學


第一天正式上課,已經交了兩個作業,兩次上台報告。早死早超生,頭過身就過。

唸書的感覺跟從前在報社上班類似,一言以蔽之:言不由衷。不是說我講謊話;是說我講的話並不是我打從心裡想說的話。只是因為你問了我一個問題,所以我給你一個回應,但總多少感覺到,那話與我自己有一點距離。我好像一隻寄居蟹剛好在換殼,卻在半路上被攔了下來,問道:「全世界最重要的五個議題是什麼?」噫!我哪曉得!我正準備找另外一個殼再躲進去呢!

寄居蟹的英文是隱士蟹。hermit crab。一不小心就會說成「我是一個安全帽」,helmet。哈哈哈。

2006/08/27

吃飯喝茶


吃了怪怪菜以後,就喝杯熟悉的茶。有時候是自己煮的怪菜,冷凍蝦之蕃茄醬義大利麵;有時候是外面吃的怪菜,阿拉伯超市之某種肉與青菜捲。回來有時喝溪頭高山清茶,有時喝一杯甜甜的奶茶。在這裡總是泡得特別甜,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想要他甜,也許那樣讓我覺得受寵。

阿拉伯超市可以買到紅豆綠豆綠豆仁,所以夠無聊的話可以煮紅豆湯。但是沒有電鍋,得煮一整天吧?如果忘記了就煮成紅豆餅。算了。禮拜天店都不開,不過今天已經是阿胡斯節了,市中心應該有點什麼的,我已經買了三個月的巴士證,不坐可惜,晚上出去玩玩。

丹麥人惦記著要澄清自己跟回教徒的過節,要求我們寫個報告,說我們國家怎麼看他們登侮辱回教的漫畫這件事。ㄟ,台灣對這事沒什麼反應啊。等死到臨頭再來想。

2006/08/25

雜記


博物館:

ARoS: The Art Museum
The Danish Museum of Placards and Posters
Aarhus Art Building

餐館、咖啡館:
Ministeriet
Raadhuus Kafeen English menu! And they offer special-of-the-day.
Globen Flakket

成人店:
La Belle Night Club 不知道搞什麼鬼。看起來像摸摸茶。

九月一號到十號,阿胡斯節。今年主題:女人。

十月十三號:阿胡斯文化之夜。但是網站上全是丹麥文。

十月二十六到二十九:阿胡斯手工藝節。全部丹麥文。

菜單上看起來像「香檳」的那個字,意思是蘑菇。看起來像「殺人」的那個字,意思是雞。

禮拜天可以去阿拉伯市場玩,因為禮拜天只有那裡不休息,其他店都關著。

然後學期應該就結束了。

2006/08/24

蚌殼女



班上三十六人,來自十九個不同的國家。自我介紹完了以後,世界地圖上散落著許多圖釘,而還有兩個巴基斯坦人、兩個菲律賓人與一個喬治亞人在路上。

年輕的比我年輕,老的比我老。高的比我高,矮的比我矮。夜夜有派對,一個也不去。年紀大了何必勉強呢,只要很和善誠懇地作自己就行了。現在想來被安置在這個宿舍真不錯啊,只有四個人同在這個宿舍,而且這是一個出奇老舊以至於沒有電話的宿舍。呵呵。求仁得仁。

我喜歡這宿舍。今天回家發現舍監來過了,該修理的洗臉盆修理了,還細心幫我調整了蓮蓬頭的出水角度,我沒有告訴他啊,他大概看我在牆上很費力的自己黏了一個小東西,所以就幫我調過了。還順手幫我釘一個新的置物架。好像蚌殼女的故事,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溜進來照顧我。

照片是我的電腦,堅固耐用的Toshiba。很愛他,他很乖,還會辨識指紋喔。他也是我的蚌殼女,打開他,我便又面向台北。

2006/08/22

物,物,物


去見另一個advisor。我是阿胡斯大學的學生,也是丹麥新聞學院的學生,兩邊的人都要見,我也搞不清。明天有課,新生訓練。

這裡跟舍監講話的辦法是在他的信箱裡留信給他。但有兩個信箱,不知哪一個才是他的。我問人,他說剛剛才見到他們走過去啊。我問問舍監穿什麼衣服,出去果然看見兩個人。跑去找他們說話,他說會來修我的洗臉盆漏水的小問題。舍監眼睛藍藍的,好看的大鬍子老人。

然後坐車去丹麥新聞學院。坐昨夜精心研究過的路線,轉一次車、走一點路。在火車站吃了50克朗的自助餐,但一杯雪碧要20克朗。想買件浴袍但是買不下手,再看看吧。根據我從我爹那裡污來的鐘,室內總是二十六度左右,可是早上、剛洗完澡以後,感覺還是有點冷啊。

昨晚經過其他宿舍,晚上了,亮起燈,可以看進去,赫然驚覺本宿舍真是豬圈啊,人家的宿舍掛著竹簾可優雅得很呢?但換個角度想,那就會嚴格執行一些輪流打掃的規矩吧。我們這裡可恐怖了。咖啡機上咖啡壺不知去向,我打開濾紙槽,赫,發霉了。今天垃圾桶旁出現一行字:「請問:當垃圾已經滿了的時候,你又繼續把垃圾丟進去,會發生什麼事?」哈哈哈。沒事啊。自然會不見嘛。

天天下雨,看樣子得買一把傘。終結一個生活都是關於物的,哪些東西收起來,哪些東西不要了,哪些東西後面拖著看不見的絲線,牽出一些往事。一個東西可以喚出一段過去,且那段過去非要依附在一個東西上面不可,好像靈魂不能沒有身體。物品就是往事的身體。旅程是一個過渡,身體與靈魂一併縮擠在一個小箱子裡。開始一個新生活也是關於物的,買茶來好喝茶,買webcam來把昔日室友變成網友。

2006/08/20

a little innocence



本來有點不開心,社交額度用罄。做了瑜珈,坐在床上,看見書桌書櫃,忽然覺得很神秘。我怎麼會在這裡呢。有意思。

who were so dark at heart they might not speak
a little innocence will make them sing

--e.e. cummings

2006/08/19

45 抵達依然神秘


(雖然你們大概都不相信,但是尼泊爾真的有最後一篇。哪。雖然在一個突兀的時機裡寫出來,但是其實並不,因為尼泊爾的後記,就是歐洲的前言。)

這樣就回家了。很夢幻的。拿出護照機票取得登機證等待上飛機扣緊安全帶領行李過海關……然後咻一聲,我就回來了。
回來的那晚,電視上有我喜歡的影集,抗拒但還是看了。抗拒的是回到原來的生活裡,但還是看了,我就真正地離開尼泊爾了。那跟我離開台北不一樣,我可能不會回去。可能再也不會回去。

離開尼泊爾時安檢搜身真的摸,也很難說能夠多徹底,袋子有那麼多夾層;回到台北的機場則是警犬伺候。什麼單子也不用填就進來了,我是本地人。小豆來機場接我,路上有些山有些廟,心想那是什麼廟啊不認識。回台北果然沒有想像中的恍如隔世,雖然巷口多了幾個樣品屋,但我抗拒。我抗拒對台北感到熟悉,也抗拒對台北的小小變化大驚小怪。打開門,家裡的客廳倒是很久沒有想到了 有點陌生。隨後發現政大附中整個蓋起來了,這未免也蓋得太過火了吧?把那小小一塊令人擔憂沒有操場的草地整個蓋滿了房子,而且是很大的大房子。
政大門口的小街上又長出幾家新的店。走下去,走上來,才想起來有公車與悠遊卡這回事。
電腦。一進房間就習慣性地開它,其實更早,在經過小豆子書房的時候就習慣性地開網路了。又回到了永遠連線的狀態,但所有網友都不見了,甚好。微弱連帶就是,兩個月不上線你就消失了。我把攤在外面的旅行袋收起來,如此似乎就正式回到台北了,電動牙刷電話電視電腦寬頻上網的台北。我在波卡拉的那個家那麼簡單的回到房子裡就隔絕了,然而我卻也知道,我不可能一直那樣過下去的。
抗拒回到原來的生活步調,抗拒忘記尼泊爾。在波卡拉每夜每夜睡得那麼穩當,也許是因為天黑以後就與世隔絕,只能寫日記反芻這一天。總想知道為什麼旅行時的生活感覺會跟在台北的時候不同。如果旅行給我清新之感,那麼在台北為什麼不行?
波卡拉的孤絕是,沒別的東西了,沒書沒報紙沒信沒東西可讀。一個強迫的終結。白天出去玩,晚上回來寫;白天去經歷,晚上回來沈澱,然後就睡覺了。出外旅行短住,很自然的會把握當下,我在台北的生活相較之下卻顯得紛亂。在一個新的地方我是一枚滾動的石頭,然而回到台北我已經長滿了青苔。
走在波卡拉街上的時候,我總是微笑著,部分原因是:我需要幫助。要問路,要問旅行資訊,要發射一個訊息,讓熱心又會說英文的尼泊爾人找到我。尼泊爾小公車註定是要讓大家打成一片的,泥鰍文寫著目的地,沒有人知道中間會經過哪些地方,所以你得問,你得和人互動。台北的公車則是設計來避免說話的,站牌寫得一清二楚,車上還有跑馬燈,衛星導航系統用非常正式的聲音播報站名,還不只一種語言,你的問題在問出口以前就已經被回答了。何況,我是本地人啊, 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香格里拉。然而我也知道,即使再去波卡拉,我也已經長了青苔了。
我不可能一直那樣過下去的。
懷念波卡拉的方式是上網,看一些關於尼泊爾的事情,好像我對他們有鄉愁似的。我找到尼泊爾觀光局的網站,發現他們有登山嚮導名單。出於無聊,我翻出當初蒂卡寫給我的信,他說他的嚮導編號是111。網站上編號111的不是他。說實在的,我不驚訝,因為我看到他以後就不大相信他有執照了,他比較像是山裡長大的窮苦小孩,沒有那個閒錢去受訓領執照吧。他說謊我可以諒解,餬口飯吃嘛。出於更大的無聊,我搜尋另一個尼泊爾朋友,他曾經打開他的皮夾給我看執照長什麼樣。他說去受訓很貴的,而且很嚴格,最後只有十三個人得到A。我沒問,但心裡相信他一定是那十三個之一。他很驕傲的說,如果他想的話,他可以把執照租給別人,開登山導遊公司。然而,根據尼泊爾官方網站,他也不存在。
我以為我作為一個旅客,薄情郎一般的去那裡玩玩,然後就拍拍屁股離開,我是虛擬的。結果,他們也未必真啊!蒂卡我不意外,但是另外那個朋友沒事騙我幹嘛?他明知道我早就爬過山了啊!
感覺好像聊齋的書生一覺醒來,發現哪裡來的大宅院,只有一個白蟻堆……有鬼啊!
而他們還叫我不要忘記他們。
而我還真的沒有忘記他們。

回到台北一個月以後,我已經不再嚷嚷說不要習慣台北。
回到台北一個月以後,我漸漸失去尼泊爾這個參考點。我從沒忘記我離開尼泊爾的時候覺得夠了。我從沒忘記香格里拉是回不去的。我只是喜歡、想念在那裡的時候,一種清靜的滿足感。未必總是飽滿的,那些啞默的早晨我也還記得,一床薄毯裹著我的寂寞,知道自己沒有什麼,感覺那「少」的感覺。但我想念那生活本身就像小說一樣美麗。
在那裡的時候,很純粹。如同聞香而去那樣,本能而真誠。我暫時是那樣一個簡單的我。我想念那些時刻,雖然我已經世故到不會想要複製那樣的時刻。我想念那簡單但是只能暫時。
回到台北一個月以後,第一次打開電視做了典型的無聊式亂翻。很典型的僅僅因為無聊而向電視索討一點注意力,要他玩個雜耍給我看,講個故事給我聽,變個戲法給我樂一樂。
那發生於一個奇怪的時機。我寫了一篇書評,自我感覺良好,吃過了晚飯,天漸漸黑沉。我想起可以點油燈,就點了,關了燈,那黑暗忽然很震撼。很沈靜,可是我忽然害怕了。不是怕鬼,是感覺到好像我站在一個臨界點上,一旦越過去, 我就再也回不來紅塵了。
於是我開了燈,開了電視。正式回到台北生活。

一點一滴的失去尼泊爾,它鑽過沙漏中間纖細的脖頸。
我對那種廉價的宣稱「香格里拉」「天堂」「我前輩子是尼泊爾人」「我下輩子真想當尼泊爾人」嗤之以鼻。那種純淨是要付代價的,而所有不考慮代價的宣稱都是廉價的。可是我總是怔怔想及在波卡拉的一些時刻一些景象,在Kaskikot山頭上的那兩小時,湖邊那條街,南邊一點、北邊一點,我全記得……我回來幹嘛?
最使我迷惘的好像就是這句話,我回來幹嘛?雖然那一個月我已經把波卡拉徹底玩完了,我明確的知道即使舊地重遊,重遊的也不是舊地;我明白我不可能再去波卡拉索求同樣的遭遇同樣的感受,但我不明白我回來幹嘛?
我有必要在台北嗎,我回台北幹嘛?我從來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我在台北出生長大上學工作,台北是我的系統預設值。但現在變了,好像我必須拿出一個理由來,才能待在台北似的。而我拿得出來嗎?
去尼泊爾像一個時光旅行,我回到二十年前,體驗了那種簡單、拮据與清爽。但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離開過,因此我再也回不來了。回程的飛機上我想必錯入了一個蟲洞,我對台北死心塌地的一對一關係,就這樣走到了終點。

安頓,阿胡斯


國家是個毫不設防的國家,城市是個十分平坦的城市。我像一隻小螞蟻搬一顆比自己還要大的糖卻死不肯放手,隔天上臂還酸痛,誰能想到來接我的這位仁兄竟然沒有車呢。

學校派來的我的「學長」今年二十四歲。帶我去學校拿鑰匙,然後帶我回宿舍,再帶我去可以買東西的地方,就差不多這樣。沒有我想像中的盡責,但也沒必要。摸著摸著會坐公車了,回到火車站去旅客中心走一圈,然後坐錯一班巴士再想辦法摸回來,嗯,這樣就差不多是我在阿胡斯的入族式。「安頓下來」的意思並不是今後你什麼都知道了,而是你並不在意也不焦慮那些你所不知道的。反正今天不知道的,明天就知了。丹麥人很友善,如果有辦不成的事,也會得到一些關於如何可以辦成的資訊,尋寶一般一關一關的向前。

日常用具差不多都有了,房間裡家具已經重新排過位置,衣物文具也放好了。丹麥的稅是百分之二十五,但他們還是自然有便宜的地方可以買東西,瑜珈墊甚且比台北便宜。我住在中東人聚居的區域,有時遇見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中東女人。有些丹麥人告訴住在同宿舍的同學說,這是全丹麥最壞的宿舍,嚇得他寫信來問我,到底壞不壞。目前為止不壞啊,向中東人問路,都很熱心友善的。丹麥有這麼多中東人,卻登出那些嘲笑回教的漫畫,這事倒挺有趣,背後怕是有恩怨情仇吧。

宿舍裡所有人都見過了,夜裡大聲哄笑的丹麥男生有自殺傾向,烏茲別克兩兄弟一心要去西班牙幹什麼都無所謂,兩個中國男生擠一間省錢,丹麥女生神龍見首不見尾。兩道門關起來就什麼也聽不見。最辛苦的事情是找插頭,跋涉一天竟無所獲,手中僅有好心人寫給我的紙條,指示我明日請早,商店五點半就下班了。插頭找著了以後,電腦死而復生,我終於又跟世界連結起來。

中午做沙拉給自己吃,現在冰箱有蘋果蘑菇青椒生菜牛奶與蛋。感覺十分健康,雖然吃不吃是另一回事。雖然可以做點菜,但是沒有飯,我看吃小馬鈴薯好了。聽學長建議買了一條丹麥麵包當早餐,狀似黑糖糕那樣沈甸甸的,結果入口是酸的,嘖嘖。也只好把他吃掉。

初次見面,卻有理所當然之感。料阿胡斯見我應如是。做個旅行者。少當留學生。

2006/08/05

現在


今天我出門, 沒有帶鑰匙. 行李收不好是不想收好之故, 在家裡從抽屜裡翻出小東西, 大哭一場. 不是不想去那裡, 但是想說可不可以同時也賴在這裡. 現在在華航貴賓室, 不辱使命吃掉一碗牛肉麵, 廣播催要登機了. 不是不想登機, 但是想說可不可以同時也賴在這裡. 六只紙箱封起我的過去, 三件行李承載我的未來. 現在我得去登機了.

2006/07/31

全球化。


這個禮拜心裡的主題曲是鍾鎮濤單薄的歌聲,「一顆心分兩頭,這滋味不好受。」

離別在即,所有的社交都展現了深度與力道。此刻非常累,但不是想要擺脫的討厭的累,是認真想來會感動感傷的累。小別是好的,好像握著的手緊了一緊。全球化不僅是每個人從這裡很快就可以跑到那裡;而且是更為根本的,同時在這裡與那裡。德國社會學家貝克似乎是這個意思。但我的感覺是世界很大而我被撕裂,我有一部分在這裡,有一部分在那裡,是同時沒錯,但是全部加起來,還是只有一個我。

小時候最愛的書是「小紅與小綠」,兩個孩子把衣服的流蘇種在土裡,說著傻話:「將來會長出很多你和很多我。一個你一個我回你家,一個你一個我回我家,這樣就可以繼續玩了。」原來那就是理想中的全球化。現實中的全球化,是「男裝扮終生」裡面的比利提普頓,他的「雙重」人生是兩個一半,而只要切過麵包你就知道,兩半麵包中間永遠有無法彌補的碎屑。

2006/07/20

我快滾了而房子快要冷了


快滾了,快滾了,但是還沒準備好。還沒準備好。House cooling party箭在弦上,常留言或不留言的神秘人物們也可以來喝杯茶,讓我欠過人情的可以來收帳。點進我的檔案就可以找到我的email了。

當然有許多書與衣服,書的部分清單在這兒,大致上是如此:去年的新書賣半價,更舊一點的書一本五十,差不多就好。價錢是參考值,付你想付的吧,我也不關心。這裡唯一不許講價的就是我的書,嘿嘿!!

還有一些古怪零散的,單篇論文什麼的,女性主義或女同志主題的居多。

還沒回憶完,還沒整理完,但是快滾了。有一天忽然笑出來,覺得那幾篇回憶的主題根本就是「無彩青春」。回應焦慮的方式就是去讀一本不相關的小豆最愛羅洛梅,「權力與無知」。與過去印象一樣,他會有驚人的洞見,忽然亮一下,我想:「對,我也是!」但待我仔細看去,卻看不出他如何論證那個洞見,也沒有比那一亮再更多的東西,彷彿就是直覺般的神準,但無法告訴你為什麼。他對權力的觀點好像是很特別的,對暴力的分析好像可以讓我用在死刑三部曲的第三部(但什麼時候會有力氣與機緣去寫第三部呢),他還說到一個關係裡會有情緒的分擔;但是他的論點又是如此朦朧。

一併回應:
hamper:我是哈麥二齒。
hyperyoyo:我知道你從哪裡來,咈咈咈……。啊不過作文簿的左手批註不是就貼在文裡嗎?^^
小樹娘:我現在才知道我認識妳,我從來都以為妳是「小」「樹娘」(雖然我也不知道樹娘是什麼,但想像中是一種跟樹精類似的東西,有尖耳朵,綠綠的,在森林裡用跳的),原來妳是「小樹」「娘」啊!

2006/07/15

不管寫什麼都忍不住要岔題



吳叡人的辭職聲明,我從國中時保存到現在,海內孤本了吧我想。(不成為「本」。海內孤「頁」。)聲明有著某種純粹真摯的品質。唐吉訶德式的人物。

十年前與吳叡人見過一面,牽來牽去,四人一起去唱了一場KTV。我的同事是他的朋友。我向同事炫耀說:「我還有那份辭職聲明喔!」同事非常驚訝,說:「真的嗎?他自己都沒有了耶!可不可以借來看一下?」我說好,心裡開始滴血。這不是擺明了有去無回嗎?我非常捨不得,早知道惦惦不就沒事!也只能做最壞的打算:如果他開口跟我要,我就留一份影印本吧。

一個禮拜後,吳叡人謙謙君子,把辭職聲明還我。

那天大家唱得挺開心,沒說什麼正經話,或者我不記得了;我只是記得他並不像唐吉訶德。他沈潛了很久,緊緊抓著一個自己想要的標準,繼續沈著,潛著。

不久後在人間副刊讀到他的散文,「洪水淹沒我們的靈魂」,印證了我的浮淺觀察:他是個哈姆雷特。就是錢永祥在「青春之歌」後記裡所說的,懷疑多思的哈姆雷特。想很多,也許想太多,而幹不了什麼事的哈姆雷特。

今天他念的仍然是個跟辭職有關的聲明,只不過,不是他自己辭職。我動容微笑,感覺他浮上來了,又變成一個唐吉訶德。我並不全然贊同,那種還把民進黨當作弱勢在野黨的情緒。民進黨已經執政了,此刻就正在執政,我沒有聽過執政黨要監督在野黨、讓在野黨改革的。我也不同意,把民主目標(之一)設在防止國民黨復辟。政黨政治不能以對某政黨的仇恨為基礎;當我們說「台灣這塊土地」怎麼怎麼樣的時候,總也得把國民黨包括進去吧?

這大概是針對綠營的策略性發言,令我微笑。非常精準的言說策略,有一點唐吉訶德經驗的人應該都會明白。

我很同意他將道德置放於政治的核心位置,並且明確指出未來方向:重建進步的本土性。他是怎麼說的我無法重述,電視台只會重播那最淺白的「不要比爛」;但是那純粹與真摯,令我動容。也許他變成一個哈姆雷特式的唐吉訶德了?我並不了解。不過十年後我已經捨得了;我想那海內孤頁,還是應當還給他。

2006/07/14

高中:左手



我們的初遇是很糟糕的。國文課進來一個糟老頭,喉嚨裡都是痰。他寫的字我們都看不懂,奇怪,哪有國文老師字不漂亮的?我頂嘴,忘記自己就坐在講台前面。尷尬沈默一秒,老頭嘿嘿一笑,說:「同學好像有點兒不服氣。」

我們後來發現他右手的字是漂亮的,可辨認。鬼畫符的字是用左手寫的。我們強烈要求他,拜託他,「寫考卷的時候用右手好不好?」他都置之不理。但是歷史老師說,「你們國文老師是才子。」誰信啊!

漸漸的我信了。他常抄一些有的沒有的古文給我們,ㄟ,好品味。他是一個有秘密的老師,像山洞裡衣衫襤褸的怪人,要學絕世武功就要幫他撿鞋子吧?他也是一個有苦衷的老師。有一天忽然沒來上課,隔天我們問他,他很不情願的說:「我小孩發燒。」那就沒人敢再問了,不過聽說是離了婚。

教了一年,我們聽說隔壁班要求換國文老師,理由是他都教一些聯考不會考的。我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很驚訝,我們覺得他挺不錯的呀。不過他的確是個出格的老師。「上面」交代下來要寫尋根的作文,舉辦盛大的各類比賽,別的國文老師就出個「根」或「源」的題目讓學生作文,但我們的糟老頭卻出個怪題叫做「我吃我喝我思其源」。他還出過題目叫做「此時此地不宜」。

糟老頭改作文的時候用左手。他喜歡我寫的。我還是那樣對時局意見很多,作文簿裡出現過陳水扁、林正杰、楊國樞等等名字,他全不介意,甚至不私下來叫我注意一點。後來每學期有一次的作文是全校統一命題的,就當作文比賽了,題目八股如「如何端正社會風氣」。我活得不耐煩,就寫個八股文,然後文末自己贊曰:「文風驟變如孫悟空變成蒼蠅飛進芭蕉洞,無他,非如此不能入窄門耳。全篇充滿崇古迷思,為聯考作文之典型,好爛啊!」他不以為忤,還跟我玩,加上一字變成「好燦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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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篇作文,我請他多寫一點,他便說我會比雷大戶還大。雷大戶,雷伯龍是也。畢業了我就走了,沒再見過他。幾年前開始在報紙上看見他的讀者投書,北一女退休教師,有時是本名有時是筆名,還有那種並不規矩、偶然出格秀逗的寫法。我很想見他,但是很膽怯。覺得辜負他的期待。這麼多年下來,他的左手筆法應該也已經練成了吧?

高中:舊信


要拆開高中女生折的信,你最好先拿到建築學位。畢業時寫了許多紀念冊,我很認真的,每每覺得應該自己影印留存一份,但是又懶得。所以現在手裡只有她們回我的信。我的看相之術大致上準,比較不熟的同學就會看走眼,不過同學也只是溫和的指正。準的那些,就回我一封熱情洋溢的信。

也不能說熱情洋溢。但都是很真誠、在某種激動而冒失的狀態下說出來的話。反覆出現的主題是:「我很怕妳。」然後後面跟著一些她的自剖,以及對我的善意。隨便看了一些,沒有與記憶差很多的,好像高中並不遠。

一種不惜說出肉麻話的心情。即將來臨的離別最容易催化。^^

果然找出陳映真的信,老樣子,當年就覺得應該自己留底稿,但是偏就沒留。現在只有憑不可靠的記憶來拼湊。

那時很窮,但是硬擠出一千五百元來訂人間,以示支持。後來寫了一篇怪文叫「水車」,人間自趙南棟之後也登了些文學作品,遂投去。陳映真寫一手秀美俊逸的字,大致意思是說,令他想起三○年代的中國作家散文詩,但是我到底是想說什麼呢?

我回信可能是跟他說我也不知道。但我看到台灣新文化,陳芳明對於人間稍早做的「台中的風雷」專題提出非常嚴厲的批評,大約是關於台共、二七部隊、謝雪紅的歷史解釋問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在信裡說的是,陳映真為人寬厚,但這是大是大非,不可以矇混的,台灣新文化的質疑如果成立的話,那人間的基本新聞可信度都毀了。所以,到底人間打算如何回應這件事呢?

他便沒有再回信。依我所知,人間也沒有回應過那些訪談造假、扭曲當事人意見的種種質疑。

後來在自立晚報上偶然讀到一篇絕好的散文,知道是一本書的序。終於在金橋找到它,是陳芳明的「受傷的蘆葦」,果然好。此後我就投靠陳芳明了。

2006/07/13

高中:愛情



寫於十八歲生日前夕。

沒有寫給誰,小時候典型的苦悶就是沒有對口單位。「書空咄咄」是也。

有一種是:快要畢業的時候人心浮躁,親來親去,抱來抱去,天真無邪不避人耳目的那種。一天關在同一個牢房裡十小時哪兒也不准去,自然沒事找事,如今快要服刑期滿,知道難以維繫。籠門若開,雞兔就不會同籠。

另一種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寫很長的信,臧否人物月旦文章,但就只說那個。

或許生日感言的對口單位竟然是日後的自己。留一點線索,拋一個媚眼,讓三十六歲的我來探聽。

2006/07/11

高中:羞恥


高中的日記讀起來驚訝地熟悉,好像一隻小雞已經差不多長出了一個樣子。我每天放學後去圖書館看雜誌,中國論壇、人間、當代、文星,對我比較有影響的大概是這幾本。當然圖書館不會訂台灣新文化與南方,要看請到光華商場。

其中中國論壇是最重要的。我看看這些不同系的學者寫些什麼,稍微摸索著感覺一下大概對什麼比較有興趣。偶像是蕭新煌(shame on me),謝長廷(shame on me),林佳龍(shame on me),張玉法,韋政通,陳映真,陳芳明。中國論壇辦過一系列演講,每一場都去聽,寫了筆記,李鴻禧、黃光國、李亦園……。發現也有錢永祥,但筆記寥寥數語,顯然我聽不懂,所以不會記。筆記裡一直說蔡詩萍好帥(shame on me)。當年他是總編輯,而且真的很帥。

台獨不是議題,中國論壇的用語是「中國結與台灣結」。校園民主不是議題,老師與學生是特別權力關係,一句話就打發了。二二八不是議題,郁慕明說那只不過是三個數字。但是組黨漸漸變成議題,直到有一天他們真的幹了。遊行漸漸變成議題,雖然那時叫做自力救濟與脫序行為。老兵要求返鄉探親,黑名單闖關回國,不過那時討論的焦點是抗爭的社會成本。媒體的壟斷鬆動了,顏文閂在自立晚報竟然有膽報導中正機場事件警察打人栽贓群眾,人間雜誌(誰跟我借了那本人間沒還我,shame on you)隨後更刊出調查員陶秀洪毫髮無傷的照片,證實他包繃帶裝受傷是說謊。我看不慣主流媒體的謊話,拿著人間雜誌在班會課上講這件事,導師向我借去看,還我時,包了不透明的封套。我楞了一下,她說:「我怕弄髒。」我明白她怕別的老師看見她在看人間。

我還拿過人間跟同學講湯英伸案(誰跟我借了那本人間沒還我,shame on you),不過到最後她們總是說,「可是他畢竟殺了人,而且連小孩子也沒放過。」似乎是同一期的人間登了生產的照片,阮義忠拍的吧,我一個個問同學:「妳將來要不要生小孩?」「要啊。」「那,妳看。」「啊!!!」一頓好打。

高一的導師是潘振輝,長短腳且斜眼,是個很有喜感的傢伙。他對我說:「女孩子要感性一點。」我感激他。他說這話是出於刻板印象,但其實所有只進行理性思考的人都應該被這樣提醒,我碰巧因為是女的所以算我好運聽到了。

念社會組。多年以後看了些科普書,深深好奇如果當年有「費瑪最後定理」或「週期表」或「神經外科的黑色喜劇」或「二十三對染色體」,會不會讓我明白自然科學並不是一些沒有靈魂的無聊謎題。

成績極穩定,不是第七名,就是第八名。想念社會系、人類系或哲學系也可以考慮,所以很安心,這分數應該夠用了。不安心的是家裡:他們會不會讓我填社會系?我爸爸將畢生的不安全感都投射在我們身上。我哥哥考上師大附中,但他要我哥哥念師專。我姊姊想念政大新聞系,但他要她念師大。我不知道我要怎麼辦。

沒想到事情那麼容易解決——我考壞了!!哈哈哈!我如有神助,考了一個只能上社會系的分數。國文沒有高標,地理沒有低標。當年約有十萬考生,所以也就是說,有兩萬五千人國文考得比我好,五萬人地理考得比我好。哇哈哈!同學看我的成績單,皺了眉頭:「妳這樣很多系都不能填喔。」「?」「很多系都要國文高標。」「是喔。」我從來沒注意,因為我從來都有考到高標啊,我哪知道!幸好社會系不嫌棄,英明英明。

數學考得好。高標32分,我考72分。趁著小豆子去內觀不能吭聲,在這裡得意一下,等她回來,她就會拼命數說我如何如何的總是計算錯誤了。

2006/07/09

國中:搞鬼


松山路一直到底,開始爬坡,走十五分鐘以後,就到永春國中。大門口是毫不含糊的一段樓梯,女生班在莊敬樓,男生班請繼續再爬兩大段樓梯,在自強樓。

我們是升學率很爛的一個學校,學區也不好。每年大約有五個男生五個女生考上第一志願。可是老師們其實教得挺好的。最有名的校友是費玉清。校歌很好聽,很輕快:「山川秀麗,松柏堅貞,巍峨學府,大道是行。身心手腦平衡,陶冶新青年,德智體群並重,培育好國民。復興中華文化,增進科學智能,實踐生活須知,發揮服務精神。創造時代,鼓舞群倫,永春國中,國中永春!」最後兩句有個困難的降半音,容易走調。

我成績很好,眼看是會考上北一女的。要聯考了該填志願了,我第一志願填師大附中。我覺得他們校風比較開明比較酷。老師們輪番來找我,談到第二個我就棄守了,並不是因為被說服,只是沒有本事堅持到底。

等到我坐進考場,壞念頭又來了。最後一科考社會,我起了二心,決定來控制一下分數。師大附中招生人數少,分數的上下限範圍很窄,大概才差三分。我加加減減估計自己已經考了幾分,決定一整個大題都不要填,說不定就有機會。這估計的每一步驟都是靠不住的:我並不真的知道自己已經拿了幾分,也不知道今年的錄取成績會比往年高還是低;但我還是這麼幹了,反正總得試試。

結果就是那樣:我進了北一女。很多年沒想起這件事。我想我那時是真心的藐視這個制度,所以分數只有工具性的意義,送我往前推進一格,以便於早點脫離這個鳥系統。不是公正的評鑑,不是榮譽,不是成就,不是任何「越多越好」、「精益求精」的東西。如果十塊錢就可以買一張車票抵達某處,你幹嘛花十五塊?

挫折經驗也有的。國三的時候學校推薦我去參加數學資優甄試,在師大上課與住宿,忘記是多久,一、兩個禮拜吧。我去了,如墜五里霧中,因為並不是從國三的數學開始往上教,而是教一些我直到後來唸完社會組高三都沒有念到的東西。更怪的是同學們早已互相認識,他們每週末都到師大數學系去上課,所以大概中間有一個我所不知的神秘過程。我很納悶,也完全跟不上,所以沒有被保送,才有後來的搞鬼案。

不過我的反應倒是很平靜。老師認為我沒有盡全力,但我告訴他我盡全力了。我在日記裡說,「也許順水推舟的承認未盡全力,是給自己一點『面子』,但我寧可承認失敗,因為失敗是我的權利。」

我以為我從來不在乎分數,不過看了小學日記才知,小學的時候是在乎的,一天到晚在說贏誰輸誰,有那小孩子的激動與興奮。所以大約是國中的時候不知怎麼想通了。原來不是本質,是建構,呵呵。

有一年在婦女新知的募款餐會上見到當年的導師,嚇得屁滾尿流,因為以前曾經批評她,把她弄哭了。如今永春國中已經改制為永春高中,不知道誰還在而誰不在。那個嚴肅而尖銳的小女生,呵呵,也在也不在。

2006/07/08

國中:憤怒


「愛在日落巴黎時」,女生說:回憶很美好,如果你可以不用面對往事的話。但是往事就是用來自我糾纏,干擾現狀的吧?


小學的日記還很好笑,國中的剪報作業裡,已經是憤怒少女。火氣很大。政府申明選舉不是民主假期,但明明就是。中央級民意代表只改選很小的比例,那是康寧祥時期,黨外爭論該走體制內還是體制外的路線。報紙都是假話,真話在黨外人士的競選文宣。公政會拼選舉,編聯會辦雜誌,志向是辦七本黨外雜誌,分別在禮拜一到禮拜天出刊,那就等於實質上突破報禁了。前進。蓬萊島。深耕。生根。我站在書店看。還沒辦到七本,編聯會已經發動批康,新潮流的前身初試啼聲。當年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會變這樣。

去光華商場看李敖的書。他說:「我不輕易出手,但我一出就是重拳,因為我精確。」深受影響。他批評柏楊早年奮鬥過,但是很快就開始「吃利息」,只想靠過去的努力。當年的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會變這樣吧?台灣四百年來,吃利息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現在嘴巴上稱他為大師的人,心裡都已經為他準備了腳尾飯,因為那個值得珍惜的異端李敖早就僵直了。如今的李敖,是唐從聖的贗品。

除了看政治,還喜歡看籃球。最愛陳日興、李啓宇,日記裡掉出來兩人的親筆簽名。那是洪濬正大放異彩的時代,不過我有不喜歡第一名的古怪傾向。在這些陽剛的物事裡磨刀霍霍,我還是非常的瘦弱,那些對時局對教育對聯考的怒火雖然都言之成理,但不也因為將憤怒向外投射出去,比較容易嗎。

不靈



情人雙雙到廟來
不求兒女不求財
神前跪下起個誓
誰先變心誰先埋

北投‧情人廟

幸好那神仙顯然不靈。否則還得了。

2006/07/04

局外人


三歲、四歲或五歲?彰化?日月潭?

在我來之前,世界已經存在了。律法,層級,衣服,玩具。我接受,我繼承。沒得挑選。世界不因我而改變。

所以,我創造我自己的世界,偷偷活在裡面。

2006/06/30

敬請期待


我自由了!現在有空收拾你們這些孽障了,咈咈咈。

宿舍嗎,好心丹麥同學寄給我網址,一看龍心大悅,原來十四平方米是指房間而已啊,浴室、進門處與小陽台是另外算的!這還差不多嘛,我納悶丹麥又不是人口很稠密,怎麼會有蓋鴿子房的惡習咧。而且宿舍還另外提供每個人兩平方公尺的儲物櫃。所以就解決啦——小貓睡儲物櫃(可以睡對角線啊),longtimeago睡陽台(長比較高就了不起啊),小豆子睡地板(念在你年事已高)。而且,真不是我要說,我在上一個post才說烏龜會來笑我沒有尾巴,然後你們就通通跑來笑我,真是……。

六月是忙碌月,尼泊爾的最後一篇雖然還沒寫出來,但是要結案的話,已經可以應付了;另外,三萬字的文章今天截稿,已經寄掉了。我在家裡關了好幾天都沒出門。今天從郵局出來,哇,那麼熱,去哪好呢?去逛政大書城。看什麼好呢?嗯,不知不覺就走到旅遊書前面,丹麥……北歐……荷蘭……唉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反正我現在想,既然那麼多課我都上了,那麼多報告我都交了,到時候誰敢當我,試試看。所以皮又厚了起來。

七月將是告別月,整理東西就是回顧人生,我有點不敢開始。七月底來我們家玩吧?書。古怪的論文。各種泡沫式地下會社文件。衣服。家具。小東西。還沒想清楚怎麼賣,一邊整理一邊想,反正,就是憑緣分與交情差不多差不多或賣或送吧。

回顧過去的心情應該是很適合寫部落格的。但感覺那隻要開箱的手微微地顫抖,不知道什麼東西會從記憶裡劇烈地冒出來。三十六歲了,說我的前半生並不為過。但是變了與沒變都是多麼令人感慨的事情啊。小時候的我與長大了的我……我的手在顫抖。

剛搬新家要辦House warming party,那要搬走呢?辦House cooling party吧。敬請期待。

2006/06/23

鱉與鴨


關於繁重課程的應變想法:

既然課這麼重,那課外就絕不再唸書了。
既然課這麼重,那行前就絕不再準備了。
只有寒暑假才能玩。那就一定要玩到死。
上課前唸書、寫心得,其實是個好設計。
心得貼在英文部落格,這裡將要荒廢了。
原來獎學金是請君入甕。現在我是隻鱉。
又或者是鴨。這是補習班式填鴨教育嘛。
自勉:要有樂趣。要有氣魄。要有格調。

且讓龜笑我無尾,春江水暖我先知。

2006/06/22

你們笑吧!


學校的事情有一點兒進展,宿舍小小,十四平方公尺。恨。今天收到課程安排,十二月中就上完課了,多麼令人欣慰啊,我笑得合不攏嘴。然後看更詳細的課程,大約是這樣的:九月五號,十點到下午四點半;九月七號,十點到下午四點半;九月十一號,十點到下午四點半;然後是十三號、十五號,十點到下午四點半……每堂課沒事就交個六百字的報告。我依稀聽見小豆子狂笑,小貓在地上打滾,longtimeago跳來跳去樂不可支……這下你們大家都稱心如意了吧!

2006/06/06

44 乘噴射機離去


Kathmandu Guest House是各國背包客的最愛,布告欄上貼滿了各種徵旅伴的小紙條,「我十二月十三號到二十號要去安娜普娜基地營,誰要跟我一起走嗎?我是很好相處的人。有興趣的話請留個話給XXX號房。」眾多登山、泛舟、旅遊的邀約中,有一張尋人啟事,顯然大量影印四處張貼,那是一對擔憂的父母,他們二十三歲的兒子兩個月前獨自到尼泊爾來旅行,然後就不見了。他們留下的聯絡電話是尼泊爾的,懇求任何見過這個年輕人的人提供線索。那影印過的照片裡,年輕人仍笑著。

Kathmandu Guest House入了夜更為張狂,旁邊的狹窄的唱片行,到了晚上竟然變成克難舞廳,音樂放大聲點,大家就在店裡店門口及馬路上稍微扭動著。有些西方年輕遊客真令人不敢恭維,我在小餐廳裡見過一人用鼻子吸桌上的白粉,一句話帶五個髒字(「他媽的聖誕節是什麼時候啊?」「禮拜六。」「他媽的禮拜六?」「對,他媽的禮拜六。」「噢,他媽的!我他媽的才不在乎什麼他媽的聖誕節,我是他媽的猶太人!」),與同行的女生大聲爭吵又忽然和好,還轉過來對我說:「真不好意思讓妳目睹這些狗屎。」我見過他們逗弄街上前來乞食的遊童,「扮老虎!」「大象!」然後喀擦喀擦的拍照。我見過他們每天搭車上沙朗闊然後飛滑翔翼飛下來,晚上捲煙吸大麻,一個個舒緩迷茫不知所云。我見過他們坐在我隔桌痛快地聊天:「女的比較笨,因為女的腦子比較小。」然後說:「噢!抱歉我不知道妳在旁邊。」我一直後悔沒能及時回嘴:我知道你在旁邊,你卻不知道我在旁邊,到底誰的腦子比較小?

膚淺的人可以那麼膚淺,如同真誠的人可以那麼真誠。BBC做了一個節目講聖母峰山區的挑夫,每個人要背六十公斤重的東西,他們自己可能才不過四十五公斤;走慢了會被嚮導威脅要扣錢,如果因為高山症無法走完全程的話,就根本領不到一毛錢。幾個西方人因此協助設立了一個保護挑夫權益的組織。在片子裡,那個金髮碧眼頗有書生氣息的年輕男子,相信著要與挑夫們同甘苦共患難,顫危危地背起大背包,大喝一聲才能直起腰。一旁圍觀的尼泊爾挑夫大樂,狀甚輕鬆地甩動自己的大背包逗他。

BBC的節目當然很正確地批判了西方人旅遊時的掠奪行徑,讓片子結束在書生的反省裡:「我越當挑夫,就越敬佩他們的勇氣與力量……。」但是,嚮導是尼泊爾人,旅行社也是尼泊爾人,挑夫的艱困處境,無可避免地引我追問:為何同類相殘?也許種姓制度令人習慣貴賤的區分,下等人只是高級的騾子。而且這個國家沒有保護他的人民。同樣分享著喜馬拉雅觀光資源的不丹,王室深得民心,在對抗印度強權時身先士卒;尼泊爾現任國王卻以可疑的宮廷政變登基,面對毛派的問題也無能處理。不丹妥善規劃他們的觀光業,一夜住宿可以要價一千美金,只要一個月的收入就夠過一年了,於是觀光資源不會劇烈消耗,文化存續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反觀尼泊爾,在內政動盪的情況下,觀光業者壓低成本以利競爭,又回頭壓榨基層勞動者,然而整體觀光營收還是無量下跌。

我問過一個開旅行社的尼泊爾人:「毛派對觀光的影響有多大?」

「百分之九十九。」

我想他沒聽懂我的問題,換個方式再問。「如果以前你有一百個客人,那現在有幾個?」

「一個。」

「哇!!」

「以前我從開店到打烊,忙到沒時間吃飯,街上全部都是人。現在我整天沒事幹,妳看,我小腹都凸出來了。」

尼泊爾人仍頗有幽默感,面對他們的麻煩。高牆旅館的老闆Raju說:「如果你喜歡罷工的話,歡迎來尼泊爾,我們有很多罷工!」說完自己大笑開心不已。Raju把我捉去見他的朋友Thir,反正這又是一個罷工日,能幹嘛呢?擺龍門陣聊天吧。Thir和Raju都是廓爾喀人,兩人從小就很投緣,從來沒吵過架。Thir曾經在英國的旅館業工作過,現在開個貨運行。一旦發現Thir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我便又問那問過幾百遍的問題:「大家都抱怨罷工影響生意,但既然這樣的話,又何必罷工呢?」

「不是我們決定的呀。」

「那是誰決定的?」

「唔……我想,他們跟毛派有關吧。這次是抗議汽油漲價。」

「可是你的店還開著啊?」

「對呀,我也有點擔心。我在想,也許兩、三點就打烊吧。」

「你的意思是,毛派可能會跑來說,欸,你怎麼沒罷工?」

「對。我們都提心弔膽的。」

原來尼泊爾真的是個夾縫中的樹根,不只夾在中國與印度中間,也夾在政府與毛派中間。老百姓一方面被毛派挾持著罷工反政府,另一方面又被政府監控懷疑著是毛派。我感到奇怪,尼泊爾的報紙上每天都是「這裡抓到兩個毛派」,「那裡打死五個毛派」;怎麼從來沒看過「毛派嫌疑犯落網入獄」,或者「毛派被判處重刑定讞」?

我說:「他們怎麼知道誰是毛派呢?」

Thir一撇嘴說:「這就是問題。軍人把他們直接打死了,就說他們是毛派。他們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天是毛派,等到死了就變成毛派了。今天報紙上還寫了,一個十九歲的女生在割草,被軍人當作毛派打死了。」

「他們會道歉嗎?」

「不會。」

Raju說我應該留下來過聖誕節,「塔美爾的聖誕節很漂亮的,掛很多燈。」我說不行,我的簽證要到期了。我去了納加闊,加德滿都近郊的一個小山,有一個塔可以眺望聖母峰。那裡距離聖母峰很遠,我傍晚看了落日,早晨又看了旭日,而群山是一條虛無飄渺的天際線,海上仙山一般,難說感動。我去了Changu Narayan,從納加闊搭一段公車,在山稜線上走一小時,抵達這個尼泊爾最古老的廟。它的廣場上貼著標語,「拯救我們的自尊,請不要鼓勵小孩子行乞。」或許是歲月的滄桑,又或許是僻處一地的沈靜,它令我產生敬畏與神聖感。

加德滿都差不多就這樣了,尼泊爾差不多就這樣了,這趟旅行差不多就這樣了;沒有去的地方未必值得去,未及告別的人,則怪我們緣淺。並非我瘋狂地想念台北,只是,時候到了。我無心戀棧,把兩個月的生活塞進袋子裡,拉上拉鍊鎖上鎖頭,乘噴射機離去。

2006/05/31

43 葬禮與婚禮


關於加德滿都的名言是:此地廟比房子多,神比人多。前一句我同意,後一句我不同意。廟跟神是兩回事,有廟的地方不一定有神。神必須體現在人身上,我在波卡拉已親眼見證了許多。我走了一遭回來,仍然覺得加德滿都是家族裡最有資源但最市儈的長兄,專食人間煙火。

在這個與靈性無涉的城市裡,我最覺得不能不去的廟,是火葬廟。又買了一盒花生一路走一路吃。在階梯上遇見一隊警察,我讓他們先過,他們之中最後一人頻頻回頭,那當然就搭訕了。原來他是警察的頭兒。爬到上面整一下隊,頭兒走在隊伍前面,而仍然跟我說著話,我便感覺好像是我帶了一隊警察似的,狐假虎威。

到了廟門口,觀光客是不許進去的,這個廟只有印度教徒可以進入。我本來就知道是這樣的,並沒有太失望,沒想到警察頭兒竟然熱心地跑去跟守門人說項。守門人為難了一會兒還是禮貌地回絕。我覺得也好,除非警察頭兒要陪我進去,否則我就算進去,一定也很快就被盤問後踢出來。

一個地方有自己的文化堅持總是好的,而火葬廟怪的就是,他在前門設下門檻,卻將後門對所有人洞開。火葬廟臨著一條河,尼泊爾人到這裡來火化,而觀光客就成群的坐在河對岸,觀賞尼泊爾人如何燒屍體。

一個與我年紀相當的男子上來,一路為我講解。導遊這行當在加德滿都與在波卡拉也很不同;波卡拉的導遊一半為賺錢一半為交朋友,我始終不清楚到底兩者的組成比例如何,何者為表何者為裡?加德滿都的導遊省去了交朋友的部分,上來就直接介紹這裡繁複的習俗。

這個人膚色略黑,神情有點憂傷,眼睛裡有適當比例的精明,好像天生就該來火葬場當導遊。死人也有階級,上游的兩個平台,一個是給皇室成員,一個給政府官員;下游的平台才是一般窮人平民用的。燒一具屍體費時三小時。父親死時,長男負責點火,母親死時,幼子負責點火;印度教修行人或嬰兒則土葬。佛教徒也會到此處火葬,只不過印度教徒死後立刻燒,佛教徒三天後才燒;印度教採臥姿,而佛教採坐姿。燒掉是淨化的意思。

這裡煙塵飛揚,幾分蕭瑟。這火葬好陽春,鋪張草席,搬來薪柴,點火,就燒了。

「這樣怎麼燒得乾淨?」

「會有一些剩下。剩下的,扔進河裡,這條河會匯入聖河,就是印度的恆河。」

小孩子在河裡戲水,撿拾人們許願時擲入河裡的銅板。火葬平台對岸除了觀光客以外,還有成雙成對的情侶,或者三五個朋友笑鬧著。「因為這是個平和的地方」,導遊說。他指給我看對岸:「那是等死室。醫生宣布沒救了以後,就移到這裡來等。眼科醫師也在這裡駐診,願意捐眼角膜的,就在這裡摘除。」

「等死」的概念令我很震撼。曾幾何時我們已經不等死了。我們在醫院裡永不放棄的搶救,搶救,搶救,直到生命變成歹戲拖棚。然後我們說:「噢!他走得好突然,我一點都沒有心理準備!」當然。要有心理準備的話,你得讓他安安靜靜地等死啊。

在火葬廟看見葬禮是理所當然,去猴廟遇上了婚禮卻是意外驚喜。洞穴似的矮仄室內鋪著塑膠布,地上放滿了水果、貢品,以鐵盤盛裝,幾個女生一字排開盤坐。中間的那個穿著紅色衣服,頭上罩著同色薄紗,新娘子啊!我找了一個穿西裝的體面男人問問,果然,他是新娘的伯伯,但是新娘的爸爸不在這裡,所以他就等於是新娘的爸爸了。根據習俗,再過幾天就不宜嫁娶了,他們大概也有類似鬼月那種信仰。

按照習俗,是新娘來等新郎。新郎與家人到了以後,旁邊的姊妹們就起身,剩下新娘獨坐,面紗也放下來了,有些時候似乎低頭在哭。新娘的伯伯另有要事被叫走了,接下來只得靠我自己猜。婚禮有個主持人,嘰嘰咕咕說個不停,看來也是以此為業的;賓客大約有四、五十人,男方家人帶來許多包裝精美的禮籃,塑膠布上全放滿了,新郎便去坐在新娘旁邊。雙方長輩並沒有明確的位置。

一段漫長的祈福以後,新人站起來面對面,新娘手持一個水壺,有把手與壺嘴,壺蓋部分插滿了鮮花,所以看起來也像個花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繞著新郎走一圈,把壺裡的水仔細地灑在他四周。我堅信婚禮中所有「單向」的作為,一定是暗藏玄機的,灑水就是一件,新郎並沒有對新娘進行這個巫術似的舉動。我找了好幾個人問,可惜都問不出來。兩人互點tika,在脖子上圍上草環,再圍上花環,眾人便鼓掌,大概是正式成婚了。有人送進兩張塑膠椅,新人上座,女方長輩便依序去為新郎點tika、戴花環。但因為太繁複了,tika粉從額頭上整團跌到鼻子上、臉頰上,脖子上各種巾布各種花草也不勝負荷,新郎苦笑著。婚禮總是有著「為他人舉行」、「逗他人開心」的本質,如同葬禮是為了生者的滿意與安心。

海拔一千四百多公尺的加德滿都夜裡冷得很快,我躺在高牆旅館的床上,縮在睡袋裡,再加上毯子。看地圖想著,「唉,還得去Patan和Bakhatapur。好麻煩。」

然後忽然清醒過來。幹嘛?誰規定的?因為旅行書上這麼說,因為大家都去,所以我也必須行禮如儀?我忽然笑了,寬大地免除自己做為觀光客的義務,「免啦。不想去就別去。」這個決定堪稱人神共憤,但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對加德滿都的好奇心一下子就用完了,我待在這裡,好像只為了向波卡拉依依不捨地道再見。

波卡拉是我的清明之夢。那群終年白頭的山,那條童年受創的河,那些對我說「別忘了我」的人,若假似真。當然是真的,當然是真的;但是如果我此去再也不會回來,如果我們之間再也沒有聯繫,那「真」又是什麼意思呢?林子裡有一株楓樹,如果我不去看他,他也無法走來看我,那麼他的存在對我來說,我的存在對他來說,難道不是迷離如一縷夢嗎?

然而這樣就是最好的了,我縮進睡袋裡把自己裹好。要有餘韻,要留下一些未完成的念頭,並且永遠不去完成它。所有的歹戲都曾經是好戲,正是那些熱烈支持的戲迷,把事情弄成「見壞才收」。闢一間等死室是何等的智慧,我近乎嚮往地睡去。

2006/05/24

42 彎刀‧戰士‧廓爾喀


一包花生,一袋橘子,是我在尼泊爾最愛的吃食。路邊另有人賣剁碎的紅白蘿蔔等生菜攪和包在一張餅裡,搞不清楚到底當飯吃還是當點心。開往廓爾喀的公車像上貓空的小10公車一樣小,座位也很窄,要坐五小時耶。我旁邊是一個長相標緻的美少年,他放寒假了,正要回家,掏出學生證來給我看,他念汽車維修。

路上的檢查哨都執行得頗為徹底,路邊還圍起白色的營帳,看來是搜身用。警察上來也不免要捏捏我的袋子。起先他們一聽我開口,發現是觀光客,還有點歉意。越往窮鄉僻壤,檢查也越嚴,想必接近了毛派的勢力。有一個警察無視於我訝異與抗議的眼神,把手伸進我的袋子,摸到一個硬物,有了!拿出來一看,是我的洗髮精。

有一關實在停了太久,我也就下車來透透氣,後來美少年解釋了半天我才知道,他的一個同學穿了迷彩褲,警察認為像毛派,要他換條褲子穿。真是令人絕倒,警察到底認為這人是不是毛派嘛?如果是就捉起來啊,還換什麼換;如果不是,那穿什麼褲子又有什麼關係!

美少年真美,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說他想去英國當兵。他已經試了一次,一共要考三關:第一關考體能,要考速度與負重。第二關是筆試與口試。第三關是基本條件,他就在這裡敗下陣來,因為體重不夠。如果過了呢?去英國當十五年的兵,捱過以後,就可以有一大筆錢在這裡過好日子。

眉清目秀的他一點也沒有殺氣,近乎娟秀地笑著說:「妳知道的,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我們都得去。」

「那很糟啊。有些戰爭根本沒必要啊。」

「如果別的工作能賺錢,我就不會想去當軍人,像『英國廓爾喀軍團』?他們得到很多勳章,殺很多人,不是為了尼泊爾,而是為了其他國家打仗,只是為了錢,很不好。但是能賺錢,我們又能怎樣。」

「我想尼泊爾人去當英國兵,英國人一定會送你們去最危險的地方,是不是?他們有沒有說每年死掉多少尼泊爾軍人?」

「他們沒有說,他們很聰明。說了就沒有人要去了。」

廓爾喀。廓爾喀。雄才大略與窮兵黷武常常是同義字。那個站在山巔的少年國王,訓練出一支驍勇善戰的廓爾喀軍團,統一了尼泊爾,也使廓爾喀成為尼泊爾軍人的代名詞。一直到現在,去英國或印度當傭兵的尼泊爾人還是被稱為「廓爾喀軍團」。

我在波卡拉時去參觀了「廓爾喀紀念博物館」,看門的老伯兼任導覽員,飽經風霜的臉,說一口完全聽不懂的英語(我想應該是英語吧?),我出來後比進去前更茫然。博物館裡有他們的軍衣,他們在英國贏得的勳章,在印度配戴的軍階;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遺漏了什麼,或者誤會了什麼。經濟與政治的逼壓,是的,我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這個博物館的姿態:戰爭的砲灰在這間斗室裡驕傲地展現自己的英勇?

僅有的一聲抱怨在博物館二樓,曾經贏得維多利亞十字獎章的Lachhiman Gurung。二次大戰的時候,這個尼泊爾人,為了英國,在緬甸,打日本。戰爭打掉他一隻手;此外他有一眼看不見,一耳聽不到。他的退休金是每月二十一英鎊,約一千二百元台幣,因為英國軍隊同工不同酬。他拖著殘破的身軀去英國討個公道,最後各界捐款,募得十萬英鎊,終於讓他回到奇旺去養老。我手裡,博物館的文宣上卻寫著:「死也比懦夫好」。

身旁的美少年,笑容純淨無瑕,而我正朝它前去,出產彎刀與戰士的廓爾喀。

有時候車真的好擠好擠。美少年的哥哥在車上讀報紙,好高興的遞過來,「妳看,台灣耶!」

是連戰和連方瑀的照片。我也很高興,「真的耶!上面講什麼?」

「嗯……你們有選舉?是講選舉的。」

「啊,這樣喔。」好迷濛的互相了解,但我們還是因為找到了一點共同點而感到很高興。

廓爾喀是好高的一個山城,遠看迤邐一長條。美少年住的小村先到了,他們從車頂上卸下好幾大袋的行李,我們車上車下熱烈揮手為別。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就這樣告別了此地僅有的友善。

所有人都不會笑。真不愧是個出產兵團的地方,人人殺氣騰騰瞪著我。我以為波卡拉已用掉了我對搭訕者的耐心,其實到了一個新地方,耐心又油然而生,甚至還感覺到我對搭訕者的需要,不然沒有附著點。我在外頭繞了幾圈,終於有個長得極醜的男孩子來搭訕,帶我向西爬上一個小山頭。地勢不是很高,但傍晚了,夕陽、小村、雲,完全不知道附近是什麼山,但是就覺得很不錯。

醜小孩十五歲,手上有個凍瘡似的傷口。我們並不很投緣,英文不好也是原因。我們還是一起吃個晚飯,我給一張印度錢,店家硬是去附近張羅了十分鐘,才籌到零錢可找我。醜小孩收了錢就放口袋裡,急急往前走,我把他叫住問個清楚,他才說:「他們找回來一百盧比。讓我拿去治手指的傷口,可以嗎?」我非常不高興,覺得哪有這樣要錢的,給他四十盧比,但心裡非常不情願。最糟的是明天還得跟他一起爬上山頭去啊,唉,遇人不淑。

一小時爬上舊宮殿,Newari傳統磚造建築,再舊還是有紅豔的顏色與厚實的感覺。但沒有適當的解說,房子只是房子,歷史只是雲煙。我學著眺望群山,想揣摩那位少年國王的抱負,但今天天氣不好,好像一夜之間雲海爆發了,廓爾喀以下已經全部被淹沒,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好時機。Prithivi Narayah Shah統一了尼泊爾以後還不罷休,南征北討,但是向北敗於中國,向南敗於印度。最後這位國王留下一句廣為流傳的慨嘆:「尼泊爾是兩塊石頭中間的樹根!」昔日的揚眉少年竟成為尼泊爾挫折史的代表性人物。

離開廓爾喀並不留戀,雖然我對加德滿都亦無太多期待。車行一路向下探勘這些深陷在雲海裡的小村,但對我來說,這些凡俗生活,只是龐貝城裡被岩漿瞬間凝結的一刻幻影。走訪廓爾喀本身似乎毫無意義,意義是我離開波卡拉了,我的香格里拉。連我也複製不了那個經驗。如果我現在挾持小巴士,叫他不許往東去加德滿都,而往西開回波卡拉,我將失望地發現那裡僅有夢的殘片,或者一個水塘邊的蟻窩。

2006/05/19

41 聖誕老人要出城


十二月嘍,十二月嘍……我提著一個大袋子出門,和平飯店的老闆娘忍不住深深一瞥,想看穿我的提袋。我住下來以後,與他們有短暫的蜜月期,但自從我與小女傭Lidu相熟以後,就幾乎不再跟老闆與老闆娘打交道,因為他們對Lidu又不好,哼。

大袋子裡是衣服,行前我已打算把一些舊毛衣穿到尼泊爾來,認識了三姊妹以後,覺得把衣服留給這些女嚮導,真是太完美了。還有一大包芝麻糊,我帶來了但沒怎麼喝,送給她們嚐嚐。牛奶糖送給常去的Lumbini Restaurant,他們有小孩。聖誕老人要出城!

離去前一定要再見一面的是孤獨先生。我跑去新孤獨旅館點個尼泊爾套餐,在頂樓的美麗餐廳裡,享受壯闊的山景。只有我一人,果然孤獨。不一會兒,孤獨先生回來了,我們聊了很多,我逐一細數橫跨Seti River上面的每一個橋,由北到南是:Seti峽谷、發電廠旁邊不知名的小橋、Mahendrapul、區域博物館旁的橋、色迪河橋、自然橋,每一個我都去過了。他哈哈大笑:「妳啊!連我都沒去過每一個!」

他是我最能夠分享「波卡拉一月記」的人。其他觀光客來去匆匆,根本不知道我去的是哪裡;而其他本地人若不是想做我的生意,就是無法理解那有什麼好玩。(「妳怎麼不去戴維絲瀑布?妳應該去費娃湖划船啊。」)孤獨先生卻有某種眼界。我向他打聽廓爾喀,那個出產彎刀的地方。

廓爾喀並不在我的計畫內,但是這個字眼不時冒出來。起先是紀念品攤子上成排的廓爾喀彎刀;然後是「廓爾喀博物館」;然後是Lonely Planet上動人的一段介紹。第一位統一尼泊爾的國王Prithivi Narayan Shah,就是出身廓爾喀,現在山頂上還留著他的宮殿,而LP寫道:「你完全可以想像,一個充滿雄心壯志的王子站在山頭上,環視這壯麗的地景,夢想著有一天要統治這極目所見的一切。」

不過廓爾喀現在是個鳥不生蛋的歷史古城。要去那裡只能坐當地長途巴士,沒有觀光巴士。它恰好位居波卡拉與加德滿都中間,也就是說,廓爾喀所傍著的那一段喜馬拉雅山,和波卡拉與加德滿都所見都不一樣。孤獨先生眼神仍然銳利,說:「妳在尼泊爾玩,多去幾個地方是很好的。不過最近時局有點緊張,妳看報紙也知道的,有毛派。觀光區比較沒關係,但是像廓爾喀那樣的小地方,要注意一點。我想妳不要待太久,一、兩天就離開吧。」

我覺得他的建議非常中肯。忽然聽見外面傳來熟悉的聲音,我遇見那種人好幾次了,大概是彈琴賣藝的。他們總是兩人一組,肩上背著一把三絃琴,一路撥動琴弦發出登登登的單調聲音。

「你有聽見那個聲音嗎?」

「有。」

「那是什麼?」

「那是……」孤獨先生搜索著正確的字眼。

「是一種樂器嗎?」

「嗯……那是一個器具,但不是樂器。是用來彈羊毛的。」

「彈羊毛?」

「把羊毛彈鬆了做棉被。比如說棉被舊了,我們買一些新的羊毛來,跟舊的羊毛和在一起,用那個器具把羊毛彈鬆,做棉被。不是樂器。」

「那他們一路發出那個登登登的聲音幹嘛?」

「這樣大家才知道他們來了,如果需要做棉被的話,就去叫他們進來做啊。」

真是個意外的回答!我以為他們會彈著那個「琴」然後唱點民俗歌曲……孤獨先生和我一起狂笑起來。

最後孤獨先生很夠意思的答應幫我處理我最頭痛的行李問題。他有相熟的朋友在開觀光巴士,我的行李就託他載到加德滿都,然後我打電話叫高牆旅館的老闆Raju來幫我把行李領回。這樣我就可以輕車簡從,遊廓爾喀,等我回到加德滿都時,二十公斤的笨重行李就已經乖乖在旅館裡等我了。聽起來很完美!不過,這也就是說,我的行李將乘坐舒服的觀光巴士回加德滿都,而我本人卻將擠在當地巴士裡,一路搖晃……嘿嘿。我還真是個神經病。

告別名單上最後一個是Lidu,今晚我要請她上餐館。我怕她不肯,編了一個藉口說:「我看到有一家餐廳,據說有全城最好的披薩,可是我一個人吃不完耶。所以我想邀請妳跟我一起去,可以嗎?」Lidu落落大方,很爽快地答應了。她五點下班,我們一起走過去。是我多心嗎?我覺得一路上蒐集了很多詭異的目光,到了餐館坐下來,侍者也奇怪地打量著我們。

Lidu點了柳橙汁,我點可樂加檸檬,也請她嚐一點。她面對西式的食物,開始有一點不自在,刀叉也用得很不順手。面對繁文縟節時,感到手忙腳亂的一個小姑娘……我不禁微笑,我也曾經那樣,而且我想,直到現在,很多時候我也仍然是那樣。

所以我近乎慈愛的看著她。她在加德滿都出生,爸媽在賣茶,但是沒什麼生意。哥哥在念大學,姊姊嫁人了,家裡沒什麼錢。姑姑住在波卡拉,幫她介紹了這個和平飯店的工作,於是她便來了。我有點不服氣的說:「為什麼妳哥哥就可以讀書?」Lidu不好意思的說:「我不會唸書,我成績很爛!」

她的月薪一千七百盧比,阿瘦兩千盧比,因為阿瘦住在飯店裡,工時比較長。住客不大會給小費,男孩子因為幫人提行李,比較有獲得小費的機會。看來他們家就是放她出來自立更生了,但是她對兄弟姊妹相聚的記憶仍然是溫馨的。

Lidu隻身在此,就住在姑姑家,我說:「那妳要付錢給姑姑嗎?」

她不以為意的說:「我付一半的薪水給姑姑。五點從和平飯店下班以後,我就回姑姑家做飯、洗衣服、做家事,所以我一整天都在做事。」

「啊???一半哪?」

Lidu倒是心平氣和:「他們照顧我呀,就像一家人呢。」

她討厭蕃茄,小心的用叉子把它撥到一邊。昨天的遊童又靠過來了,喊她DiDi,用哀求的口吻討東西吃。Lidu跟他說了幾句,在餐廳的侍者過來之前,那小孩趕緊溜掉了。我們有點尷尬,假裝沒這回事,又繼續聊天。她是個傳統的女孩子,不喜歡去舞廳跳舞,喜歡跳傳統的尼泊爾舞。

「假如妳喜歡一個男的,妳會跟他說嗎?」

「不會。」

「那尼泊爾人都怎麼結婚的呢?」

「我姊姊是在餐廳工作的時候,認識我姊夫的。台灣呢?」

「唔……我們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直到不喜歡了。」

我覺得很難對她解釋。Lidu聽了,乾淨俐落的說:「We like, we marry.」

吃過了飯,Lidu邀我去她姑姑家坐一坐,就在觀光街旁的巷子裡。一樣有個黑漆漆的中庭,但房間門一打開,好大啊,我好驚喜!姑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所以Lidu有一個表哥一個表妹。表哥在唸大學了,聽說家裡來了客人,馬上好奇的跑回來;表妹在唸小學,正逗著隔壁家的小孩子玩。牆上有印度明星的海報,Lidu指著其中一個說那是她的偶像。他們帶我去參觀廚房,有一個小電視與瓦斯爐,還有兩張單人床,地上有兩個蒲團。我指著問:「禱告用的嗎?」表哥說:「尼泊爾椅子。」右邊牆上有神像照片,所以就是神龕了;左邊牆上有表妹的照片,我猜姑姑與姑丈就睡在這裡。這樣一想忽然明白;那「大」房間一點也不大,Lidu與姑姑全家人就一起住在那裡。

回到房裡,Lidu拿她的衣服給我看。她有一套傳統服裝,外面是薄紗洋裝,裡面是薄紗長褲,冷的時候配上西式的毛衣也很配。好玩的是那窄窄的褲腳好長好長啊,穿起來的時候,全部堆在腳踝的地方。這一套要一千五盧比。我還在替她心疼那每個月的一半薪資,哪一種仲介抽成抽這麼兇的啊?這「大」房間一千盧比,廚房七百盧比;所以姑姑與姑丈每個月只需出一半房租,還有個現成的小女傭!

但我也不敢多說了。我不屬於這個時空,太過雞婆的話,好像會破壞時間的連續性,導致宇宙毀滅,像科幻電影演的那樣。我看著表妹懷裡的小男孩說:「他穿chollo耶!我以為chollo是女生穿的!」Lidu說:「是女生穿的呀,不過,小男生也可以穿。」我指著表哥說:「像他就不能穿了。」大家大笑:「不行!他不行!」

Lidu與表哥送我出來。路上經過表哥常去的撞球店,我好奇的站著看了一會兒,Lidu顯然不喜歡,很快就催我走。幾家俱樂部傳出重重的貝斯,夜裡的觀光小街沒別的聲響了,就聽見舞廳裡的節奏一下一下敲打著。Lidu輕拉我的手,作勢說:「Let's go!」我大樂,覺得她真聰明。

近了和平飯店,Lidu說:「我就送到這兒囉,我不進去了。」她把手上粗大的戒指摘下來遞給我,說:「妳看見這個,就想到我。」

我輕輕抱她一下,收下那個黑白相間的塑膠指環,上面鑲著Lidu勞動的刮痕。我忽然想起什麼,又叫住她:「Lidu! 剛才那個小孩來要東西吃,妳跟他說什麼?」

Lidu笑了。「我說,我不是尼泊爾人。」

2006/05/16

40 三隻小豬


和平飯店裡熱水不熱,溫的。電燈不亮,停電了。趁著還有些自然光,我坐著,細細打量我的兩件chollo,線頭像狐狸尾巴露在外面。細細打量這小窩,直角不直,整個房間像一口帆布袋,微微地歪斜著。

但是,不好嗎?

山中長走最後一日,我遇見一個男人在做工,Tika說他在蓋房子,要當小客棧。「就他一個人,還是他會有幫手?」「就他一個人。」好厲害呀,一個人就可以蓋房子耶,我羨慕極了。但看著他在地面上堆一些石片,又有點不信任,都不用打地基喲?後來想想,也許這樣就夠了。也許是我們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如果只蓋小小的兩層樓,並且不計較直角的話,也許,這樣就夠了。

我想起三隻小豬的故事,忽然覺得那是一個關於文明的絕佳寓言。在幻想裡,我們是別人垂涎的小肥豬,外面有大野狼要吃我們,茅草房子木頭房子都擋不住可怕的大自然,磚塊、水泥、鋼筋才能有效地幫助我們隔絕於外,封鎖於內。

磚牆很堅固,八風吹不動。頭上有屋頂,下雨又如何。接通了電力,太陽就退位。磚頭小豬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不要被自然規律所「干擾」,為了不必注意風、雨和太陽。小豬從此可以晝寢,可以熬夜;就算天空出現九個太陽,他也不會發現。磚頭小豬坐在書桌前面,開始要求直角,要求電力穩定,要求針腳線頭要藏好。

直到他看到,木頭小豬不也過得好好的?他們看天吃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木頭小豬從來不打罵小孩,偶有小孩嚎啕大哭時,父母便指著他大笑。看多了以後,磚頭小豬的結論是,豬父母不大忙,豬小孩就總是有人陪著玩。很隨意的那種陪,和很隨意的那種玩。所以哭就哭呀,豬父母根本不介意,他又沒有趕著要去哪裡,何必急著讓豬小孩住嘴?想哭就讓他哭啊。

我坐在餐廳靠街的座位上看人。這家店的招牌上寫著「Just Like Subway」,「Subway」還寫成人家的招牌字,箭頭朝兩邊伸展出去。他們賣的大致是潛水艇三明治,但其實麵包像燒餅那樣焦脆,而生菜是高麗菜絲。我喜歡正牌的Subway,但冒牌的Subway也沒什麼不好。我看著初抵此地的遊客,興奮而天真。他們的眼睛喊叫著:「哇!山!」「哇!湖!」

我的眼睛也曾大聲喊叫,我的嘴唇也曾真心微笑,直到我看見了人,以及貧窮、差別、扭曲。我們可以多麼輕易地讚嘆他們前現代的生活情調:「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然後又回到自己的磚房裡去享受文明,也無風雨也無晴。但是木頭小豬有他自己的代價要付,如KEEP的平頭男生,他有一整個手心向上的世代要操心。做為磚頭小豬,我感到遲疑之必要。

我在此地碰撞了一個月,終於無可避免的產生了歷史,甜美的與惆悵的都會發生。這個城市有何其漫長的過去,我只短短地與它廝混一個月;但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它不斷地變化著。我初來時街上只有兩家網咖用寬頻,現在大概只剩下兩家不用寬頻了。

我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可是它不是我抵達的那個城市——我疑心卡爾維諾寫過這句話,但此刻這是我真實的體驗。我剛來的時候,這是一個氣質小鎮,有別於且優於加德滿都,波卡拉以其靜謐為我收驚安魂,支持我旅行與小住的決定。八天的安娜普娜長走以後我又回到波卡拉,小別勝新婚,這是一個文明小鎮,波卡拉以其乾淨舒服再度為我收驚安魂,讓我重新感覺自己的力量。但終於我太介入了,不是這個城市把過往加諸於我,是我擠進他柔軟的裡層,像一粒沙子闖進一只貝。而現在,街上的觀光客都散了,臉上帶著髒污的遊童睜大眼睛向我乞求盤裡的食物。我該滾了。

2006/05/10

39 勿忘阿咪塔


去找阿咪玩,用最古老的方法。他們家沒電話,當然也沒網路,所以就沒聯絡,直接出現在他家門前。祖母在做衣服,黑藍色的絨布是外層,摸起來很暖,常見的傳統花布是裡層。這衣服叫chollo,女人穿的左右交疊開襟上衣,有點像旗袍,但是不用盤釦,縫兩條帶子上去,用綁的。

祖母六十五歲,那匹縫紉機也二十五歲了。她爸媽是裁縫,從小看著看著就會了,現在是這一帶最好的裁縫,大家都來找她做衣服。老經驗的祖母拿起布來不必畫大樣就直接下刀,裁出一些布片來,用縫紉機把它們組合成一件衣裳,再用熨斗整燙成形。「我們這幾年才開始用電熨斗,之前都用這個」,阿咪一邊說,一邊從桌底下摸出一個龐然重物,黑沈沈的。它也是個熨斗,把肚子打開在裡面燒炭火,由是生熱,上面還有個茶壺嘴似的開口,是煙囪。

「新的好用還是舊的好用?」

「舊的好用。它比較重,衣服熨得比較平。」

「那幹嘛不用舊的呢?」

「裡面燒的柴火不好找了,很麻煩。」

一公尺的布就夠做一件了。一件工錢五十盧比,祖母老了,眼睛不好,一天只能做一件。店裡掛了一件成品,我把我的夾克與背包塞進阿咪懷裡,試穿那件chollo。阿咪美麗的妹妹來幫我把衣服綁好,她叫阿咪塔。我穿了覺得很有趣,大家也都看著我笑,我說:「我也要一件!」

阿咪帶我去買布。我們去Mahendrapul,先去找阿咪的姑姑,因為她比較會看布的品質。Mahendrapul照例又停電了,黑摸摸的小店裡坐著兩個人,就是姑姑和姑丈。他們開了一個鈕釦、拉鍊、針線店,也幫人家修改衣服。好小的一個店面月租五千盧比,阿咪說,那個店主有二、三十個這樣的店面。姑丈是個英俊沈默的人,默默替我們去叫了奶茶。

姑姑只大阿咪幾歲,兩人像姊弟似的。她聽說我們要買布,似乎跟姑丈討價還價了一會兒,姑丈默默背轉身去,從皮夾裡掏錢給她,也讓她買布。如此慢慢地蘑菇著,阿咪和姑姑話著我聽不懂的家常。我已熟悉了此地的步調,知道本來就是這樣,阿咪倒是很貼心的預告:等姑姑上個廁所回來就走。

布店裡有很多漂亮的薄紗是做紗麗用的,印度女人穿的飄逸繁複服飾。阿咪和姑姑看上的布貴氣而老氣,我禮貌地一一否決,暗暗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我就知道一定要自己來挑!話雖如此,我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祖母的手工帶著尼泊爾的粗礪,待我回到台北,chollo的憨拙更是藏不住,大概不容易穿出門。但是我想多付點工錢給祖母,所以買了一塊紫布以後,又多挑了一塊黃色的。黃色那塊亮閃閃的,小小的方塊圖案,保證可以讓我看來像一個標準的尼泊爾村姑。

祖母看了布,一直笑。她指指我的牛仔褲側邊簡單的紋路,阿咪翻譯說:「妳挑的布跟妳的衣服很配。」祖母拿皮尺幫我量身,爸爸讀刻度,阿咪用粉片寫在布上。我楞楞看著他們全家熟練的合作,直到阿咪說:「已經量好身了,妳不用站著啦!」大家都笑了。

阿咪塔做Dhal Bhat給我們吃。廚房沒有桌椅,兩個鐵餐盤放在地上,我們坐在草蓆上吃,阿咪塔就坐在板凳上,居高臨下看著我們吃。酸黃瓜辣醬剛剛好辣,咖哩醬汁吃到後來稍鹹了些,芥菜仍有它天生的苦味。一直客氣說不餓的我,一聲不吭把一整盤飯菜都吃光了。

午後陽光熾烈,雖然已經十二月了。他們把店面的木門闔上,門上鏤空的部分嵌了鐵條,陽光從那裡鑽進來,直直刺進祖母的眼睛裡。阿咪拿了一份報紙從外面擋住,我從裡面動點手腳,用鐵條把報紙夾住,太陽便被阻在門外。祖母欣慰地笑了,又繼續踩動那匹老縫紉機。

阿咪坐不住了,要去廟口找朋友。他不在也好,這樣阿咪塔才會開口說英文。祖母手裡的衣服做得差不多了,阿咪塔翻譯祖母的話:「Fat man dress!」她穿著漂亮的紗麗,但不是祖母做的,是爸爸做的。爸爸向我解釋兄妹倆的名字:「Amit, Amita, same same!」

一開始,是阿咪把我帶進這個無稜無角的土厝;但我坐在這兒看著祖母做衣服,聽著爸爸一字一字的讀尼泊爾報紙,感覺我才屬於這裡,而阿咪並不。很多貧窮的家庭裡都有個敗家子,貧窮是別人的事,他照敗不誤;阿咪也是這樣嗎?我注意到他染了頭髮,他也提到有時會去湖邊的舞廳跳舞。他吆喝著使喚阿咪塔煮飯沏茶,也語帶抱怨的說:「我爸爸曾經去沙烏地阿拉伯工作,可是不曉得怎麼搞的就回來了。他說他們騙他,沒有付他工錢。如果他能在那裡好好做的話,我們就可以蓋好房子了。」上次我給他一百盧比,他到底會不會交給家裡?

我管太多了。我起身抖落那些念頭,塞一百盧比給阿咪塔,她和爸爸同聲說不,我堅持:「謝謝妳準備的午餐,我很喜歡你們!」阿咪塔抱著我在我頰上輕吻了一下,天~啊~。

幾天後我又回來。祖母做出來的衣服果然跟我想的不一樣。我說要鬆一點,結果還是過緊的貼在身上,袖口也太緊,穿脫都要很謹慎。我鬆鬆的把帶子綁在一起好讓布料平整,阿咪塔不依,過來幫我死死的綁緊。果然是衣服在穿人,被這衣服五花大綁以後,我感覺好久沒吃叉燒肉了。

阿咪帶我出去走走。小路左彎右拐繞進了一片低濕的田地。這是Kahun Danda的山腳下,根據地圖,這個小禿丘上有一個「波卡拉瞭望塔」。我已經去過了Kaskikot,對這瞭望塔不免興趣缺缺,曾經滄海難為水。而這個小水塘,地圖上叫做Kamal Pokhari,夏天的時候一整片都是百合,現在是冬天,水塘裡只有水草。阿咪說:「我們去看他們捕魚。」他指去的地方確實有一群人,但是,捕魚?我半信半疑跟過去。

田埂很軟,踩了就得離開,稍一遲疑就會開始陷落,所以要走得像練輕功一樣。這群捕魚郎是一支雜牌軍,主將是一個六十幾歲的老男人,旁邊有五、六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是他的啦啦隊。乾季的水塘很淺,僅及老人的膝蓋,他涉水進去,手上只拿著一把鐮刀。鐮刀怎麼捕魚啊,難不成要砍魚嗎?小男孩在岸上興奮地吱吱喳喳議論著。水裡阻力大,老人走得有點蹣跚,拖回來一片水草。水草盤根錯節的長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然的網,魚喜歡躲在裡面,老人將水草一小片一小片的切開,檢查裡面有沒有來不及逃出去的小魚。男孩們好熱切地看著老人,誰被泥水甩到了,大家就一陣哄笑,我看老人根本是故意甩他們水的。

沒有魚。水草清光了丟在泥地上,沒有魚,老人又朝水塘裡走去,男孩們赤足在泥地裡,身上臉上也濺著泥點,又歡樂地懷抱新的希望。阿咪好像怕我失望,解釋說:「以前魚比較多。後來有人毒魚,魚就變少了。」

「如果捕到的話,他們會把魚怎麼樣呢?拿去賣嗎?」

「不,他們用來自己煮湯吃。」

「魚有多大?」

阿咪伸出手,比了一個柳葉魚的大小。

海明威版本的老人與海,是男性特質的試煉:被歲月折損以後,被文明馴化以後,老男人還剩下多少陽剛的力量,與海裡的野獸一決勝負?尼泊爾版本的老人與海,則是生存需求與匱乏的拉鋸。沒有魚,而且,也沒有海;我不止一次的聽尼泊爾人抱怨,「我們沒有海。」乍聽時我楞了一下,心想,「海有什麼好?沒有海有什麼關係,你們有山哪?」後來才明白真是個問題。困處山區的尼泊爾早年為了沒有鹽而頭痛得很,中國與印度對尼泊爾一個不高興,就不賣鹽給他。等到航海技術進步以後,海成為貿易的優勢地點,尼泊爾的頭就更痛了。海許諾一切的豐饒,然而尼泊爾只有荒寂的高山。

我又管太多。其實那一幫捕魚郎,老的小的玩得挺開心的不是嗎。這世界什麼事兒愁了人?

我們取道高處回去。小禿丘的這一面其實一點也不禿,整片的森林很漂亮,往上爬一點點,就可以俯瞰整片農田,很開闊。途中還有菩提樹,樹下設置簡單的座位,供來往行人歇歇。回到阿咪家,我付兩百盧比給祖母,她依舊笑著。阿咪塔送我一個自己做的小錢包,傳統的花布,開口處有四條繩子。長的那兩條往外一拉,開口就闔上,短的那兩條一拉可以打開。她說:「別忘了我!」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嗎?我付了兩倍的工錢,因為我喜歡他們,而且他們很窮,由於兩地生活水準的差異,我覺得如果不多付一點,就是佔了他們的便宜——老婆婆花兩天時間幫我做衣服,才賺五十元台幣?我付的「兩倍」,也不過是多付了五十元台幣而已。

但是下一次呢?當阿咪又認識了一個外國旅客,當她對chollo有興趣,當她問道:「一件多少錢」,阿咪會怎麼回答?當他知道她很樂意付一百,他會說五十嗎?對本地人與觀光客實行差別訂價,就是這樣開始的吧?最先發現秘密的地方,變成觀光區。最先發現秘密的那些人,有著觀光客水準的收入,卻只需負擔尼泊爾水準的支出,所以迅速累積財富,成為當地的重要人物。重要人物繼續發現更多秘密:價錢還可以往上再調一調沒問題;賣弄一點民俗風味異國情調最好賺錢;一定要學英文才會有出息;要不要乾脆弄一個民俗文化村來收門票啊?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嗎?我情真意切地對阿咪塔說:「不會的!」心裡知道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2006/05/07

38 乞兒考


我帶著空的水罐子與滿滿的問號,去KEEP找平頭男生。一公升的水一下子就裝滿了,我敲敲他的門,「你在忙嗎?」

上次我為了把三姊妹的訪談錄影帶燒成光碟帶回台灣,湖邊小街從頭走到尾,才找到一家店可以幫忙燒,狠狠敲了我一筆。我去取貨時要老闆把光碟放出來看看,確定燒成了沒。那個瘦瘦的尼泊爾男人正在跟網友聊天,他很大方的讓我看,電腦螢幕上一來一往的都是天書:他們用英文拼出尼泊爾語,你得會講尼泊爾話才能懂得。他撇下網友關掉視窗,放光碟給我看,然後指著Lucky問我:「她是誰?」「三姊妹裡的大姊。」他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我覺得他對於片子裡Lucky說「women's power」有意見。到底其他尼泊爾男人對女嚮導有什麼看法呢?

平頭男生讓我進去坐。他說,如果有旅客想找女的嚮導,KEEP 總是介紹他們去找三姊妹。他沒聽過旅客對女嚮導有所抱怨。「其他男的嚮導會不會抱怨女生搶了他們的生意呢?」「我沒聽過。男嚮導那麼多,女嚮導那麼少,她們只分走很小的市場吧。」「你自己呢,你對女嚮導有什麼看法呢?」「我覺得很好呀!在觀光業裡面,女人總是在男人的身後,三姊妹做的事情可以鼓勵女生站出來,也可以增加女性就業率,我覺得很好啊。」哇,立場好正確,正牌的NGO,無懈可擊。

「我前幾天從湖邊往上爬到Kaskikot,景色很漂亮,還看到日出。可是一路都有小孩子跟我要糖果,要錢,要筆;這個事情你怎麼看?」

他臉色一沈。「我一分鐘以前還在電話上跟朋友討論這個問題。我總是告訴觀光客不要給。小孩子會乞討,是因為他們習慣了,先前一定有觀光客給他們東西,所以他們才會開口要,所以如果我去沙朗闊,碰到小孩子跟我要東西,我不但不給,還故意嚇他們,略施薄懲!這樣他們以後才不會再要。」

「他們的父母們怎麼想呢?」

「我小的時候也住在山區,我父母從來不准我們去跟人家要錢、要東西。但是有的父母可能覺得,這樣他們就不用自己花錢買筆、買糖了,很好。如果看見沒有手、沒有腳的人或者生了病的人在行乞,我會給他們錢,因為他沒有能力工作,我們應該支持他們。但是小孩子行乞,是很壞的習慣!」

我還以為我已經是尚萬強了,不意強中自有強中手!他多次用「begging」這個字,乞討;我沒有,我很小心的只用「ask for」,要求。

既然他比我還要反對,我便試著游離到他的對立面,稍微找一下碴:「但他們也許只是想要互動啊?」

「乞討不是互動。他們是習慣得到免費的東西。」

「Lonely Planet上面說,佛教和印度教都鼓勵布施、鼓勵分享,可能是因為宗教的緣故,所以乞討在尼泊爾或印度都很盛行。」

他搖著他的平頭,幾乎打斷我的話:「宗教上,我們認為客人是神的一種形式,或者是一種化身,a form of God。如果妳來我們家,我們會免費招待妳,我們吃什麼,妳就吃什麼,也會騰出一個地方讓妳睡。這是分享,因為我們認為,我們款待客人,我們的神會高興。可是要錢或行乞不是分享。」

我上街閒晃,還回味著這番話。好動人。我也回憶著山裡的場景:小孩的臉出現在我的視野邊緣,他們一直想要擠進中心引起我注意,而我目不斜視往前走。那到底是不是行乞?我心裡分成正方和反方,互相找碴:

——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手心向上問你要錢,那叫做乞丐;這些小孩手心向上問你要錢要糖要筆,如何能夠不叫做行乞?

——差別是小孩子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也未必表示不是行乞啊。不為那人做什麼事,卻要求那個人給你東西,就是行乞。片面要求對方給予,就是行乞。

——但小孩子本來就會跟父母要東西。說不定山村裡的小孩只是覺得,大人都一樣,所以跟自己家的大人可以要,跟別人家的大人也可以要。在山裡不是見過一面牆上漆著標語嗎,「Long Live Maoists!」說不定他們是共產主義啊。

——是整個環境把行乞給合理化了。就算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也不能坐視不顧,更不能當幫兇。

——但如果他們只是想互動呢?小孩子會說的英文有限,就只有那幾個字嘛。

——如果是為了互動的話,如果他們那麼毛派的話,幹嘛「要」糖,幹嘛不「給」糖呢?沒有糖,給朵小花也行啊,為什麼不遇到觀光客就送他一朵小花呢?

——唔,也沒錯啦。可能他們沒有想到嘛。可是小孩要得毫不羞愧,這一點仍然不能忽略。我們假設乞討會扭曲自尊,可是也許他們不會啊?有沒有一種不貶低自我、不卑微的行乞呢?我在誰的論文裡讀到的,他問雛妓「會不會羞愧」,女孩說:「只有被警察抓到的時候會。」說不定,行乞的羞愧感並非本然,而是外面的世界發明的;說不定,在山區的文化裡,「要東西」跟「低自尊」、「羞愧」並沒有連在一起,是我們用外面的框架在誤解山裡的文化。你看青少年不就只聊天不乞討了嗎?他們小時候可能也會要糖吃吧。可見乞討並沒有扭曲他們的人格啊,長大了就自然不要了。

——後現代主義者!

——本質主義者!

街角的攤位上,花生實在太香了,正方與反方欣然同意休兵。一小盒二十盧比,不便宜但挺好吃。我邊吃邊丟殼,明知當地人都這麼做,卻還是難掩偷雞摸狗的神色。信步來到不快樂的貧瘠巴士站,圍了好多人,我趕緊湊上去。一個人躺在地上,露出穿牛仔褲的腳,黑黑的,上半身用一個布棚罩住。主持人把刀插進布棚裡,向大家展示手上的少許血跡,那人在棚裡不時哀嚎;顯然這是個尼泊爾的「插千刀」魔術。主持人向圍觀者收錢,大家紛紛解囊,五盧比、十盧比的給,我看來看去,找到一個比較像會講英文的男人,趕緊搭訕:「魔術?」他點頭。主持人拿起布棚,那人光著上半身,頸上插著一把刀,胸前有許多小針插著,有血但不多,他表情痛苦。我面不改色注意看,又覺得不像魔術而像乩童。我問男人:「大家為什麼要付錢?」他點頭說:「五盧比,十盧比。」便知這是他翻譯的極限了。

主持人罩上布棚,從群眾裡挑了一個人出來,訪問他。那個幸運觀眾顯然很有喜感,雖然我聽不懂,但是大家反應很熱烈。純樸的尼泊爾人真心沈浸其中,每個人都好開心。但我一看立刻起疑:這不是套招是什麼,怎麼可能隨便選個人就那麼好笑?接下來的表演有點像催眠,主持人把乩童的血沾在那個觀眾手上,他的五隻指頭便張不開,然後又下達指令,使他誤以為手上的五元鈔票是某種不潔不祥的東西,忙不迭甩開。最後罩在布棚裡的乩童坐起來,我猜想他的神力已經博得了大家的信賴,要開始通靈治病或算命了。

我走開,一路吃花生。清脆的爆裂聲,花生皮紅紅的,註定隨風飛走,花生殼紋路樸拙,註定跌在地上。正反雙方的爭辯可以永無止境,但有一件事情無法抵賴:是外面的世界跑進來,在兩種文化、兩種經濟的擠壓之中,產生了這個行乞/互動的魔幻空間。而一開始,一開始,事情的最初,很可能,無辜而美好:一個探險/闖入者,遇上尼泊爾小孩泥土般的微笑,他也笑了,從背包裡掏出某個小東西,遞過去,言語不通,但他用眼睛對小孩說:「你好可愛。」他怎麼會知道,善意有時通往地獄。

2006/05/04

好看呀。


推薦兩片:HBO小人物狂想曲,鐵馬影展文化游擊。內容與形式都精彩。小人物狂想曲禮拜六早上10:45會播。好看呀。

2006/05/01

你更令我害怕。


早上隨便翻電視,被一個故事黏住了。得了普立茲獎的攝影記者去拍死囚,美國司法制度常見的戲碼:把人綁上電椅以後,暫緩執行的電話來了,又把他押解回房,如是好幾次。記者發現證物被動了手腳,最後證明死囚的槍枝只是走火,殺死警員的另有他人。但是太遲了,來不及。

後來查電視節目表,cinemax播的,叫「快門緝兇」,拜託翻這麼聳誰要看啊。但英文片名也不怎麼樣,叫Somebody Has to Shoot The Pictures。導演、演員都不是頂有名,但卻蠻有力道的。許多死刑片裡都有記者,例如「鐵案疑雲」,「卡波帝冷血告白」也算。「快門緝兇」裡的記者去見檢察官,檢察官痛陳死囚極為殘暴,他犯的罪行駭人聽聞。記者冷淡的說:「我見過他了。但和他比起來,你更令我害怕。」遂被掃地出門。

求仁得仁,哈哈。日前我聽見高檢署檢察官林占青在公開會議上發言強烈支持死刑,亦有同感。

下午去看工委會放兩部WTO抗爭紀錄片,都是韓國人拍去年在香港的事情。我喜歡第二部,Down Down WTO,美學上令我驚訝。不要指望他跟你解釋為什麼要反WTO,WTO幹了什麼壞事,何以韓國政府不拒絕一件對其人民有害的事,等等的細緻分析。片子講的是韓國農民抗議的技術、藝術與風格,而那個是有趣的。我總看見最不肯服從紀律的人在搞社運,這是第一次看見那麼遵奉紀律的社運。用那麼無害的形式……叩拜,絕食,晚上放流行歌曲跳的跟土風舞差不多。當抗議團體被圍在狹窄的空間,臨著維多利亞港,眾人困乏氣弱,韓國農民卻穿上救生衣,一個一個跳進冷海裡去。當香港警方噴灑剛買的胡椒噴霧,韓國農民用保鮮膜把眼睛一圈一圈包起來。啊,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2006/04/30

37 最長的一日


聲息相聞。真的聲息相聞。只要棚子裡的家畜從鼻孔噴氣,房間裡都聽得見,感覺好像家裡養了一頭牛。下午有一個時候則非常臭。這簡陋客棧的屋頂與門窗都沒有密合,只是差不多差不多放在一起,中間大概順手塞一些填充物。你無法與世隔絕。不可能。

太陽下山以後氣溫陡降。白天張牙舞爪的小魔鬼們都收斂了形體躲進陰影裡,小山村很靜,很暗,它頭上的星空則大放異彩,那是明天美麗日出的承諾嗎?

我九點半關燈準備睡覺,鬧鐘轉五點。一拉棉被,尿騷味撲鼻而來。只好讓臉和口鼻晾在冷空氣裡,同時心想,如果下山以後長了頭蝨,就去理髮店剃光頭。誰怕誰。

安靜是一張網子,從頭罩下。任何人捻亮了燈,哪一家說話大點聲,整條山路上的人都知道。這裡沒有秘密,所有芝麻小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和我在小公車上看見的一樣,這是一個緊密的社會,沒有人有遺世獨立的本錢,尼泊爾人的互相幫忙不是基於禮儀,而是出於生存現實的需要。然而這裡的社會制裁一定很厲害,誰冒犯了不成文的習俗、規矩,日子大概很難過。桃花源裡除了良田、美池、桑竹以外,也多的是強迫合群、人言可畏、積非成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是一個最不可能與世隔絕的地方。

我沒怎麼睡。鬧鐘一響我就跳起來,但隔壁主人的臥室燈亮得比我還快,好身手。背包昨夜已收拾好了,房裡只剩下橘子皮,所以連鎖門也省了。外面當然還是夜色,月亮正在缺下去的半途。我抬頭一看失望透頂,滿天都是雲!地不平,我握著手電筒小心走,很慶幸昨天先探過了路。一路上只有不超過五家人亮了燈,但有些房裡已經傳出尼泊爾音樂。終於有個女人開口問我:「妳要去哪裡?」「廟。」然後發現我已經來到昨天探勘過的入口,一看錶,真的十五分鐘。可見昨天那小女孩把我折磨得多慘。

石頭路通往深深的樹林裡。我仔細照著要下腳的那塊石頭,月光把石頭照得銀白,石頭也把月光襯得銀白。我走得很警覺,小心探看有沒有岔路,擺脫一片樹林以後,回身驚喜看見波卡拉的一片燈火。有那麼一刻我好像聽見下方有腳步聲,但再等一等,又沒有。我安慰自己不要害怕,反正回頭也來不及了,就小心地往前走吧。

一段之字形山路以後,城堡狀的石片牆在望,月光下看來清冷。轉過一個彎便看見大山們在北邊的蒙昧中,他們的頭,將白未白。在心裡打聲招呼:「你們在這裡喔,」走進城門去。

舊宮殿小小的,方正而從容。主建築前面的小空地很有情調的用石片排了一個橢圓形,砌圍牆時也不忘記留下鏤空的三角形當作裝飾。遠方稍微有點朝霞,我拿出羅盤來核對方位,面向東邊吃早餐。仍然冷得很,但是已經有微光,波卡拉的燈火相對黯淡。我待得夠久了,恰好適合登高遠望:北邊是安娜普娜白頭大山,籠罩在清晨暗影裡並不怎麼美。東邊小山頭上有燈光,就是沙朗闊。東南方遠處雲霧般的一片,是Begnas與Rupa兩湖。南方起伏的山頭上有好幾個光點,有一個是佛塔,有一個是八角退隱所。西方群山裡最高的是Panchase。

我挪挪位置,躲在宮殿的背風面看日出。起先是一個亮點,它爬得很快,鹹鴨蛋仍然是最貼切的形容,就是那樣漂亮飽滿的色澤。最後離開地平線的那一瞬,有彈跳的輕快感,好像他蹦了一下就逃走了。雲終究是散了,我對著美麗的日出微笑。這裡只有我一人。

天亮了以後轉面向北。魚尾峰頭尖尖的不易積雪,安娜普娜南峰與一峰頭都是圓圓的,從Kaskikot近距離看去,這兩座山雪色飽滿,純粹的白,而岩石的稜角仍然清楚地刻畫出來。我看地圖比對出第一天落腳的無電小棧,第二天與第六天雄踞山頭的Chhomrong……從這裡看,山們被貼平了,每一天每一天那麼多腳步,都被摺進河谷稜線的皺摺裡。我對著這群山微笑,我確實必須回到這裡,不是復仇,不是示威,而比較像是報平安:「你們嚇到我了……不過,嘿嘿,我還好。」距離我的長走,剛好一個月。

我東南西北團團轉,把整張地圖都看完了。登高彷彿回顧著我的旅程,又看見那條白色河流一路悲傷地切割過去。俯視Kaskikot的梯田與顛簸公路,覺得維持一個適當的距離很好。所謂適當的距離就是:只有我在這裡,而他們不知道我在這裡。

過了八點才有第二個人上來,我已經享受了足足兩小時。我說了早安,卻發現他不是遊客,是管寺廟的尼泊爾人。我尾隨他去廟門口,想碰碰運氣:「我可以進去嗎?」他笑笑說不,指指我的鞋。他把鞋襪脫在外面。我也願意脫鞋啊!不過那笑是沒有商量餘地的,我摸摸鼻子,下山了。

往Naudanda前行,地獄愈來愈深。此處的小孩更加凶猛,我遇上兩個髒小孩,大概才三歲,以威脅性的近距離緊跟著我,像殷勤的小狗在腳邊繞著一樣,我好怕踩到他,有時逼得我走S形。他們大聲的哈囉哈囉通緝我。到了他們決定放棄的時刻,其中一個髒小孩打了我一下,帶著勝利的微笑,跑掉了。再往前還有一隊小魔鬼,我也不予理會,在他們決定放棄的時刻,我身邊砂石微揚。他們丟我石頭。我回頭瞪視,見他們沒有要繼續扔我的意思,那就算了,但我很想回扔。終於!我們互相試探忍耐了這一路,終於還是到了兵戎相見的這一刻。我沒扔是怕他們覺得互相扔石頭很好玩,又不放我走了。

Kaskikot,那麼脫俗的制高瞭望點,與毫不掩飾的一整村的乞兒。我面色如土繼續走,遇到兩個十四歲的青少年,我和青少年講話,小孩子很興奮地跟著,但是就不會開口要東西了。我想他們是對外面來的人感到新鮮與好奇吧,他們想要互動,想要有接觸,想要黏著;要東西或許是他們唯一會的互動方式。他們沒有錯,錯的是偏偏遇上了尚萬強。

有一小隊男生早已看見我了,收費站一般等在那裡——而且,還是「教父」裡面那個埋伏了狙擊手的致命收費站。冷淡問好以後,又來了:

「School pen?」

「No.」

「No?」

「No!」

「Why you don't give me school pen!」小男生討債一般的質問我。

我回嘴:「Why should I give you school pen?」

他用力跺腳,鏗鏘有力的說:「Because I write!」

小男生的搶白是地獄裡傳出的最後一個聲音,像嬰兒無辜肥白的嫩腳,一腳把我踢到Naudanda。danda是山稜、山脊的意思。公路剛好從這裡經過,偷懶的觀光客可以坐計程車,一步也不用走。這裡的旅館是雅致漂亮的小客棧,與Durali完全不同等級,屋頂有戶外座位可看山景。回到了文明世界,有水果攤有巴士站有大人,小孩不再乞討,只是無言的盯著我看。

巴士來了,和我一起上車的是一票穿紅衣服的女人,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們穿得那麼相似。我被擠在車門口,人群裡卻伸出一隻紅袖子,牽住我的手往裡面走。她的皺紋是我最喜歡的那一種,笑起來的時候,勻稱地分佈在臉上。我們言語不通,但她們嘰嘰咕咕好一陣子,顯然是在幫我找座位,我謙辭,站站有什麼關係。有個年輕小白臉長得像楊慶煌,帶了一個圓圓的桶子,紅袖子跟他說了說,叫我坐桶子,我又謙辭。楊慶煌後面坐了一個黑漆漆的男人,帶著兩大簍東西,把走道全佔滿了,因此最後一排空了一個座位,但卻沒有人可以坐。

車開動了,這條公路是爬安娜普娜必經之路,待會兒就會經過Phedi的好漢坡。但是車上太熱鬧了,我一下子就完全忘記了山與路。外面風大路顛簸,這輛長途巴士所有的車窗都在抖動,有一個座位兩片車窗少了一片,前後座兩位乘客搶了一陣,前面那個男人贏了,把窗拴在他那邊。後座的女人笑罵了幾句,也就不以為意,圍起頭巾。大家全鬧起來了,我雖然聽不懂,但又好像全聽懂了:一個紅衣女子向黑漆漆的男人抱怨,「你看看,都是你啦,你帶這麼多東西,害我們有位子也沒得坐!不管啦,你要請客!」那男人二話不說掀開白布,是小小的青色果子,見者有分。紅袖子遞了一顆給我,Lonely Planet的訓示又浮上心頭,「最好是吃要剝皮的水果如橘子、香蕉,不然的話,水果要用礦泉水洗過……」但我在公車上啊,何況我連多擦一下水果的表皮都不好意思!吃吧,我想,反正最壞也不過是半夜起來吐而已嘛。紅袖子露出一口貝齒吃給我看,我也就學著她那樣吃,皮是硬的,稍後再吐出來,白色的果肉略酸,像芒果那樣有纖維,會卡在牙縫。

水果男顯然不有錢,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應該屬於賤民階級,但是窮人窮消遣嘛,有水果就請大家吃水果。我對於我在山路上的惱火忽然感到不安,也許我誤解了他們的文化?也許小孩要求的不是給,而是分享。我想起背包裡有一包牛奶糖,東摸西摸著掏出來,先給紅袖子一顆,然後請他們傳下去。

正當後半車的尼泊爾人都在吃台灣牛奶糖的時候,車子忽然來個緊急煞車,其中一簍水果傾斜了,跌了一些出來,青色小果子滿地亂滾。紅衣女人們蹲下來幫他撿,我也蹲下來幫忙,車一加速,青色小果子全都滾回車後來,但中間又被大家的行李與腳擋住絆住,熱鬧極了。大家撿到了水果就往後傳,一時之間好像在玩團體遊戲一樣,只差沒唱「當我們同在一起」!紅袖子很捨不得我蹲著,把我拉起來,其實我也玩得很樂啊。

車停下來,難得有人上車。我往窗外一看,真不敢相信——竟然是那幾個吸毒少年!我們恰好四目相對,我「嘿」的一聲喊出來,怎麼這麼巧!我正打算寫email給沈穩少年呢,離開波卡拉以前,我想再見他一面。他們不辭辛勞的擠進來,除了沈穩少年以外,還有缺牙的那個和皮膚黑的那個;我們一一握手,好高興。我發現皮膚黑的那個手上有刺青,是一隻蜘蛛,一個蜘蛛網,一個反戰標誌,還有兩個英文字母。「那是什麼?」「我的名字。」我笑翻了,刺自己的名字縮寫幹嘛?怕忘記呀?

沈穩少年說他們要去HIV的什麼東西我聽不懂。算了,不追究,遇見了就很高興了。他的氣質很特別,湖邊一見以後,我一直惦記著想再問他一些問題。

「上次你說,關於吸毒最壞的事是『財務問題』。那最好的事呢?」

「沒有最好的事。」

「但一定有很享受的時刻,才會一直吸啊。」

「對,但是那都是毫無意義的。」我看著他的側面,他的眼神仍然沈痛而蒼涼,遂不敢再問;人家可能好不容易才戒掉的,我還是別吹皺一池春水。

「你上次說為了拿到錢買毒品,你搶劫;你搶誰呢?」

他微微一笑:「如果我還在吸毒的話,我會搶妳。」

他吸毒吸了四年。起先是朋友在吸,分他一口,就這樣慢慢的上了癮,吸哪一種毒我還是聽不懂。一天吸一克,半個月的份量在波卡拉買要兩千盧比,到加德滿都只要三百五十盧比就行了,而且很容易買到。在毒品吃掉他的人生以前,他在家裡開的餐廳當經理。而他搶的是他的鄰居。「我不敢奢求他原諒我。但是我會耐心等待。」

他因為太過自責,而成為反毒模範生。車子到檢查哨停了下來,我們的談話被打斷了,武裝警察會上來檢查。我已經遇到類似情形好幾次,總是如墜五里霧中,這次沈穩少年向我解釋了:長途巴士經過檢查哨的時候,都要檢查車上有沒有毛派。通常站著的人下車,有時警察會要求所有的男人下車。走道空出來,警察就能走動檢查行李,其實通常也就是做做樣子翻一翻。下了車的那些人也要被檢查,也就是做做樣子在身側拍一拍。例行公事結束後,男人們又上車,但這時女人們都霸住了位子,不會再還給他們了。

車往前滑行不多遠,水果男要下車了,赫,這可是本車的盛事。缺牙的和皮膚黑的少年都很熱心,其他人讓路的讓路,幫忙的幫忙,才搬了一簍,我就看見走道上掉了一隻拖鞋。水果男並不急,司機、車掌和乘客大家都不急,所有人同心協力把第二簍也弄下車去以後,缺牙少年上車來幫他撿拖鞋。該上的都上了,該下的都下了,車掌拍兩下,俐落蹬上車。

再不多遠就輪到我了。我跟少年們道別,跟紅衣女人們道別,心裡滿滿的下了車。今天發生了好多事啊,最後這一段車程真是有趣極了。走一段路去Mahendrapul上網,離開網咖時,外面陽光和煦。這裡像整治前的西門町一樣俗麗混亂,電線橫越馬路上空,騎樓掛滿了時空混亂的商品,有時髦如西服,也有傳統如手工洋鐵水壺。但誰能想像逛西門町的時候看見玉山呢?這裡正是如此。繁華市街的背景,正是魚尾峰。

我準備過馬路坐車回家,卻見到不尋常的大隊人馬走在路上,咦,紅絲帶?啊哈,就是這個了,吸毒少年跟我說他們要來參加一個HIV的什麼……就是這個了,他們今天有活動!我興奮的站在路邊等,果然看見沈穩少年擎著布旗走過來,大聲喊著口號。幾乎在第一時間他也看見我了,他笑,但不曾停下,繼續盡責地當一個反毒小尖兵。我感到好驕傲,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啊,但我看見他,從過往的殘骸裡站起來了。我目送遊行隊伍遠去,那些口號與布旗的背景,也是魚尾峰。

2006/04/27

所有東西都得走


最近卯起來寫尼泊爾。時序混亂?前面有數字的就是尼泊爾啦。

還偷寫了一個英文部落格:Everthing Must Go。美國人搬家時舉辦拍賣,在報上登分類廣告,標題就是這麼說:Everything Must Go。所有東西都得走。

那個英文網站號稱可以賺錢。有人跑來站上看,他就會付我錢啦,大概是這個意思。我還貼了孤狗的廣告,也是一樣的,有人從我的站上點進去,他就會付我錢啦。目前為止孤狗只支援英文與簡體中文網站,不支援繁體中文。孤狗好像不由分說的把廣告貼進了樂多網誌,有沒有人追問過,孤狗有沒有付樂多錢啊?如果有,那樂多怎麼可以不付給網誌作者呀?

2006/04/25

36 我是尚萬強


環著費娃湖有很多小山頭,每一個都叫做什麼kot。很多年前,整個尼泊爾山頭林立,一個小山就是一個小國,誰也不服誰,kot就是國的意思。沙朗闊Sarangkot離市區比較近,為了觀光的緣故,修了一條公路上去,只要再走二十分鐘就登頂。沿路都是餐館、旅店,最上面的瞭望塔不但收入場券,還掛霓虹燈。沙朗闊是國境內的異國,許多西方人喜歡來這裡飛滑翔翼,廂型車載著五、六個人和許多傢俬。除了體驗飛行的high,在沙朗闊也可以體驗另一種high;識貨的人來此一看,滿山遍野搖曳著的,可不都是大麻嗎。

沙朗闊西邊的Kaskikot就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沙朗闊是貓空的話,那Kaskikot大概是猴山岳了。Kaskikot標高1787公尺,山頂上有一個宮殿遺址。我背包裡裝著一件毛衣、一支手電筒、兩個橘子、一個三明治、一瓶奶茶與一罐水,向北邊一直走去。

一個小時以後,路就不再傍著費娃湖,我也漸漸失去參考點。泥土路變碎石路,路旁的人家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忽然看見前面好多人,當然緩緩地湊過去看。有人把法螺吹得震天價響,我錯愕一下,因為那聲音和台灣選舉造勢場合所吹的助陣喇叭聲音很像。但在這裡聽起來,有悲意。地上有青竹轎,我猜想是葬禮,不宜太過熱心,我謙卑地踅過去,不敢往前擠,只從縫隙裡看到地上那或許是遺體的物事上蒙了紗。周圍有幾個男人,都剃了光頭,後腦留下一小撮長髮,身上披著布巾。我恍然大悟:他們是印度教僧侶吧?哈,我在加德滿都時也見過這樣的人,那時我心想,「哇,那麼龐克呀!」

僧侶跳動著,圍觀的人群為他們讓出一點活動的空間,於是有兩個年輕男人回頭發現了我。

「妳要去哪?」

「Kaskikot。」

「就只有妳?沒有嚮導?」

我揚起手中的地圖:「這就是我的嚮導。」

他把我的地圖拿去看,手指沿著地圖上的虛線告訴我:「妳沿著這裡走,就會到Kaskikot了。」

ㄟ,用手指在地圖上走我也會呀!問題是如何把那虛線變成實線呢?有一條小河、一個廟或一個寫著字的牌子當作指標嗎?我問他:「很難走嗎?」

他露出一個蠻不在乎的表情說:「妳可以的。」

真是空谷足音!他不知道這一路上,每個小孩子都跟我伸手要錢,每個大人聽到Kaskikot都大笑著恐嚇我:「No way! Dangerous and jungle!」還有個小孩子跟了我十分鐘以後放棄,在我身後朝湖裡連丟了好幾個石頭。我不敢回頭,怕他因此得到了鼓勵又跟上來,但心裡覺得他那石頭分明是想丟我。也許我之所以堅持繼續往前走,只是因為不願意回頭,不想再遇到那些人了。

再走走終於、竟然出現了一條「街」!好「熱鬧」呀,路兩邊都有商店,雖然幾乎都沒開;但是好歹有英文店招了。和桃花源記說的一樣,「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可惜無人邀我還家以酒食招待,只是往巷子裡一指。我走進去好狐疑,這是別人家後院充滿了羊屎的小路呀……小孩陰魂不散的又來了。但我需要問路,那也就問了,小女孩很俐落的說:Come! Come!小手拉了我一下。

我這才注意到她是個很漂亮的小女孩,戴著搖搖晃晃的耳環,上唇偏右有一道疤痕,不知道是唇顎裂的遺跡還是調皮的記號。這「熱鬧」的「街」背後是一大片稻田,然後便是一個小山。小女孩指著遠處說:「妳看見那田裡有兩個人沒有?他們後面,那就是路。妳走上去,妳就到Kaskikot。」我一看,是有兩個人背了好大一捆稻草啊,他們後方的山腳確實有一條土痕。當下高興起來覺得這小女生真了不起,怎麼這麼聰明!給她五盧比,賓主盡歡。

十點四十五分抵達登山口,距離我離開旅館,足足兩小時。

這個季節是很多動物的生殖季,他們在固定時候集體發情,分別交配,然後又集體生產;在他們之中,占星術一定不流行,因為大家都是同一個星座。我遇見了很多小孩——羊的小孩,狗的小孩,雞的小孩,以及,唉,人的小孩。

從田裡仰望,山丘上有好多可愛的小房子,但爬上來了就明白,小房子從相機觀景窗裡看著總是可愛的,其實還不就是簡陋的土牆,見多了也就都一樣了。而且再可愛的小房子裡,也住著可怕的小孩。我氣喘噓噓的時候,有一個老女人站在路旁慈愛的看著我,和Kalabang的農婦一樣,也把我攔下,對我比出打耳光的手勢。我笑笑繼續走,前面來了兩個小孩,老女人不停的說我聽不懂的尼泊爾話,最後碰碰我的背包,指指小孩,做了一個吃飯的手勢。她在幫孫女乞討嗎?我覺得不太高興,說No就走了。兩個小孩跟了我一會兒,我不理不睬,直到我走進林子裡,還聽見他們復仇索命似地大喊:「Hello! Hello!!」

我坐在林裡休息,真不知道是爬山比較累,還是躲小孩比較累。一個男的經過,問我:「妳要上山還是下山?」

呵,又來了。我臉色冷淡:「上。」

「那妳跟我來吧。」

「沒關係你先走。」

「妳知道路?」

「知道。」鬼扯。

「好,那妳慢慢來!」他也不說破。

我們仍然一起走了。他家住在Kaskikot,他下山來找朋友,現在要回家。他是有錢的尼泊爾人,因為他在香港工作,那裡的錢拿回來多好花啊,他在damside和Mahendrapul都有房子。「但是妳知道嗎,我不快樂。」

他皮膚黝黑晶亮,健康得泛出光澤,笑起來非常好看。「我是在這裡出生的,我離不開這裡。我想要一台摩托車,就不用走這麼久的路去看朋友了;可是妳看看,這種路怎麼騎車呢?」他輕笑了一聲,又說:「我是武術教練。我賺了錢,每次回來,大家就來找我,我就得負責讓他們開心,妳知道嗎。」

「怎麼讓他們開心?你是說……給他們錢?」

「差不多。」尼泊爾男人常有這個動作:當他們覺得無可無不可、也對也不對的時候,就把頭輕輕一偏。

他不緊不慢的帶我走。上去的路挺複雜的,雖然可能每一條路最後都可以通向山頂,但有他帶,就不會走冤枉路。我落後時他並不黏著我,每一次我東張西望找路的時候,總是忽然聽見他的聲音:「這裡。」然後才看見他坐在樹蔭下,露出一口白牙笑著等我。

我們在當地小雜貨店坐下吃午餐。他吃,我只要了一杯茶,拿出我帶的三明治來吃。他說:「真的不用嗎?」我告訴他喝Lassi半夜嘔吐的事情,他又笑得很好看,就隨我去了。方圓十里之內所有的小孩都聞訊趕來,就那樣睜著大眼睛看猴戲一般的看我。有一個穿傳統服飾的年輕女孩,肩上破了一塊,即使在這窮鄉僻壤,也有少女的嬌媚。最後他付五十盧比還找回一堆錢,我要付但他說不用。「一杯茶才兩盧比。」

再往上再往上再往上……他說再二十分鐘就到了,可是怎麼還沒到還沒到還沒到……好不容易他指著一個地方,我以為公路終於到了,結果不是,是他家到了。牛棚裡的牛噴著氣,瞪著瞳鈴眼,好像對我不滿似的,屋外乾瘦的老人,我猜是他爸爸,但他沒介紹。他家也是土牆房子,進去要小心頭、小心地上,兩張床的中間放一張小桌子,我們便一人坐一張床。一個女人探頭進來,是他太太,我問聲好以後,她就很害羞的溜掉了。小孩子上學去了。他開電視放一點山裡的風光給我看,我說我爬過ABC了,他十分驚訝。「妳自己?」「不,我有請嚮導。」「多少錢?」「十塊美金。」「太貴了。」我笑笑。這個價錢凡觀光客都說便宜,凡本地人都說貴。至於那個小小的電視機,在尼泊爾買要兩萬盧比,他從香港帶回來,只要一萬盧比。

我離開的時候,下午一點多。我要再往上走一點到Durali,那裡有小旅館可以住。他推薦一家叫做Peace Land Guest House的,我從外面窺探了一下,花木扶疏,不過沒有人應門。而我已陷身地獄。是這個時間吧,山路上到處都是小孩,像蝗災一般。

一個落單的小孩可能會害羞靜默,但一伙小孩卻會興奮過頭,完全展現螞蟻雄兵的恐怖力量。他們雀躍地喊:「哈囉!哈囉!」我冷峻的說:「嗨。」然後是多聲部輪唱:「妳從哪裡來?」「妳從哪裡來?」「妳從哪裡來?」「妳從哪裡來?」「台灣。」「妳叫什麼名字?」「妳叫什麼名字?」「妳叫什麼名字?」「妳叫什麼名字?」我搖頭不說。「給我十盧比!」「不要!」「給我筆!」「不要!」「給我糖!」「不要!」「給我五盧比!」「不要!」

小女孩過來牽我的手,我無情的把手縮回來,不給牽。我在心裡大喊:「我討厭小孩,別碰我,我是尚萬強!」好一陣子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為我沒辦法停下來看地圖,感覺小孩會撲上來將我撕咬分食,只能不停往前疾行。多少是為了躲避追兵,我住進Peace Land隔壁的簡陋小旅館,才五十盧比。主人說,從這裡往回走十五分鐘,會到那個宮殿步道的入口,往上三十分鐘可以登頂。如果我明天早上五點起來,就可以在上面看日出。

我決定先去探路,但進出房間已經把頭撞在門框上兩次,因為戴著寬邊遮陽帽,沒看見。要鎖門又得搏鬥一番,一條鐵槓穿過兩邊的門環以後加一個鎖頭,可是左右兩扇門的門環怎麼都對不在一起啊。右邊的門比較矮,我費力想把它往上提,最後解決之道是兩扇門都往裡面拗一點,留條門縫不要完全關上,鐵條才能剛好穿過去。

小孩又纏上來。這次有新的情勢: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不僅跟了我一路,而且其他小孩膽敢跟我說「哈囉」,她就去叱罵他們把他們趕開。我成為她的禁臠。她不停地跟我講話,儘管我全無反應:「妳叫什麼名字?」「妳有朋友嗎?」「給我一百盧比?」「二十盧比?」「給我糖?」我覺得度日如年,不是說走十五分鐘就會到步道入口的嗎,怎麼還沒到?最後她向路邊一個住家爬上去,禮貌倒還周到,對我說Bye-bye。

失去領主的保護以後,我又淪為那裡所有小孩的公共財。我記住了步道入口的地點,聽見右前方一塊隆起的高地傳來踢足球的聲音,我想爬上一個小土坡,以擺脫這些小孩,看青少年踢一下球。結果土坡根本不足以做為屏障,等我爬上去的時候,全部的小孩都站在土坡上等我了,連背著一個小小孩的小女生都俐落的爬上去。這是我第一次在小孩面前站住,他們果然圍攏來,有人碰我的地圖,有人碰我的屁股,我真的不高興了,擺出兇臉說Don't!我叫他們走開但誰鳥我啊?當然只好我走。反正他們玩得挺開心,而我則很不開心,覺得被他們欺負了。

小時候看「孤星淚」只記得一件事。尚萬強出獄時心中充滿仇恨,忽然有一個銅幣滾到他的腳邊,他順勢用皮鞋踩住了。銅幣的主人蹦蹦跳跳的來向他討回,尚萬強惡念一起,偏不理他。那小孩要著要著哭了,尚萬強鐵石心腸,不還就是不還。等到小孩委屈的跑開,尚萬強撿起那枚銅幣,心裡卻難受了。

當我在雜貨店坐下來喝茶的時候,山裡的小孩們巴巴的望著我,那沒有表情的凝視,揭露了山區窮人的弱勢,與任何有閒暇上山的人的強勢。我不舒服,我不喜歡那樣的關係,那麼讓我們佯裝沒有關係如何?不,他們一路哈囉哈囉奪命連環叩,說什麼也不放過我。當我討厭小孩的時候,就是我最像小孩的時候。我最恨小孩圍繞著我強迫我與他們互動,那一刻我就變成一個亟需獨處而不可得的小孩,覺得被食人族放在大甕裡頭煮著熬著。

救命啊!純真無辜的小魔鬼們不要再欺負我了,我是尚萬強!

2006/04/21

35 白眉長老


五點半起床,月亮還很高,獵戶座、英仙座、北斗七星,一應俱全。和平飯店大門深鎖,我按電鈴把Aso叫起來幫我開門,他果真睡眼惺忪從辦公室裡跑出來。天哪,他曾經用破碎的英文說他睡在辦公室裡,我以為一定是他說錯或我聽錯了,原來是真的。這表示他每夜打地鋪,還表示他身無長物,也沒有任何私人空間。

公車司機在比星光還要黯淡的燈下吃早餐,一個少年走到離我好近好近的地方盯著我看,因為實在太暗了。他是車掌,我隨他上了車。司機把牙刷插在車上,吃飽了便過來取牙刷在路邊刷牙。尼泊爾人不覺得刷牙是私密的事情,我已經見過好多人刷牙了。

雖然是天色未明的清晨,公車還是載滿人。簡陋,擁擠,但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要上車要下車出個聲就行,婦人拿著垃圾簍上來,角落裡的男人不笑不說話就接過去。一個女人抱著小孩,推推座位上的人,那人往旁邊擠擠便讓出一個位子給她坐。車子轉彎時她失了重心,手便搭上隔壁女人的大腿,雖然明明不認識。誰若擋住了路,就直接把那個擋路的部位推開,哪怕是屁股或大腿也照摸不誤。在尼泊爾,我不曾看過有人起身讓座,大家總是像一窩小雞一樣,挨挨擠擠磨磨蹭蹭,然後就安頓好了。

車過了Mahendrapul以後,外面就是山了,全車只有我伸長了脖子在看山,當地人可不在乎。今天我打算從阿咪家附近的Matepani繼續往東南走,那裡有一家昂貴的旅館「費娃王子」。它為什麼會開在那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之處?不用說,一定是山景絕美。波卡拉市區與八千公尺的安娜普娜山系中間,隔著好幾座兩千公尺的小山,例如湖邊的Sarangkot、Kaskikot,還有比較東邊靠近Matepani這裡有一個小禿丘,叫做Kahuh Danda。要看大山就得遠離小山,我一路走進了一大片農田裡。四周很開闊,剛剛收割的稻田,連農舍也沒有幾間,我似乎又闖進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來了,但回頭看看,我已擺脫了那個灰中微綠的小禿丘,它再也不能狐假虎威。後頭的安娜普娜峰峰相連,與之相比,這些兩千公尺的土堆僅僅是個絆腳石。

我站在遼闊的田中央微微地怔了一下。今天起得早,走了這麼一大段路以後,現在也不過八點,陽光輝煌但不刺眼。看著安娜普娜,有一種攤牌的感覺。又與他正面相對了,忽然又怔住一下。好像遇見老情人,是有點歷史的,遂一時默然。

我走上那條出城的公路。這是連接加德滿都與波卡拉的主要道路,但也只兩線道。觀光巴士呼嘯而過,長途巴士也不少,我攔下一輛,這附近有另外兩個小湖,好像也有山徑可爬。這輛巴士很妙,喇叭是車掌按的,電燈一般的開關在車門上方。這位車掌年輕氣盛,對所有擋路的人按喇叭,有可能會擋路的他也按,超過了以後,還要探出頭去講人家兩句。

這兩個湖叫做Begnas與Rupa。經過一段商店街就來到湖邊,尼泊爾年輕男女在這裡郊遊聯誼,比費娃湖清幽、純樸。環湖的小徑平坦而舒服,經過一段林中幽徑以後,視野就開闊了。這湖看起來很綠,可能是綠樹的倒影。白頭大山那邊天很藍,但雲氣漸漸下降,湖這邊的天空泛白。我往裡走了一個多小時,滿意了,回頭吧。路上一個男孩子露出一口白牙,說:「我陪妳走,前面很危險喔。」ㄟ,太瞧不起人了吧,我毫不客氣的說:「我剛才就是從那裡來的呀。」

在環湖路的起點有一家小小的客棧,突出於湖邊。工人忙進忙出的不知道在修理什麼東西,我坐在棚下好一會兒了,得攔住他們才要來了一壺茶。一位滿頭白髮的優雅女士坐在那裡,她是波蘭人,很內向。不一會兒又來了一對男女,等女的喘過一口氣,我們才知道她是加拿大人,他是日本人。大家興奮的分享今天早晨絕美的山景,波蘭人住在機場附近,今晨爬上旅館頂樓一直看到七點;這對男女則搭計程車開上Sarangkot,她眼睛裡亮閃閃的說:「太陽在東邊,月亮在西邊!」我以資深遊客的身份,進一步增加他們的幸福感:「我來這裡一個月了,我可以保證,今天是天氣最好的一天!」

波蘭女人隨即發現加拿大女人來自蒙特婁。法語區!波蘭女人高興極了,原來她並沒有那麼內向,只是說英文不自在罷了。語言真的重塑一個人,至少也是重新標價。被迫說不熟悉的語言就當場貶值,換成熟悉的語言則顧盼自得起來。剩下我和日本男人,也相談甚歡,他問所有關於旅行的資訊,我傾囊相授:辦入山證的地方已經搬到damside,地圖畫錯囉;回加德滿都沒有必要坐十二美金的Greenline,四塊錢美金就有得坐了,反正路很顛,什麼車都一樣;Seti River最好的景觀在山岳博物館門口,佛塔再往西走有人跡罕至的八角退隱所。我像個白眉長老,在雄偉的山下、秀麗的湖邊,把畢生絕學都傳給這位高徒了。

這位高徒也告訴我一些有意思的事。他們先在中國南邊玩了一圈才來的,從西藏雇車上了聖母峰基地營。那是一條懶鬼路線,吉普車一路左彎右拐開上去。美極了!但是一天之內高度攀升幅度太大,太陽穴像打鼓似的狠命敲擊,停留一天就待不住了,倉皇下山。他們來波卡拉的時候,跟一輛當地的巴士差點撞到,那輛巴士的車頂坐了不少人,他們全都身手矯健跳下車來!哇,Lonely Planet上面說,坐車頂不錯啊,出事的時候可以跳車逃生;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原來是真的!

每個旅程都有一些可以說嘴、值得珍藏的偶然;每個旅人都是白眉長老。我起身告辭,向著綠湖與白山拱一拱手,拂塵甩尾,便飄然遠去。

2006/04/18

紅色快樂腳踏車


昨天媽媽早上十點多來找我。我們試穿衣服鞋子,聊天,中午吃菜包與蘋果。她去睡個午覺,起來時發現家裡沒報紙,我告訴她可以去哪裡買,她買了報紙回來看,下午四點多時進房間來跟我聊天。

她說有一件事情只有我不知道。哥哥以前考試時肝不好,和平醫院曾經建議他住院。媽媽很擔心,跑去恩主宮許願說:如果能讓我的小孩順利的話,我一定會捐錢幫助其他人。後來哥哥好了,事業順利,姊姊考試也都順利,現在我也拿到獎學金了,她覺得很感激,因為我們家境不好,都是靠小孩子自己努力的。所以她每年生日時捐一萬塊給創世基金會,後來又捐給聯合勸募。都在生日時捐款才不會忘記這個心願。

我聽了也很感動,拿獎學金的通知信給她看。是英文的,但是上面有阿拉伯數字,我指給她看開學日期。她沒聽懂,我再解釋一遍給她聽,她還是沒聽懂,我想沒關係算了,就回頭跟她講捐錢的話題:「妳從什麼時候開始捐的?」

她出現很奇怪的神情:「?」

「妳說創世基金會那個啊。哪一年開始捐的?」

「現在是怎麼樣?」她恍神了,反覆黏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句話:「現在是在講什麼?」「ㄟ,我怎麼搞的?」

「奇怪怎麼會這樣?」

我發現她忽然不記得。她不記得什麼時候來我家,不記得有拿衣服來給我,不記得中午吃什麼,不記得有在我的床上睡過午覺,不記得跟我聊天聊到哪裡了。所以對話是無盡的迴圈:「我什麼時候來的?」「今天早上十點多。」「那現在是早上還是晚上?」「晚上五點多。」「我來幾天了?」「妳今天早上來的,來七個小時了。」「那我們中午吃什麼?」「菜包。」「哪有菜包?」「妳帶來的。」「那我來幹嘛?」「來拿衣服給我。」「什麼衣服?」「姊姊要給我的衣服,妳拿了一大箱來。」「什麼衣服?」「來,我帶妳來看。就這一箱。」「那我什麼時候來的?」「今天早上。」「那我是不是要去拜拜?」「對。」「我去了沒?」「還沒,妳明天才要去,我要跟妳一起去。因為妳今天才來的,所以明天去。」「ㄟ,我怎麼搞的?妳說我什麼時候來的?」

第一個小時裡,她意識到自己不大對,怪怪的。不算恐慌,因為她認得我,認得我的房間、客廳、記得我的住址,我們說話的時候也都是笑嘻嘻的。她只是像從一個很深的睡眠裡醒來那樣,夢醒不知身是客。很迷惑。Top 5的問題是:「我什麼時候來的?」「現在是怎樣?」「我們中午吃什麼?」「我來幹嘛?」「我怎麼搞的?」過了一會兒以後,「我怎麼搞的」轉化成「我是不是老人痴呆了?」她對自己的情況有了推論。我一邊上網查要掛哪一科,哪裡有夜間門診,一邊安慰她。於是迴圈變成:「我是不是亂講話?」「沒有啊,妳只是一直重複。問過了又問,因為妳忘記了。」「我是不是要痴呆了?ㄟ,我怎麼會這樣?」「不知道啊,我們待會兒去醫院檢查看看。」「那我有帶健保卡嗎?」「有,我找到了,在妳口袋裡。」「我什麼時候來的?」「妳早上來的。」「我早上來的?那我們中午吃什麼?」「吃菜包。」「我帶來的?」「對,妳帶來的。」「我恍神是不是?怎麼會這樣?」「不知道啊,待會兒去掛個號檢查看看。」「那我有帶健保卡嗎?」

第二個小時我們跟小豆子吃晚飯,她認得小豆子。我們食不知味的吃鍋貼,請花蓮小姐幫我媽媽掛號。媽媽記得姊姊小孩的名字,哥哥小孩的名字,而且記得很清楚。電話則背不全。神經內科都沒有夜間門診,我考慮過去萬芳醫院掛急診,後來又覺得還是去台大好了。但是我媽媽把「萬芳醫院」聽進去了,在計程車上,她一直說:「現在是不是要去萬芳醫院?」「不是,是要去台大。」「萬芳不是比較近嗎?」「不過台大比較好。」她的迴圈小有進展,多了一個問題:「妳告訴妳姊姊了沒?」而且健保卡的問題也在這段時間裡特別頻繁。在失憶的狀態下她還是接收了一些新資訊,也模糊的知道「現在」事情到了什麼階段了。

第三個小時在台大的急診室。她血壓一百六,開始說頭有一點昏昏的。之前問她身體有沒有不舒服,都說沒有。我們在急診室的分類裡面算第二級,等了蠻久,但是別人真的都更糟,面色如土,相較之下媽媽還挺不錯的。她記得哥哥姊姊的工作。我說:「那妳知道我要去歐洲嗎?」她說:「啊?妳又沒告訴我!妳已經去過了嗎?」媽媽的病歷在第二級裡慢慢往前推進,我便沒有去催。她看得出來這是急診室,不過還常常以為這是萬芳醫院。牆上的鐘她會看,字也都認得。迴圈又往前進一點,「我什麼時候來的」變成「妳說我是早上來的?」「對。」「我怎麼會自己坐火車、坐公車去妳那邊?」「那時候妳還好好的啊。」「那我什麼時候變這樣的?」「妳下午才忘記的。」既然到了醫院裡,健保卡的問題就退位了。她對場面的判斷始終是對的,唯一不見的只有記憶。「我是不是亂講話?」「沒有啊,妳只是忘記。」「那妳不就煩死了?」「還好啊。不會啊。」「ㄟ,妳被我亂一下,不就沒有吃晚飯?會餓嗎?」我看著她牙縫裡還有韭菜鍋貼,大笑說:「不會啊。」

急診室王醫師戴著口罩,露出一雙眼睛。年輕,但是沈穩。他讓媽媽做一些平衡的肢體動作,走一直線、兩手平舉等等,都沒問題。但對於記憶性的問題則很茫然。「妳為什麼到醫院來?」「不知道啊。」「我講三樣東西請妳記得:紅色。腳踏車。快樂。記得喔,我待會兒再問妳。我們先來做減法。妳從一百開始減七,再減七,再減七,這樣數給我聽。」好難喔。但媽媽都減對。不是非常快,但每一個都對,她的手在桌上比畫著數字。吃飯時我也注意看過,她的手沒有抖,嘴角也沒有歪斜或抽搐。她的計算與思考是正常的。

有一床的病人家屬咆哮了。「醫生!我們再等就要掛了!」年輕醫生一會兒以後回來,毫不意外的,他問我媽那三樣東西,她連有這回事都完全忘了。醫生說有兩種可能,其一是癲癇,其二是中風。待會兒驗血、做心電圖,然後請神經科醫師來診斷。驗血是我真正最恐懼的時刻,我自己抽血的時候還可以看著,但是看別人真是可怕,護士小姐下針的時候彷彿猶豫,再小的晃動我都看見了。他們用的針頭與試管之間沒有密合,一共要裝四支試管,換管子的過程裡,血就滴在桌上。我想到以前媽媽還可以捐血的時候,我陪她上過一次捐血車,那才恐怖,一袋血看起來好多啊,裝滿一袋以後我都快昏倒了。

第四個小時我們就等驗血的結果。姊姊放心不下要從桃園趕過來。媽媽看起來累了。我們還是繼續小狗追尾巴一樣的對話,重複重複重複。旁邊是一個極度疲倦虛弱的中年男子。另一邊是一個很年輕卻患了嚴重糖尿病,形銷骨立的女子。醫院真是個悲哀的場所。過了九點以後,媽媽的迴圈出現了破口。「妳說我們中午吃菜包是不是?」「對。」「啊還有什麼?還有蘋果?」「對!妳想起來了!」「我帶去的對不對?兩個蘋果。」谷底已經過了,她漸漸的醒過來。在此之前她已經很多次說:「我比較清醒了喔?」每次我都說對,但只有這次是真的。我想她該補充一點營養,邀她跟我一起去走走,她不要。我想她累了休息也好。「那妳就坐在這裡喔。」「好啊,妳怕我不見啊?」嘿嘿,媽媽越來越聰明了。

姊姊來了,神經科徐醫師也來了。也是差不多的一套問診,看平衡、做減法、叫她記三件事,而且還是一模一樣的三件事,紅色快樂腳踏車。減法仍然答對,速度也差不多,可見從頭到尾就是只有記憶出了問題。現在電話都背得起來了,三件事裡記得了一件,但是是哪一件呢,這我倒忘了。醫生說不是阿茲海默症,阿茲海默症是漸漸的,不會這麼突然。也不像癲癇,因為癲癇通常有肢體的不自主震顫。他認為最可能的診斷是暫時性的失憶症,原因不明,可能是天氣很冷或者到高海拔地區,雖然這兩個因素明明不適用於媽媽的情形。不過反正很多病都不知道為什麼,我也習慣了。這病沒有什麼後遺症,往後也未必會復發,只是那段期間的記憶有可能就是永遠想不起來。為了謹慎起見,去做個腦部斷層掃瞄確定一下有沒有中風的情形。

做完了再回到急診室找王醫師看掃瞄的結果。一切都正常,沒有血塊,所以不是出血性的中風。另有一種缺血性的中風,反正是看不出來的。血液檢查結果正常,沒有過多的電解質,所以不是癲癇。心電圖正常,也說明應該不是中風。總之檢查結果支持徐醫師的診斷,比較有可能的是暫時性的失憶症。姊姊擔心高血壓的問題,王醫師說既然只是偶發性的,那有可能是因為這次身體不舒服血壓才變高的,所以回去休息調養就好了。我很少聽到醫生這麼瞧得起人的解釋與說明,心裡十分感激。我問媽媽:「妳看過這個醫生嗎?」她說:「沒有哇。」

失落的記憶沒有全部撿回來,比如說她還是覺得她很久沒見到小豆子了。不過這沒什麼大不了。我問姊姊:「妳車停在哪?」姊姊大笑:「這就是問題:現在得面對我的失憶症了。我剛才就應該去順便掃瞄一下的。」

姊姊把媽媽帶回桃園以後,我坐在自己房裡,這就是我目睹一切的地方。我坐在椅子上,媽媽坐在我床上,我們說著話,然後我眼睜睜的看見她的記憶忽然從指縫裡溜掉了。跟醫生講到話以前,我也難免猜測一些更可怕的情形,不過那些念頭並未淹沒我,一如往常,我的情緒有時差,在事情發生的當場,我總是專注的想,現在該處理的先處理。我大致維持心情平穩愉快,因為我也不想大驚小怪嚇到媽媽。比較害怕的時刻是媽媽抽血時,比較慌張的時刻是下計程車進急診室時,找回多少零錢一點也不知。我對她真有耐心,還常想著旁人聽著我們的對話一定快瘋掉,就惡作劇一般的偷笑起來。

出門的時候我背了一個小袋子,帶了一把傘。我很不想帶傘,但是外面看起來實在像是隨時會下雨,我心想這把傘大概一定是要忘在醫院裡的了。沒想到回來時傘竟然還在我手上,遂有失而復得的心情。還有我莫名其妙的記住了這個無用的口訣:紅色快樂腳踏車。

2006/04/16

34 三姊妹傳奇


幾十年前有一對目不識丁的尼泊爾夫婦,生養了五男三女。生活的擔子不輕,但他們比別人有遠見,堅持要讓小孩受教育,能讀書的都讓他們去讀書,而且不分男女。結果三個女兒Lucky、Dicky與Nicky都很出色,後來一起創業,受到國際媒體如CNN、BBC、NHK等的注目;她們的事業就叫做「三姊妹」。

湖邊小路往北繼續走,過了檢查哨,就過了觀光區的淺薄,進入比較沈澱樸素的生活。左手邊是農田,右手邊是小山丘,有幾個瑜珈中心躲藏在山腰上。這裡有一棟橘色的客棧氣質不凡,我踩著輕快的腳步路過,忽然震住,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又倒退幾步回來看個清楚:招牌上寫著「我們有女的登山嚮導喔!」我無法自拔的闖進去了。

十多年前,大姊Lucky在NGO工作,接觸到偏遠地區的婦女。她教她們衛生常識,讓這些女人成為小村裡的種子去慢慢發芽,但她自己心裡也埋下了一個夢想:「如果有一天能把她們帶出來見見世面的話多好!」後來她們開了客棧,女性住客順口說:「為什麼就沒有女的嚮導呢?」Lucky曾經在印度的登山學校受過為期六週的訓練,要爬六千公尺以上,她當時只為了好玩,拿了嚮導執照。那就繼續玩吧?一九九○年,Lucky當嚮導,帶旅客去了一趟ABC。果然好玩!她發現不難嘛,她做得來。她感覺到自己的力量。

有土壤了,深埋的夢想迅速地竄出來。在保守的尼泊爾,女人沒機會受教育,當然沒機會就業,沒機會走出家庭、荒村。那麼找她們來當嚮導豈不是剛剛好?她們本來就在山裡長大,挑水種田各種粗活都難不倒她們。可是阻力很大,她們睜著恐懼的眼睛說:離家那麼久,不好吧。她們的家庭也說:離家那麼遠,不好吧。三姊妹從收益裡提撥一定比例開辦免費的訓練課程,教她們說英文、跟旅客溝通,教她們高山症怎麼處理,教她們如何當嚮導。

一開始是很辛苦的,三姊妹得很費力地讓受訓的女孩們看見自己的力量:「妳們看外國女生一個人就跑來旅行、爬山,她們多麼強壯有自信,我們尼泊爾女人也可以。」用以抗衡男性嚮導的冷言冷語:「這一行不是女人幹的啦。」「妳不可能的啦。」

一九九八年,她們忽然接到越洋電話,CNN聽說了她們的事情,打算來拍紀錄片。她們訪問了當時受訓的幾個小女生,其中一個來自賤民階級。尼泊爾也是種性制度嚴明的社會,賤民階級求職總是碰壁,所以她說了謊想混進來受訓。三姊妹一眼看穿,但還是讓她受訓,「我們不在乎種性制度的。」而閒言閒語從來不缺:一個女人出門在外,男人便把她當妓女。

Dicky告訴我,三姊妹客棧能在這裡立足,經歷過一段波折。她們剛來的時候,有一個在附近開餐館的鄰居一直勸她們不要來,「沒生意啦。」那時候這一區比現在更冷清,但是三姊妹覺得不妨一試。她們在尼泊爾的婦女節辦派對,邀請朋友與住客一起盛裝慶祝,在頂樓唱歌跳舞。玩得挺開心的時候,去巡房的女孩子回來了,面色如鬼:「有一個男的在房間裡!」一群人互相壯膽下樓,只見一名男子僅著內褲,在房間裡。那間房的住客慌忙搖手:「我也不認識他啊!」那時候客棧沒有電話。時間晚了,也搞不清楚狀況,三姊妹決定從外頭把房門鎖上,內褲怪客就成甕中之鱉。

隔天怪客醒來了,用床單遮著直求饒。三姊妹覺得絕對不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堅持去警局報案,內褲怪客向警察承認,是那個開餐館的鄰居灌了他一瓶酒以後唆使他這麼做的。三姊妹的兄弟們很生氣,與那餐廳老闆幾乎扭打起來,雙方鬧上法院。

這種找碴的手法真稀奇!我聽不懂:「他這樣是幹嘛?」

「他要散播謠言,說我們都是妓女,我們的客棧是妓院。」

後來官司勝訴了。我問Dicky:「那個人現在呢?」

「還是照樣開餐廳。但是在那之後他就好多了。他之前好像自以為是那裡的王一樣,我們打贏官司以後,他漸漸也就跟其他人一樣了;所以我會說他現在是個好人了。」Dicky和善又寬厚的笑著。

Lucky和Dicky都是太陽一般的女人。我告訴她們我與農婦互喊「我愛你」「我也愛你」,她們笑翻了。我終於找到人可以討論一下尼泊爾的性別問題:

「我大清早去湖邊看月落,全副武裝,冷死了。可是女人卻在湖邊洗澡!為什麼呢?」

「因為窮人家裡沒有浴室。男生可以等太陽出來去湖邊洗,女生只好趁沒有人的早晨去洗澡。」

「那為什麼我常常看見她們提著一桶水在路上走呢?水很貴嗎?」

「水不貴,但是裝設管線很貴,所以窮人家裡沒有自來水,就到路邊公共的給水處提水回家用。提水都是女人的工作。」

「這很有趣,因為我常看到尼泊爾男人用縫衣機,但是在台灣,縫衣服是女人的工作。」

Lucky一扁嘴:「男裁縫發現釦子掉了,還是要太太縫的。男廚師回家還是要太太做菜來吃。女人替他們作裁縫替他們煮飯可都沒有酬勞。」

最小的Nicky和兩個姊姊一樣黝黑、高壯、溫和有禮,但她更複雜,更優雅,更沈穩而更嚴肅,是一個思考型的人。我斗膽問她幾歲、結婚沒,冒著政治不正確的危險。我猜對了,她跟我同樣年紀,而她們三個都沒有結婚。「我們唸書、創業、追求夢想,始終很忙。尼泊爾女人結婚不是嫁給一個男人,而是嫁給整個家族。我們現在這樣努力工作,閒暇的時候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很自由!」她嚴肅的臉放鬆地笑了:「我們很快樂。」

我沒有根據地猜想,她們的魔法也是付過代價的。自由有價,而且往往要求付現,不得刷卡。

走廊上陽光燦爛,兩個小姑娘擠在一張椅子裡,她們是Chandra和Batuli。Chandra有張大餅臉,來自尼泊爾東部的小山村,Batuli則是西邊海拔2540公尺處來的標準美女,巴掌臉,五官秀麗,一頭烏黑的長髮挽個髻。她們是三姊妹旗下的嚮導,東施Chandra已當了兩年嚮導,西施Batuli四年;今天東施要帶旅客去爬山,西施陪她一起等。

她們好年輕。東施長了許多青春痘,英文好些,西施的眼睛真漂亮,只會笑。我試著跟她們說話,但是很困難,因為英文太破碎了,我很努力只知道:受訓之前她們是學生,聽朋友說知道有這個課程,起先很害怕,後來就慢慢適應了,山路上遇見的男嚮導有好有壞,有時旅客說話她們聽不懂,或者問問題她們無法回答,那就是當嚮導最痛苦的事了。總之全是廢話。

她們是我在尼泊爾見過最像小姑娘的小姑娘。加德滿都的米蘭、和平飯店裡的Lidu、安娜普娜山裡的廚子、路上認識的阿咪、車上認識的車掌,他們都有工作岡位上的氣魄,在不同的時候照顧我或保護我,單純,沒有畏怯。這兩位理應是最強悍的女嚮導,在氣質上卻最柔弱。

將近中午的太陽好毒,任憑我如何用手遮也沒有用,我忽然想起來,問東施:

「今天的旅客是哪一國人?」

「我不知道,因為沒有見過。」

「你們要去爬哪裡?」

「ABC。」

「那怎麼這麼晚才出發?」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我明白了,不知道她明白沒有:那旅客,怕是不會來的了。

2006/04/15

33 和自己拌嘴


嘔吐次日感覺很虛弱。到Mahendrapul過過比較像台北的日子:找網咖寫信,找家店坐坐。「絲路」餐廳,說是二樓但其實是三樓,因為一樓叫做ground,不算樓。

這是本地年輕人來的時髦場所了吧,牆上掛著John Lennon的照片,放西方音樂,窗上有紫色薄紗,菜單上Marlboro一支七盧比。魚缸在頭頂上,保持得很乾淨,水裡還老有一個東西在動,原來是個電動漁夫,每五秒鐘就舉起簍子罩下去捉魚。綠色的牆,靠近天花板是磚紅色,隔版是紫色的,尼泊爾人用色真是大膽,街上女孩子身上總是最亮眼的蘋果綠,桃紅色,混著金蔥線紡在布料裡,他們不覺得有必要低調。我的綠沙拉卻一點也不綠,生洋蔥在嘴裡炸開,白蘿蔔嚼到最末也有辛辣味,紅蘿蔔一貫的甜,大黃瓜多汁清爽,我吃得像隻兔子。

我想起了一點台北的事,麻煩事;他們放的音樂慵懶憂鬱,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見,沒有什麼上下文的:「我的秘密人生」,「一千個吻那麼深」,「男孩跑了,女孩還年輕……」;左耳進右耳出。我算算日子離開台北一個月了,手曬黑了,臉想必也是;我改變了沒有?

然後又和自己拌嘴:妳想改變什麼?

踅著踅著又向Seti River走去。沿著河走,小廟正在辦節慶,幾股麻繩扭在一起,中間夾著葉片與小菊花,掛起來就是結綵了。大家歡呼著把青竹轎扔進河裡,老人背簍裡的橘子見者有分。低矮的住家門口,女生與女生挨著坐,一個在另一個長髮裡仔細的找尋——什麼呢?虱子吧。路邊有小羊,出生未久。羊不會成為寵物,是因為眼睛。像貓把瞳孔瞇起時看起來很奸險,羊也有那樣漠不關心的眼睛,與牠對視時會感到毛骨悚然,覺得牠什麼也不在乎。

我想起上次在老市集附近迷路,撞見有人殺羊。很容易的,一個人就可以殺了。人站著,兩腳把羊夾在胯下,用刀一抹羊的脖子,羊就軟下去。其他的羊就在旁邊,誰都沒發出聲音,好像大家都不反對。一個男人發現我在看,嚇了一跳。我沒有表現出來,但羊那不恐懼的冷酷,使我恐懼。而我那不恐懼的冷酷,使那個男人恐懼。

想起一首詩。

沈默的叛徒最是劇烈

他們謹慎選擇他們的革命
不疾不徐穩定前進
目的隱藏在力量底下
力量隱藏在
意志底下
意志隱藏在
平穩的溫和底下。

然後又和自己拌嘴:妳想改變什麼?

2006/04/09

說不出的城市:Århus


Århus在日德蘭半島Jutland的東邊。

這是一個濱海小城,有渡輪可以去挪威和瑞典。
營業稅百分之二十五,貴啊,別買東西。不過有市集
小費已經算在帳單裡了。但好餐廳還是給個10DKK。
有三十個據點可以借免費腳踏車。
音樂廳的咖啡廳裡常常有免費的表演。
Jazzbar Bent J是斯堪地那維亞最老的爵士酒吧,每週五樂團車拼,不要錢。
九月的第一個禮拜有一個大節。好耶。
同性戀可以結婚。

可以看城堡與莊園。或手工藝品。或自然景觀博物館則連名字都是丹麥文,令人有點不放心。
比較簡潔的觀光資訊

丹麥觀光網站
中文的丹麥旅遊網站
丹麥中國留學生之家
丹麥全圖Århus地圖學校地圖

丹麥克朗(DKK)約合台幣5.2元。坐一趟公車17DKK,十張票100DKK,還可以買月票。
公車網站是丹麥文,但我想也許再看一看就會慢慢懂了,還不就是那幾件事。
可以買腳踏車,但是八月底待到一月,冷死人了吧。坐公車玩吧。
學校自稱餐廳很好,且便宜,25-30DKK。高級餐廳的一餐約120DKK。
Friday Bar啤酒只要10-20DKK,城裡的bar卻要40-50DKK。

如果不想睡我的地板,學校提供的旅棧看起來很棒耶。
要不然有青年旅館與B&B
學校宿舍則是由市府統一處理的,所有學校的學生都可以住一起。網頁上看那麼多宿舍每個都好想住住啊。

哥本哈根機場坐火車到Århus三個半小時。
學校在市中心北邊一公里,公車十五分鐘。

與歐洲友人對話:
「丹麥餅乾有特別有名嗎?」
「沒有啊。為什麼?」
「台北的糕餅店都喜歡標榜丹麥糕點啊。」我不會講「奶酥」。
「你去念什麼?」
「新聞學。」
「那祝你得普立茲餅乾獎。」

2006/04/07

謝主隆恩


恩主關公:

我媽媽很喜歡你的廟。她搬到台中這麼多年了,來台北找我還是一定要去拜你,不知道是為了見我還是見你。法會很複雜,大致上就是自知脆弱而請求保護,有時候聽一卷經文就得了保護,有時候點一盞燈,有時候把名字丟進一個小罐子裡什麼的。是你還是我媽媽保護了我,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媽說是你,那就是你吧。她幫我許了願,說拿到獎學金要來還願,所以我就來了。

朋友們都為我高興,我覺得好像每個人都頒了一個獎學金給我。好吧,我答應選一個可以讓他們打地鋪的宿舍。丹麥最便宜,而荷蘭真貴,十二平方公尺不含衛浴,要價三百歐元。得再打聽打聽,應該可以找到城市外圍的區域吧。在德國要待一年,住好一點,說不定租古怪的小閣樓來住。旅行前的想像最是美好。

也不是大家都那麼好心,壞心的朋友幸災樂禍說你死定了你得唸書寫論文囉!擔憂的朋友說喂你也不能真的不去上課吧。我去查了,最後半年要寫論文,但是才兩萬字。十五頁而已。嘻嘻。上課嗎,我雖然後來學壞了,但還是好孩子出身,要念到當掉也不容易啊。

會讀。但不會苦讀。昨天重看「駭客倫理與資訊時代精神」,還是很被安慰!那書講的是一種信念,不相信時間的壓縮與財富的累積,不相信苦修一般的工作——「大部分的工作都無法滋養靈魂」,我在另一本書裡讀到過的句子。駭客相信樂趣。可以徹夜不眠但不以為苦的那種樂趣,自己不知道高興個什麼勁的樂趣。

我對全球化有興趣,對寫新聞有興趣。我對媒體政策、傳播理論、學術生涯沒興趣。可以學習的事情,有許多座落在教室外,我抱著旅人而不是留學生的心情,去唸書和玩樂。繼續做一個體制外的鬼魂,繼續做一隻瘋老鼠,這次食物的補給,應該可以讓我繼續無謂地踏動轉輪,而且心情還不錯。

不忘初衷:事情的開端本來就是想去歐洲玩的。事情的結束也應該就是去歐洲玩。玩樂是滋養靈魂的事,我輩駭客不必臉紅。與其臉紅,不如來拜恩主關公。

以上,謝主隆恩。

2006/03/28

我要滾蛋了!


我申請到獎學金了!耶!我要滾蛋了!

早上打開房門,小豆把信放在我房間的地上。表示事關重大,否則信放在餐桌上就好了。我撿起來,覺得信長得像聯合航空,仔細看了一看,赫,真的是丹麥來的。上回朋友說,拒絕信都很輕,許可信包含很多資料,會很重。這信就是幾頁而已,不過上面說,我拿到unconditional offer!

打電話給小豆,第一個告訴她!在她收到信而我還沒起床的這段時間裡,她一定很緊張:答案來了就躺在那裡,而她居然忍住沒有拆。後來她承認信封上有個部分是她摳的,以便從那個透明的小框框裡看進去。

我申請兩個課,拿到的是我比較想念的,Journalism and Media Within Globalisation,剩下那個還沒通知,我不在乎。兩年的課程,四個學期,第一學期在丹麥,那個正在新聞自由的火線上的國家,一個無法發音的城市,次於哥本哈根的第二大城,A頭上頂著一小圓圈,英文拼做Aarhus。第二學期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第三、第四學期在德國漢堡。書念差不多就好,玩一定要玩到。用納稅義務人的錢最快樂,何況還不是台灣的納稅義務人,是歐洲的納稅義務人——獎學金是歐盟出錢。八月底開課。

耶!高興了。這獎學金是我少有的慾望,我通常沒什麼夢想。在考雅思和申請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得失心,感覺到被認可的需要,瘋老鼠感覺到飢餓。我需要聽到一個正式的聲音,以一個具體的付款方式,對我說:我們覺得你很棒。

他說了。我聽見了。我高興了。我要滾蛋了!

2006/03/21

近況:很忙


我在忙,我在忙。部落格上沒有動靜,表示我可能很忙,或者很閒;最近是前者。去高雄訪問死刑犯,回來每天寫四千字。探監感想,一言以蔽之:彼亦人子啊。

朋友拍的片朋友寫的介紹/推薦,都很好。片子裡的黑道說:為什麼會有黑道,因為法律程序太複雜。請律師、上訴那麼麻煩,找我們去,談一談喬一喬就好了。我狂笑。

關於我的死囚採訪,也講最好笑的一件事就好。我坐計程車,司機總是假設我是來做別的事——朋友在這裡上班?來開會?反正,不是探視壞人就對了。我穿得邋遢,不夠台,所以不像家屬。然而這出於好意的誤解,正說明了受刑人家屬也是受歧視的一群。

有一天司機是一個笑呵呵的阿伯。於是我尋他開心,故意跟他說:「我剛才去看一個死刑犯。」

「啊?」後照鏡裡,阿伯的慈眉善目不見了,嚇了一跳以後,臉色陰沈許多,說話也變得謹慎。「是什麼事情?」

「殺人。」

「幾個?」

「兩個。」

阿伯沈默了一會兒,問我:「他是你什麼人?」

「不認識啊。」阿伯釋然了,對我又卸除了心防。

我告訴阿伯,我們是公益團體,來關心受刑人,問問看他們有什麼需要,因為可能也沒有其他人來探望。

阿伯說:「喔。問他們要不要捐器官?」

2006/03/09

32 我愛你,給我十盧比


Panchase是費娃湖環湖山系裡的最高峰,兩千多公尺,在遠遠的西邊。月亮從那裡落下去,在湖面水氣的氤氳裡,山腳優雅地交疊,湖裡的月亮從那裡浮上來。冬天的時候,Panchase也會變成白頭山。我已徹底從安娜普娜的震撼教育裡恢復了,蠢蠢欲動地打他的主意。

有人說,不行不行,妳一個人,危險。這種話我聽多了,雖未必是假的,但也未必真。

有人說,不行不行,妳一個人,我帶妳去。這種話也聽多了,一笑置之謝過。

有人說,Panchase,可以啊!那裡很好啊!我早料到他會這麼說,就是KEEP裡面的平頭男生。公益團體的人就是不一樣,他自己藝高人膽大,也就不會低估別人。

但是我感覺到他可能會高估我,嘿嘿,他不知道我是軟腳蝦。我可從來不敢低估任何一座山。平頭男生無法提供更細節的資訊,比如這裡到那裡要走多久,哪裡可以住宿,非住宿不可嗎,回程去哪裡搭車?我決定今天再爬費娃湖南邊的山脈探探路,如果忽然高興了,也可以去住八角退隱所,說不定明天能讓我碰上一個大日出呢。

公車過了戴維絲瀑布,還不停地繼續向裡開,我坐在那裡越來越得意,越來越得意。我是一個非主流觀光客!其實一切都怪戴維絲瀑布的旅遊宣傳策略錯誤。曾經有一個瑞士女人在那裡跌下去,瀑布遂以她為名——這樣誰還想去?

車子到一個轉角處停下來,市內公車要回頭了。小小的山路舒服的緩坡,有很漂亮的梯田,這就是小村風光了啊,跟要繳入山費的安娜普娜山區並無不同。這是費娃湖觀光區的背面,田裡很自然很生活的種著稻米、小米、麥子,這裡那裡有一樹燦爛的櫻花。爬到有房子的地方就是Kalabang。我找到一個階梯往上爬,發現他通向一個什麼也沒有的石屋,只好又下來。下到一半,看到底下有兩個年輕男人走過,很想趕快下去攔住他們問路,錯過了他們,下一個機會不知是何時。

遠遠的他們也看見我了,其中一個大聲說:「哈哈妳迷路了對不對?妳跑上去幹什麼!那裡什麼也沒有哇!妳一個人沒有嚮導也沒有挑夫,妳怎麼跑來的?」

這時候雖然被奚落也還是很高興。他說他早就看見我了。「這裡什麼也沒有哇!」

「我想試試看從這裡沿著山稜一直向西走,看走多久可以到Bhumdi……」

「妳去Bhumdi幹嘛?」

「地圖上,Bhumdi再過去是Bhanjayng……然後再往西,就到Panchase了!」

「那裡也什麼都沒有哇!Bhumdi沒有旅館,大家是去那裡露營爬Panchase的,妳一個人不可能啊。」

「是喔。那在Kalabang哪裡可以登頂呢?」

他遙指一群紅頂的漂亮建築,在一個小山頭上。「那就是最高點了。但是那是日本人的訓練中心,妳不能進去的。」

於是我便朝那紅頂小房子走去。他們在遠處對我大叫,我想,在外面看看不行嗎?訓練中心在望的時候,腳下已經沒有路了,訓練中心外,鐵絲網有兩人高,美景都被圈住了。嗚,真是沒有人情味。忽然又有人對我叫喊,這回是後方一群農婦。她們很熱情的對我說一串尼泊爾話,我一點也不懂。一個人指了指那棟房子,然後作勢打自己兩個耳光,旁邊的人開心大笑。

我不得要領的看著鐵絲網,農婦們還在喊我,指著一壺牛奶。我欠身用尼泊爾話說:「謝謝。」但她們無論如何不肯放過我,意志堅定的對我說:「巴尼。巴尼。」咦,這我聽得懂,是「水」。若不去實在失禮,我驚險萬分的走在矮牆上,下三階梯田去她們身旁。最後要從牆上下到田裡去的時候已經完全無處落腳,我滑下去,一個農婦厚敦敦的過來抱住我,大家都笑得好高興,我們終於團圓了!

假如我是國家地理頻道的攝影師,這就是我鏡頭裡典型的「亞洲」了:穿著傳統服飾的缺牙農婦,面容黝黑多皺像個酪梨,身形厚實像個西洋梨,腰間掛著鐮刀,旁邊地上擱著大捆大捆的草,那就是她們的工作:割草回去餵牛。在南亞農婦之中有一個外人,輪廓像是東北亞來的觀光客,不過應該已經待了一段時間,因為她的臉已經被尼泊爾的太陽曬黑了。南亞女人與北亞女人言語不通,南亞女人只會說一句英文:「I love you!」北亞女人只好說:「I love you too!」全亞洲就笑成一團。

她們倒牛奶給我喝。我注意到她們只有一個杯子,倒扣在草地上。農婦把牛奶倒進杯子裡,倒回壺裡,又倒進杯子,又倒進壺裡,幾回以後才遞給我。尼泊爾茶道??我們只有水很燙的時候才這樣降溫,但這明明是一壺冷牛奶。不明白。「不能喝冷水,只能喝煮過的水。」Lonely Planet的教誨我並沒忘記,可是言語不通啊,她們這麼熱情,不喝太不給面子了。我說服自己:牛奶應該沒關係吧。

一入口我就知道:慘了。是酸的。在記憶裡倒帶,嗯,她們剛才好像重複說著:Lassi,Lassi。在餐館裡的菜單上看過,是一種酸奶。喝吧,雖然我看見杯裡有一根頭髮。這時候她們喚來了一個男的,會說一點英文。他居間翻譯說:最愛我的那個農婦,覺得我跟她長得有點像,她有個女兒跟我差不多大。我學著尼泊爾式的英文說:「Same same!」

那個男的帶我回到大路上。他的英文很有限,我一直說要去佛塔,但他聽不懂。如果沿著山稜往東走,應該可以通到那個八角退隱所啊,可是沒辦法,他還是把我帶到下山的路上。我謝過他,很想自己再往東探險去,但他居高臨下,一定會發現我又走「錯」路了。我只好往下走回公車站,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遞解出境——才下午一點鐘!

一個少年拾階而上,看樣子大約十一、二歲。我們駐足聊了幾句,錯身以後他忽然說:「妳可以給我十盧比嗎?」我以為我聽錯了,他再說一次:「妳可以給我十盧比嗎?」我說不,就走了。

越想心情越壞,他怎麼可以這樣?每次有小孩子跟我要錢要糖果,我都有一種被他們傷害了的感覺: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們聊得好好的!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原來那不過是乞討的前兆!我第一次起了「該走了」的念頭,好像所有真心真意的「Namaste」都被污染了。候車亭裡另外兩個少年上來搭訕,企圖介紹尼泊爾傳統建築與觀光景點,呵,免了,bad timing,我剛剛才被背叛過!我臉色冷淡還趕不走他們,便唬弄他們叫他們先走,「我也許會趕上你們啊。」一分鐘後來了一輛長途巴士,塞滿了人與行李,我勉強擠上去。尼泊爾的公車都很願意等人、載人,謠言是,因為車上付現,所以司機、車掌都可以揩點油水。車子未久便超過了那兩個少年,而他們顯然看見了我的紅外套。但那又怎麼樣,我已經逃走了!

山路彎過來折過去,巴士車門不關,泥黃色的山壁忽遠忽近。我可不想被甩出去,緊緊抓著欄杆,留了鬍子的年輕車掌看著我的手,視線停留了一會兒。此後每一個彎道,他都細心的用身體擋著我。我心裡很甜。有人照顧我呢。

那天夜裡我醒來,痛快的吐了。胃被一隻手用力的握緊,然後就全部嘔出來了,有泡麵、蕃茄碎屑、酸奶,還有為乞討鋪路的虛情假意。也許我該走了。

2006/03/07

三十六歲零一天


謝謝小黛與小貓的推薦!當作我的三十六歲生日禮物好啦。^^

2006/03/01

31 最危險的事


每天看地圖看到恍神,作夢般想著接下來要去哪裡玩呢。早晨推窗發現把頭伸出去就可以看見魚尾峰,他也從沙朗闊後面伸出一個小頭被我看呢。今天雲氣全面迫降,湖面有雲,佛塔的半山腰有雲,沙朗闊也有雲。靠近的雲反而不像烏雲那樣有威脅性。湖上有雲的倒影,遠時厚實如棉,近了才知薄弱如絮。成群的小燕子在湖面覓食,背上有藍色的閃光。

迎面遇到了Tika,很久不見,又生份了。他說兄弟姊妹節的時候,他來旅館找我想帶我去玩,但是我不在。(這裡旅館都不替人留話的?)在我之後,他帶了一個五天的健行,去Gorepani。而現在,他感冒了,一直流鼻水。我折回房裡,給他我的感冒藥。半個月來,路口那些計程車司機招呼我的熱情日減,但此刻我與Tika走在一起,又燃起了他們的希望,「楊柳樹下斜倚,但見滿樓紅袖招」,所有人都想知道我要去哪裡?我聳聳肩,「騎腳踏車去晃晃。」Tika也就不勉強,陪我去租腳踏車。

「你知道哪一家有租小孩子騎的車嗎?我想租個矮一點的。不然腳踩不到地,很恐怖。」

「沒有小孩子騎的。這坐墊可以調。」

「我知道,可是調到最低的還是很高耶。」

「不會的。這可以。」

我付了錢,顫巍巍的跨上車,上路了。身後Tika大叫:「Chuanfen, wrong side!」對呵,尼泊爾跟我們不同邊。我兩眼發直盯著前方,大叫:「Wish me luck!」

哎呀,江湖險惡呀!地上有坑洞,路上有牛,有人,他們都不讓我。同向的巴士按喇叭示警,對向的巴士也按喇叭示警,還有這輛我根本不能駕馭的腳踏車……在Baglung的路口我被逼下碎石路肩,因為公車要靠邊載客;過去有個險降坡;再過去有個險升坡;有一段柏油路忽然壞掉了,全部都是碎石!幾天前我在這個路段散步,讚賞大山美景;現在我只能以必死的決心,盯著眼前躲不過的顛簸。這輛平把變速登山腳踏車甚至還有故做專業的水壺與水壺架哪,誰能把它騎得這麼肉腳這麼狼狽呢?幸好我今天心情好,每一次尷尬停住而差不多跌下來的時候我都笑,眼神絕不接觸,我假裝沒人看見也沒看見人,然後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幽默感,鼓起勇氣重新跨上去。

根據地圖,機場與Seti River中間有一條小路,是通往山岳博物館的捷徑。實則此路望之不似人君,碎石路好像通往難民村似的。沿著河畔一路向南。過了博物館後不久,路完全壞掉了,我把車停下,那路壞得如亂石崩雲,完全看不出哪裡才會變好。至此我已經完全放棄了去哪裡哪裡再從哪裡繞回湖邊的雄心壯志,今天回去以後,最痛的一定是屁股,路太顛了;最酸的一定是手,因為騎的時候太緊張,而且我大部分的路段都在推車!他們才應該付我錢哪,我帶他們的腳踏車出來散步!

附近是務農的人家,男孩子與女人在提水,女孩子在洗衣服,男人在捆稻草搬上車。我在樹下鎖了車,繼續向南。哇!自己走路好輕鬆!這是我今天最明智的決定。亂石路很長,很亂,兩邊是甫收割的人家,再左邊一點就是河了。隨意尋個傾頹的圍牆探頭出去,終於看到那河,在底下流過。水是牛奶藍。兩旁峭壁寸草不生,嚴峻地削下去。他原該挖出一條河道就罷手的,然而他決定深深地蝕進去,那個馮京當馬涼的錯誤仍然鬼魂一般纏著我:他悲傷嗎?

看著他令我感覺害怕,好像會掉下去似的。站著看這樣覺得,坐在石頭上看還是這樣覺得。峽谷吧,太深了,有種神秘的引力。再往前來到一個小小的標示,寫著「Natural Bridge」。自然橋?

轉過一個小彎,柳暗花明:那是一條路,但真的就通到對岸去了,所以,是條「橋」沒錯。路邊有兩條斑點響尾蛇昂首立著,水泥做的,像土地公與土地婆似的,我得著這個暗示,便繞到牠們身後,果然這才是看悲傷之河的好地點啊!這橋的兩邊,恰好是Seti River的兩種樣子。往右看,岩石擠得幾乎靠在一起,好像想掐死這條河;往左看,河岸卻展開雙臂,大方祝福著他向遠處奔流。

這座「橋」當初是怎麼回事呢?河水沒有侵蝕這個地方。它想必是一大塊頑石,小河一念之差決定伏下身,鑽個狗洞過去,沒想到從此得背著這座橋。

他繼續腹部著地蜿蜒前行。起先他霸佔了五十公尺寬的地面。往下蝕十公尺以後收斂了,兩岸各讓出十公尺寬的岸邊做為農地,然後往下再蝕十公尺,又更乖巧懂事了些,河面就收在十公尺不再任性了,只有轉彎的時候增胖一些。這裡的石壁長了許多頭髮似的草,看起來毛毛的,柔軟多了。小河看起來不悲傷了。好像他胡鬧了這麼多年以後,與石頭與人終於有了一點和解的契機,而一層一層階梯狀的河岸,是他往日淘氣的遺跡。

我走到對岸,石壁頂端是個大草原。不遠處是高檔旅館Fulbari。今天多雲,什麼山也看不見,竊喜。就算住在Fulbari裡面也看不見哦。不過,雲不好嗎。我在草原上賴著不肯走。看雲,看河,看開闊的空間留下時間的鑿痕。回頭看見一架飛機正要降落,滑到山後頭去不見了。

2006/02/20

腳辯


「你可曾想過,為什麼人類只有兩隻腳?我想,那是為了要我們學習如何在處理事情時一次只走一步。如果我們想要安然往前進,就不能兩腳同時往前,那會使我們失去平衡,也不知道將會跳入什麼情況中。」

藍寧仕醫師如是說。

——請問醫師,你怎麼解釋袋鼠只有兩隻腳?還是袋鼠應該學走路?

掛著醫師頭銜的這人另有一本算命書,用十二個神話人物來告訴你你是哪一型,以及你的生命需要哪一型的平衡。書末的對照表上,我發現五號神出現得很頻繁,看來不管你是哪一型,都用得上五號神作為你生命的解答。那麼五號神代表什麼呢?代表和解。那不是廢話!

這位先生在書中宣稱已經好幾次因為直覺而避開了各種災難:船沈了、大風雪、墜機……。ㄟ,人家整船整飛機的人都死了耶,藍寧仕醫師,下次記得早點說!

2006/02/19

30 嘻嘻的特權


這座佛塔太過刻意。四個國家各出一點錢,就說是祈願世界和平。但我爬過了又爬,不為了那塔,而為了居高俯瞰費娃湖,以及越過湖,佛塔便以一個較小的仰角,對著魚尾峰與安娜普娜群峰。

我熟門熟路的走了KC Resturant後面的小路,那裡有幾張椅子。角度的關係,這個不起眼的角落有最好的湖景,湖面開展,還有幾株櫻花野野的在涼亭旁邊。我在吊橋上遙望水壩,費娃湖的水在此狂瀉,橋下大家一如往常洗澡洗衣服,愛洗什麼洗什麼。

我甩掉路上想要當導遊的年輕人,四十分鐘就登頂了,今天天空較藍,所以湖也較藍。雲氣已經從白頭山上降了下來。我從佛塔右邊的小路繞過去,循著稜線一路向西,來到一座紅房子,樹下釘一個牌子「Raniban Retreat」。它是個有點像八角亭的怪房子,每一面都是落地大窗,窗裡米白色的窗簾是拉上的,但仍令我驚歎不已:這山景還得了啊!它叫做「退隱處」,又形似八卦陣,我得信什麼教才能混進這個道場啊?我在建築物四周探頭探腦,一個少婦出來了。

我試探性的問她:「這是餐廳嗎?」

「餐廳,旅館。」但她說的神情好像並不當真。

「那麼有午餐嗎?」

她簡單答好。但不是「好呀我們有供應」,而更像是「好吧我做給妳吃就是啦」。

結果吃了一碗很鹹的泡麵,加上剁碎的苦苦的芥菜。我打算繼續向西走,問少婦路在哪兒,她優雅的一揮,手指在空中畫出一道隨意的弧線,口中發出「咻!」輕快的一聲。

我一轉身就迷路了。迷進小米田裡,狼狽地硬爬,總算接回正路;前面有個挑夫,跟著他準沒錯。走著走著路竟然開始下坡,不對呀,我想走稜線到下一個山頭呀。狼狽地在梯田裡一梯一梯往上爬,來到一戶人家,中年女人很豪爽的說:「Come! Come!」她招呼我到小牛旁邊,那裡有幾個台階。往上爬又是一戶人家,一個少年站在那裡,我說:「Top?」他點頭。我便爬上去。奇怪,這像是人家家裡啊,牛髒死了在棚裡吃飼料,老女人坐在空地上,手裡幹著活計。她奇怪的看著我,我便奇怪的回頭看那少年,他示意我再往前,來到一個簡單的三槓門:兩邊門柱各鑽三個洞,三根木條橫亙中央。少年為我開門:木條向一邊的洞裡移去,移一根,移兩根,第三根跨過去就行了。

出了他們家後門是一草坡,右邊出現一個簡單的廟與一個觀景台,唉呀這才對嘛。少年告訴我這裡是Pumdikot。我掏出身上僅剩的零錢給他,謝謝他為我帶路。我放眼,那個八角退隱處已經好遠了,佛塔更遠。而湖的對面,上帝曾經坐在那裡洗牌。祂左手一疊,右手一疊,啪答啪答兩邊一放,山脈左右錯落,中間小河蜿蜒。

祂有一手好牌。正中間是魚尾峰,與依偎著他的安娜普娜三峰;右邊是安娜普娜四峰與二峰,左邊是安娜普娜南峰與一峰。而夾在群峰山腳下身世曲折的,就是Seti River。

我曾經在那裡呢,雖然現在雲深霧重看不清楚,但我感到有所連結。亞理斯多德說,一隻雞的「概念」寄託在一個蛋裡。我覺得我就是一隻雞,我的「概念」秘密地寫在山裡某處。我感到有所連結,雖然我早已停止咳嗽。我跨越多次的Seti River,是魚尾峰的雪水匯流而成,聖山造就了聖河,他是魚尾峰的液態。他一生的倔強與貧瘠,也已經預寫在魚尾峰裡嗎。

我下山,去喝茶,漂亮的花園小店叫做「別過門不入」,老闆臉上有好幾個刀疤。難道是因為有人膽敢過門不入所以……?身後的尼泊爾人三番兩次搭訕,我冷處理,最後他終於要求過來坐,只好讓他坐。方頭大耳的三十歲男人,自稱是公職人員,卻有個傻名字叫「嘻嘻」。

嘻嘻主動告訴我,他是婆羅門,種姓制度裡的最高階。當然,不然他不會提。他有一種世家子弟的架子,問我各種怪問題,幾歲、教育程度、以前的薪水、台灣國民平均所得!很古怪的人,他在挑媳婦啊?我問他那「公職」是什麼,他倒用了個有學問的字,我聽不懂,他便說:「關於水的。」猜想是水利。正在我打算擺脫他的時候,他拋出了一記變化球:「我工作的地方就在不遠處,妳要不要來參觀?」我向著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忽然明白了:他在水壩工作!早上我經過櫻花亭時有個牌子掛著「非請勿入」,現在,嘻嘻有請了!我眼睛發亮,立刻說好。

結帳時頗折騰了一番,老闆找給我一張怪怪的錢以後,就忙著去招呼別的客人了。我楞在原地看著那張怪錢,鈔票上的光頭挺面熟的,是甘地嘛!我怎麼沒見過有這種尼泊爾錢?而且數目也不對,少了六十盧比啊。我再次暗忖老闆的刀疤是怎麼來的。旁邊的人見我發楞便向我解釋:「那是印度錢。印度的一百元,等於尼泊爾的一百六十元,所以剛好。」我半信半疑的走出花園,向嘻嘻投訴:「他找我印度錢耶,怎麼辦?這在尼泊爾能用嗎?」嘻嘻嘻嘻一笑說:「沒問題的。到處都能用。」

我走了一天,其實腳很酸,但是特權不容錯過。我們來到鐵門前,嘻嘻舉腳就踢,鐵門匡啷匡啷狂響,不一會兒裡面的中年警衛就匆匆忙忙的跑來了。門開了,嘻嘻又恢復了世家子弟氣定神閒的模樣,帶我走到水壩上。天色昏暗,費娃湖的水跨過水壩向小河俯衝,水花潔白,而且很吵。嘻嘻說,風景明信片上最常見的波卡拉,魚尾峰倒影於費娃湖上,就是從水壩這裡拍的。

接下來的事情才真的令我大吃一驚。在暗暗的小徑上,嘻嘻又問了一次我的名字,然後說:"Chuanfen, do you want to spend the night in my room?"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剛才有說什麼嗎?不過,他的態度非常坦然,沒有一絲試探與狡猾。我知道有時候說英文會這樣,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欠缺語感。雖然聽起來像性邀約,但他可能根本沒那個意思。

我說我要回旅館寫作。我們同行一段,他的宿舍到了,矮矮的圍牆裡,有一些矮矮的房子。他再次邀請我,我猶豫了——我也想知道一個服公職的、世家子弟模樣的尼泊爾人,過什麼樣的生活啊。他看起來很誠懇的說:「就是看看啊。」我想想,覺得不危險,就去了。

中庭沒有燈。他開了門以後是一個狹窄的過道,右邊的房間很擁擠,有書桌與雙人床。他請我坐椅子,自己坐在床上,桌上有課本與講義。他有經濟學學位,但正在念社會學的學位,我看他的課本,哈哈,真的有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Marxist approach, Feminist approach, Ecological approach...。他是好學生,筆記看起來工整又複雜,他解釋道:「尼泊爾的問題很多,我用不同的研究取徑,來分析不同區位的社會問題。」

然後他帶我參觀房子:餐廳桌上有電鍋,旁邊有簡單的神龕,放著印度教神衹的畫像,廚房裡有很多很多鍋子,有浴室,最外面左邊有一間客房。每個房間看起來都挺恐怖的,全世界的單身漢都一樣。他說要不要看照片?好呀也沒有別的事啊。

相簿一翻開,他就不再是那個力爭上游的婆羅門了,開心、天真的像個青少年。「這是我女兒,九歲。」「這是我姊姊。」「這是我太太。」我不動聲色點頭稱是,心裡大叫:「你現在才講!」他照了很多太太的照片,她很甜美,在教書。

他用他的結婚照片向我講解婚禮:新郎去新娘家迎娶,他太太在哭,家人也在哭。新娘的媽媽必須背著新娘走一段路。我插嘴:「啊!那萬一新娘太胖呢?」他一直笑。嘻嘻穿著白襯衫打領帶,外面像穿學士服那樣套個袍子,新娘則穿華麗的紅色衣服。儀式上並不親吻,新郎要用蒂卡點在新娘頭頂髮線中間,嘻嘻說,那是表示兩人永不分離。我有點懷疑,因為照片上看來並不是互相點。儀式完了以後,雙方親友會聚餐,一人一個大圓盤,就像我們在餐館吃Dhal Bhat一樣。

告辭以前,他寫下姓名與電話,辦公室的與家裡的。和所有尼泊爾人一樣,他說:「要打電話給我喔,我帶妳出去玩。」我說:「謝謝你和我分享你的生活!」又經過那沒有燈的中庭。一個措辭可疑的邀約,孵化成一場知性的民俗介紹;我微笑離去。

2006/02/13

新歡五書


因為距離源頭已遠,所以原始命題也搞不清楚了,就是要說你喜歡的五本書吧?若想蓋棺論定就會想破頭,所以,我來寫個隨機的版本,大多是新歡,沒辦法,舊愛忘記了嘛。

巔峰,Jon Krakauer。英文書名是Into Thin Air。神秘人物左手落風劍說好看,我在書店一讀果然好看,就此被黏住了。市圖竟然有英文版,閒來無事也看看,他後來寫了個後記是中文版沒有的,一篇有事實有感情的筆戰文字,打算印下來學學如何精確的用英文罵人且罵到剛剛好就好。這書以後再詳細寫。

維迪亞爵士的影子,保羅索魯著。Sir Vidia's Shadow。維迪亞爵士何人也?奈波爾也。他叫V.S. Naipaul,裡面那個V就是Vidia。保羅索魯何人也?寫無聊的火車遊記的美國作家也。可以想見我是為了奈波爾而讀這書。讀起來真是樂翻天,第一章叫做「名滿坎帕拉」。坎帕拉是非洲的一個城市,年輕美國作家在此,友人為了與妻離婚,懇求美國作家假裝跟他太太有外遇,這樣才能訴請離婚。作家很講義氣,友人保證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作家就答應了。隔天報紙頭版新聞:「美國作家偷友人妻」,友人雙手一攤——「誰曉得那些非洲人!」美國作家便如此「名滿坎帕拉」。第二章,有個大作家剛好要來坎帕拉,年輕美國作家很高興有此私淑大師的機會……故事正要往下說,他忽然打岔:「等等,你也知道我在說謊對不對?你已經看出來了吧,年輕作家就是我,大師就是V.S. Naipaul——我再怎麼掩飾、另取化名也沒用。」就這樣順利的滑入他們三十年的友情。

當然這書是罵人的,但是有人罵奈波爾,我不用聽也信啊,他寫「幽黯國度」那麼尖刻,在生活裡是個討厭鬼一點也不意外。書名已經說是shadow了。但不一樣的是保羅索魯掌握了一個小說的分寸使得故事好聽好笑,也很公平很有誠意的面對自己。關於shadow,他在書裡說的其實是:「我把自己變成了維迪雅爵士的影子。」但我小人的認為,他也不是不希望讀者誤認為此書主旨是「奈波爾的見不得人之事」。我曾翻過保羅索魯別的書,翻過去是因為看不下去之故。很平庸。原來是要罵人才會看見才華。

史鐵生,務虛筆記、病隙碎筆,以及他將來要寫的其他書。說過了,好樣的。

洛夫,石室之死亡、其他我忘記名字了的詩集以及他將來要出的其他詩。寫完「無彩青春」以後為了章名頁要引用,讀了許多有名的詩,獨對洛夫驚豔。如此遲鈍,大約在他的粉絲名單上排最後一名。他表達的內容很多樣而語言完整厚實,用來當引文超好用。

寫到剩下最後一個名額,忍不住又謹慎起來。「23對染色體」好了,不曉得是誰寫的。那書交代了近年突飛猛進的基因研究。不算是「寫」得極好的科普書,有些地方有閱讀障礙,但是內容有意思。其一是,科學家在設計實驗的時候非常有想像力。其二是,他通篇在和學社會科學的人對話,而且終於是有意義的對話了。以前都是那種社會生物學的鬼扯淡,男人精子多所以外遇多,女人卵子少所以要節省之類的鬼話,也不想想卵子雖少但隨便也有幾百萬個啊,省什麼省啊。23對染色體不一樣,他提出的挑戰,我們無可迴避:他說我們根本一點也不懂生物,就把這因素排除;我們在反對一個自己根本不了解的東西。他說的也很中肯:他沒說生物因素是終極答案,基因與環境並不是互斥的兩個因素。他的戲謔真的很好笑:如果一講基因就被說是生物決定論,那馬克思是階級決定論,凱因斯是經濟決定論,瑪格麗特米德是文化決定論,佛洛伊德是父母決定論……。

好了,五本了。如此回答SingingShaman。既然自己寫書,為免瓜田李下,就不點人了,嘿嘿。

2006/02/07

29 悲傷之河,孤獨先生


這個國家有一些麻煩事要面對,警察日日在街上警戒。我也有一些麻煩事要面對,房裡赫然出現螞蟻大軍!他們爬滿了整面牆,每隻螞蟻都有一個自己的小小的影子,看起來很立體,在鵝黃色的牆上爬著。我吹一口氣,他們便隊形大亂,於是我拿吹風機阻斷他們的路,把他們逼回門邊。有一點用處但並不是太大,他們有自己的意志,我是說,他們集體的意志;吹風機只能稍加干擾。

我想他們應該會討厭我的薄荷藥膏吧?塗在牆上他們果然無法跨越,而且塗虛線就行了。於是先塗在鏡子左方以防他們躲到鏡後,再塗在鏡子右方以防他們全爬向我的床,最後塗在靠近門的地方不讓他們再進來了。把床搬離牆壁,為了不過份地屠殺他們真是用心良苦。有的螞蟻在薄荷長城前面三兩聚集苦思對策,我用吹風機又吹了一回,驅離在拒馬前靜坐的群眾。

就在螞蟻辛勤搬家的同時,街上的景象也很特別:尼泊爾人罷工了。街上更祥和平靜,店家不開,巴士不跑。小孩子拿跟棍子在路上滾鐵圈玩,大一點的孩子打排球。我沿公車路線往市區走,今天連熱鬧的Prithwi Chowk也很冷清。

我坐車經過這個路口好幾次了,只看見是一個巴士站。走路可以把風景畫看成工筆畫,我走近才發現停放巴士的廣場上礫石遍布,周圍是小得不容旋身的店家,一片貧瘠景象。他們是我在尼泊爾見過最不快樂的人們,雖不至於毛骨悚然,但明確地感覺不受歡迎。當我在Mahendrapul,人們的眼神說:「咦,妳怎麼會在這裡?」在Prithwi Chowk,人們根本不看我,但是從我背後的投來的眼光卻說:「妳來這裡幹嘛?妳走錯地方了吧!」

出了巴士站,就走上一個新式的寬廣大橋,橋頭鐫刻著中文,「色迪河橋」,一九九八年八月八日完工,中國政府友情協助興建。一路上我已見證了各國的「友情」;爬安娜普娜必經的Buglung Highway也是中國政府出錢蓋的,另外有條路是印度政府出錢。尼泊爾身上這裡那裡簽下借據,債主施恩於此,施恩於彼。還錢不必,但怕你忘記。

色迪河橋與Mahendrapul一樣,俯望滿眼垃圾。開發中國家都忍不住這種朝河裡丟垃圾的衝動,人類天生就跟大自然過不去。我站在橋上,還是看不見Seti River——這條據稱童年嚴重受創的河。根據中文旅遊書,Seti River被稱做「悲傷之河」,是一條乳白色的河流。它所流經的地表多岩石、砂土與地震,所以它不斷向下切割,深深地往下探去,有些地方,河道有幾十公尺深,卻只有幾公分寬。

大部分的河流,一開始會切割地表形成河道,過一陣子就會在河邊堆積土壤。有土、有水,很快就長了植物,然後就有了人,有了村莊與農田。然而Seti River卻永遠被卡在幼年期,土質貧瘠,寸草不生,像一個被遺棄的小孩,跟全世界賭氣,將臉深深地埋進幽暗的地底。我看不見他的樣子,只聽見他哀哀號哭的聲音,從岩石的縫隙中傳來。

罷工的缺點是沒東西吃,餓扁了。我寄望於來時經過的「新孤獨客棧」,據說有餐廳。他們真是名不虛傳「孤獨」得很,位於離湖邊最遠的旅館區,但也因此有絕佳的山景。別家旅館看見的魚尾峰是小指尖端,「新孤獨客棧」的魚尾峰卻大大方方的露出三角形的頭。

當櫃臺先生向我走來的時候,我雖禮貌地請他坐,但心裡並不抱希望。剛才我點餐的時候,他看起來很冷淡,我偷偷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孤獨先生」。我告訴他我去過了Mahendrapul和色迪河橋,但都沒能見到這條倔強的小河;我問:「你們為什麼把它叫做『悲傷之河』呢?它為什麼悲傷?」

孤獨先生奇怪的搖搖頭。「沒有人叫它『悲傷之河』。seti只是白色的意思,它是『白色之河』。Seti River沿途流經石灰岩地形,石灰岩溶解在水裡,河水就變成乳白色了。」

我想他是對的,他的解釋和Lonely Planet相符。我讀中文旅遊書時很納悶,尼泊爾人怎麼忽然那麼有學問,用高深的地質學知識來為這條河命名?現在想來,也許中文旅遊書的記者把「白色」誤聽為「悲傷」,成就了一個美麗的錯誤。

孤獨先生頂上微禿,眼神銳利。那銳利有可能是冷酷、市儈,禿鷹型的商人;也可能是聰明、不媚俗,有個性的老闆。他家裡有六個兄弟,他是老么。旅館是父親留下的,其他兄弟每人也繼承了一個產業。如此家世,難怪談吐不俗。這樣我就放心了,否則我一直在想,旅館開得這麼孤僻該如何是好。

他告訴我,若想看Seti River的真面目,可以去波卡拉的地區博物館,那裡有許多關於此地風土民情的館藏,河從後面流過,河道開展,是這個倔強孩子偶然展露歡顏。還可以去Seti Gorge,河在那裡依然窄小而深,但中國政府在那裡建了一個工程,把河水提上來,遊客可以摸到河水。這工程並不是為了觀光,而是為了灌溉:附近的農田從此不愁沒水用了。我說:「啊,對,我在書上讀到,尼泊爾是全世界水資源第二豐富的國家,可是沒有夠好的科技來利用,很可惜。」「對,很多外援進到尼泊爾來,都被貪污掉了,但這個例子是成功的。中國派了整組的工程師與技術人員,嘉惠農民良多。」

我對孤獨先生有相見恨晚之感,只有他明白我是什麼樣的旅客。其他人都建議我去戴維斯瀑布、沙朗闊,「怎麼去?」「坐計程車啊!」我一聽就沒意思了。他卻教我如何坐公車、換車,去不同的地方看同一條河。我們兩個反社會人格的孤僻鬼相談甚歡,他請我喝奶茶。我隨口問他:「那你喝的那是什麼?」「Tulsi。這是我們尼泊爾的聖樹。」他向花園裡一指,那是一株很秀美的植物,開著穗狀的小紫花,薰衣草那種紫,但是稀疏有致。他拔下兩片葉子給我聞,告訴我:「Tulsi可以泡茶喝,也可以治咳嗽。在印度教裡,我們認為這樹是純淨的,所以人死後火葬,就是用這樹的枝椏點火,表示滌淨他的靈魂。」

雖然旅館名喚孤獨,走回湖邊也只要五分鐘。罷工的夜裡,只有專門服務西方旅客的店家才開,附近的蕞爾小店與夜一起黯淡,比較高檔比較西化的店家典雅明亮,與天地作對,逆勢發光。一個髒髒的小孩把我叫住,想叫我看他手上的一張宣傳單。我遇見他很多次了,八成是要討錢。我像「孤星淚」裡面的尚萬強一樣,不理會他的請求,冷酷地走開。

悲傷之河在深深的地底,哀傷號哭。

2006/02/05

【岔題】情人節與Google分手


由於Google支持中國政府的網路言論管制,一群追求西藏自由的學生發起了這個「情人節與Google分手」的活動。

NoLuv4Google

他們提供一長串名單,可以取代Google的各項服務。我不只用了Google的Gmail,部落格所在的blogger.com也早已被Google買下來了,呵。

2006/01/31

放年假囉!


年假要開始了!

過年前連玩了幾天,覺得措手不及就除夕了。前一天沒睡好,傍晚時分在市府捷運站附近,下雨,沒傘,倒是有件連帽子的外衣。我好心幫一個女生想,去民生社區該怎麼坐車,但走開了才想到還有更好的路線。我遠看101愚蠢的在雲霧裡,覺得好睏喔。家裡已經淨空,小豆子帶她爹老豆子去花蓮的妹妹家進行詭異大團圓。我往新光三越走去,門口標誌寫著六點打烊,頗有幾個獨行客在附近,每一個人都拿著手機,以百貨櫥窗為背景自拍。這時候也許五點多吧,不很熱鬧也不很荒涼,我東張西望以後想,唉喲鬼城有什麼好看,回家吃點東西補個眠啦。就高興的回家了。

過年努力的在家裡工作,因為回台中好幾天不能寫啊,焦慮焦慮。初二天氣大好,爬個小山,杏花林的櫻花最盛期已過,不過還有杏花嘛。今天不能再混,得回台中了。本想該跟家人吃團圓飯了,結果他們今晚兵分兩路,一批人去給我小舅舅請,剩下一批在家裡吃披薩。既然這樣我何不去逢甲夜市吃個痛快呢?ㄟ,不過這一點他們目前還不知情!科學博物館還有一些好玩的特展,這麼多年來他們始終做得不錯,一去再去總有新東西可看。嗯,年假開始,汪汪!

2006/01/30

28 小城瑣事


抽屜邊緣每天累積一點木屑。到底是什麼樣的小生物在跟我共處?我用紙片把那縫隙清乾淨,隔天又出現新的囁咬殘痕。波卡拉有點冷了。

昨天毛派殺了人,今天到處都是警察巡邏。他們為數十人左右,兩兩相距五公尺列隊走過。在北邊的檢查哨,警察攔車搜身。陣仗嚇人,但搜身也不過象徵性地隨便摸摸。這裡警察都配M16步槍,料想毛派也沒有精密的掌心雷,所以有什麼好搜的?沒看見就是沒有啊。觀光客則放行。

以為這裡人與牛相安無事,其實也不見得。撞見一隻牛把嘴湊上去要吃攤子上的小馬鈴薯,店家可不管牠是聖牛,衝出來就喊叫作勢嚇阻。

來尼泊爾一陣子了,我一次也沒踏進紀念品店,儘管圍巾與紗巾織得如夢似幻,手工年曆筆記也氣質不凡。我想我是什麼也不會買的了。一個儉樸的地方千萬不可讓去那裡玩的旅客也變得儉樸,如果大家都跟我一樣的話,這裡就別混了。奢侈的人才是他們的好朋友。

這裡的人不缺錢。他們總是可以這樣過下去,在前現代的生活裡,交易並不是那麼頻繁,什麼東西都自己做。你進餐館坐下來點菜,不一會兒便聽見老闆在後面咚咚咚地切菜。素MoMo每次內餡都不一樣,有時候是四季豆,有時候是洋蔥,有時候是花椰菜、大黃瓜、甚至馬鈴薯,想必老闆探頭看自己的菜櫥,裡頭有什麼就做什麼。點三明治也偶有意外驚喜,比如某一天打開紙包,啞然失笑——平常都對角切成兩個三角形,今天怎麼忽然變成兩個長方形!

麥香雞牽到北京也還是麥香雞,但尼泊爾不是這樣。你不能有預期,因為這裡一切都無法重複。我很喜歡吃南邊一家西藏餐廳的thenduk,就是刀削麵。也是聽得見老闆剁菜、得等上二十分鐘的那種,素的,湯頭勾芡有各種素菜熬煮的甜香,麵有嚼勁,但每次味道都不大一樣。老闆是一對姊妹與媽媽,我始終沒搞清楚是誰會下太多鹽巴。但我如何能指明是哪一家呢?它就叫做Tibetan Restaurant,店裡順便賣礦泉水與可樂,隔幾家是一個賣廓爾喀彎刀的,對面則是皇宮的圍牆——實則誰也不可能憑這個描述找到這家店啊。唯一一個或許獨特的線索是,這家餐廳的菜單上把「西藏的」拼錯了。應該是Tibetan,他們拼Tebetan。(校對狂牽到尼泊爾也還是校對狂。)

體驗無法複製,這是香格里拉。你一轉身,所有東西就在你背後乾坤大挪移了。時間是河,而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裡面兩次。

我在與湖邊觀光街平行的巷子裡穿梭。靜巷裡有不少漂亮的旅館,Hotel Panorama實在典雅,忍不住跑進去搭訕參觀。這是個正式的旅館了,不是民宿,不過櫃臺的接待看來也不過像個小弟。兩張單人床沒有view的房間,浴室很乾淨、有浴缸,開價美金十五元。我問他要名片準備走了,小弟也看出我在敷衍他,提議帶我去看屋頂。當然好啊,依他們的所在位置,應當有不錯的山景。頂樓很清靜,只有一間會議室,不太像是有人會上來的樣子。他打開編號402的房間,刷的一聲拉開窗簾——哇!!我驚訝極了,他則對我的反應十分滿意,像魔術師遇上了捧場的觀眾那樣露出得意的微笑。這簡直是極品啊,兩張床正對著魚尾峰!這雖然是頂樓,但卻是經過仔細考慮的,那一大片窗直接面對白頭雪山,不會有人從你窗前走過把彼此嚇一大跳。房裡電視、電話、浴缸一應俱全。

我問起熱水,這位小弟魔術師又得意的笑了,分析給我聽:「這裡大家都用太陽能。所以熱水有時候熱,有時候不熱。但是我們有電熱水器,所以當太陽能不靈光的時候,妳打電話到櫃臺,我們把水加熱,等十五分鐘就熱了。沒問題的。」他露出狡猾神色說:「我給妳打折。美金十元。」等我們回到一樓櫃臺,價錢已經降到五百五十盧比,美金八元。真是好價錢啊——我在心裡痛痛的想。

我不會去住的。即使在尼泊爾這樣的地方我也忍不住要省錢,所以不是錢的問題,是位階的問題。我就是不會去城裡最貴的餐館,不管那「最貴」是多麼便宜。現在住的才美金三元,省下來的五元多好花啊——我像賣牛奶的女孩那樣在心裡盤算,對自己搖了搖頭。想看魚尾峰?還是勤快一點爬上小山去看吧!

我確實一直在看地圖,計畫著再去爬一點山。費娃湖西邊有個兩千多公尺的山叫做Panchase,很遠,路上要過夜的那種。我打聽了一番,得到的答案都是得露營才行,大概得放棄。費娃湖北邊有個山叫做Kaskikot,地圖上有好幾個小茶館,我可以爬上去過一夜,然後走到Naudanda,接上Baglung公路,那裡就有巴士可以坐回波卡拉了。要不然,往西邊還有兩個湖,那裡也有一些路徑可走,一些茶館可住。

天空有紅霞,我在一個新地方帶著舊習慣。店招上有人標榜「真正的咖啡」,有人標榜「真正的起司蛋糕」,也有人標榜「真正的食物」。也有人畫SUBWAY的標準字,但用的麵包有點像芝麻燒餅。有限的夜生活:幾個俱樂部閃詭異的燈光放吵鬧的音樂。就觀光區的標準來說不算詭異,就舞廳的標準來說也不算吵鬧,但在這裡算招搖的了。這裡晚上九點就已經像台北十二點。即使九點以前,路燈也很昏暗,對面來人也看不清面容,感到地球轉離所有的光亮,心與腦一併沈寂。今夜仍然無星,明日或許又霧。

2006/01/27

27 小公車入族式


我經常目迎目送當地的小公車,激起一地碎石與沙塵。尼泊爾的公車和上貓空的小10公車差不多大小,但沒有空調,窗是開的,門是開的,車掌先生永遠扒在門口。在哪裡搭車?不清楚,沒有站牌。車開往哪裡?不清楚,擋風玻璃前放著一塊板子,寫著蚯蚓似的尼泊爾文。每一靠站,車掌先生就跳下車,有韻律的重複叫喊。那可能是目的地的名字,我們將朝向那裡;也可能是所在地的名字,我們已經抵達,且就要離開了。

湖邊是終點也是起點。座椅喚起小時的記憶,隱約感覺得到屁股底下的彈簧,當車子顛簸行進的時候,人便虛虛的搖晃。我旁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濃妝豔抹、香噴噴的,一頭直髮是離子燙燙過那麼直,奇怪的是卻穿著制服。我不可能不注意她,因為她大剌剌的半邊貼著我坐。車掌先生懷疑的看著我,我說:「Mahendrapul。」他便一把抽走我手裡的十盧比,變魔術一般從耳孔裡掏出兩個一盧比硬幣找給我。我旁邊的女生只有五十元的鈔票,兩人嘀咕了好一會兒,從表情上看起來,是她在怪他:「唉喲你怎麼會找不開?」最後她隨便給了點零錢。

上路了!這是一個當地人的入族式,我答出一個通關密語,守門人向我索討一些東西,回贈某些東西;然後我便取得了跟大家無分你我擠在一塊兒的資格。車掌先生手裡永遠攢著一把鈔票,每一張都對折成更為窄長的一條,抽一張是一張,不會找錯錢。有的人行李真不少,不過司機會等他,車掌會幫他;有時候是一個大籮筐,有時候是幾個孩子。因為很少人有自用車,計程車對當地人來說太貴了,所以公車便溫柔有禮的擔當重任。等到所有人與所有東西都上了車,車掌便拍打車身啪啪兩下,車子起動,車掌瀟灑的墊個步、飛身上車,又繼續扒在門口。

Mahendrapul是一座橋。尼泊爾人是差不多先生,他們有時候拼pul,有時候拼puul或pool,但是都一樣,就是橋的意思。我下了車,撇下歡鬧的市集來找這座橋,Lonely Planet有說到這座橋,他底下的那條河好像有點來歷。我站在橋上,一愣,往下一瞧,又一愣——這橋只有兩線道寬,十公尺長,黃泥土圬成,望之不似人君;橋下完全看不見河,看見的是兩邊突出的岩壁幾乎密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然的垃圾場,倒是聽見河水嘩啦嘩啦的流著。

我撇下堆滿垃圾的橋,往前找兩座廟,一座佛教的,一座印度教。佛寺的入口先出現了,我停下來看地圖的片刻,有個英俊小伙子喊我,英文不錯,說要陪我一起走。他的臉龐瘦削,兩道濃眉不肯分開,全連在一塊兒。走吧,又能怎麼辦。上佛寺的路是緩坡,印證了我的觀察:尼泊爾人只有登山嚮導能爬,其他人,即使是這個名叫「阿咪」,二十二歲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爬起山來也是氣喘如牛。

我們先進一個小園子,裡面的佛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他正要介紹,我就接口說:「他剛出生的時候,說『唯我獨尊』。」因為費娃湖邊的山上有個佛塔,泰國、日本、斯里蘭卡與尼泊爾四個國家認養四尊佛像,名為世界和平塔,我已經爬上去看過了。阿咪很驚訝。我問他是不是印度教徒,他正要說是,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狡黠,改口說:「我拜所有的神!」便知是個狡猾的小子。

脫了鞋進正殿,阿咪把鼓用力敲響,他說:「祈福。」桌上放著經書、木魚與海螺,佛像與達賴喇嘛的照片一起供在神龕上。小喇嘛們下了課,在廣場上踢毽子玩,阿咪跟他們很熟,常常來教他們唸書識字,是義工,「外面工作很難找,」阿咪說。小喇嘛來自尼泊爾各地,未必窮或富,凡是有興趣的人就可以來,剛送來的時候要繳五千盧比給廟方,此後就管吃管住了。廟裡算算也不少人,瓦斯太貴了,便就近砍木頭來燒。阿咪帶我去看廚房,被煙燻黑了的牆與地,裡面躺了一條狗。這樣砍遲早會耗盡森林資源,但是窮,好像也沒別的辦法。

阿咪帶我抄個捷徑去印度廟。佛寺的配置總是一個比較集中的大殿,前頭有個大廣場;印度教的廟卻是五、六個小小的廟,錯落散置在四處。入門處有個猴神,阿咪指點我:「妳看那是什麼?」「呃……牠胸膛裡有另外兩個神?」「那是國王和皇后。猴神保護他們。」這是尼泊爾第二大的印度廟,主廟供奉卡莉女神,上頭明鏡高懸,因為進去拜了以後以指沾粉,恰好對鏡在自己額上點上「蒂卡」。右邊有個象頭神的小廟,雕工精細典雅。左邊是個涼亭,中間有個小火爐,這是他們舉行印度教婚禮的地方。我好奇追問不休,阿咪便一邊講解,一邊走位向我說明:「這裡升起爐火,教士在旁邊念經。新人要繞著火爐走幾圈。女孩子會哭,女方的家人也會哭。」廟群後方有個長方形的淺水槽,是殺犧牲的地方,卡莉女神以殘酷嗜血著稱,犧牲包括水牛、鴨子、山羊,來者不拒。更後方有個小樹林,蜿蜒著一條小路,俯瞰有好多漂亮房子,很不尼泊爾。阿咪說,那是尼泊爾人去印度或者英國當兵,然後回來時就有錢蓋房子了。

我請阿咪在樹蔭下坐一會兒,掏出一百盧比給他。我們遵循東方人的傳統互推了一會兒,我說:「我很謝謝你解釋給我聽啊!上一次我去尼泊爾第一大的印度廟,什麼都看不懂,莫名其妙的就出來了。今天有你解釋就不一樣,都變得很有趣。」我把鈔票留在他手心裡,他便不再堅持,邀請我去他家坐坐。

這個地方叫做Matepani,mate是土,pani是水,四個音節都要念得短促有爆裂感才有尼泊爾味。在兩個廟中間,兩層樓高的赭色泥土屋,一間一間倚在一塊兒,像手捏的陶器一樣,總覺得有點歪歪倒倒。剛才路過的時候,阿咪曾隨手一指,現在他調皮的考我:「哪一間?」陶土房子長得都一樣,我正猶豫,就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廊下的縫衣機前,立刻認了出來:「那一間!我記得你爸爸。」

廊下放著兩台縫衣機,阿咪的爸爸與祖母一人一台。半空中吊掛著幾件傳統服飾,對啊,我在路上常看見尼泊爾女生穿,布料薄點就像短褂,布料厚點就像棉襖,不過前襟重疊,盤扣被綁繩取代,我一看就想,哇,這穿脫的過程一定十分香豔。阿咪說祖母的手藝很好喲,附近鄰居都會來請她做衣服。依印度教儀式成婚的新娘,就要穿上這樣的傳統服飾,是紅色的,比較喜氣。店裡還賣尼泊爾男人戴的碎花小帽,阿咪戴給我看,一個英俊少年郎就立刻變成小老頭,我大笑,換我戴,也變個小老頭,他們都大笑。

「店面」就是一張縫衣機的深度。往裡走兩步,是兩張單人床,阿咪的爸爸和媽媽睡這裡。再往裡走兩步是廚房與餐廳。泥土圬成無稜無角的小樓梯通往二樓,每一階小得容不下我的登山鞋,只能側著小心走。二樓看來像是客廳了,因為有小電視、有沙發;但也不盡然。又是兩張單人床,阿咪睡一張,阿咪的妹妹睡一張;祖父和祖母打地鋪,睡在地板上,白天把棉被收起來,就又像個客廳。

阿咪的牆上貼了一張爆炸頭男人的照片。我當他是個搖滾樂手,結果阿咪說他是個印度教的上師,現在已經很老了,住在印度。櫃子上放著一個大銀盾與一個金牌,是阿咪踢足球踢來的,真不敢相信,走點路就喘耶!客廳的外面有個小陽台,臨著街,就在「店面」的正上方。陽台地上放了棉被,我感到很奇怪,問阿咪:「這是幹嘛?」「我祖母的媽媽睡在這裡。」我仍然感到很奇怪,但不吭聲。陽台上落著一疊淺碟子,我又問:「這是幹嘛?」「過節的時候,我們把油倒在裡面,放一根蠟燭芯,點著了,放著。」「放在哪裡?」阿咪指著陽台牆上鏤空的空隙。「啊,所以就很漂亮!」阿咪笑得很好看,說:「對。」

離開陽台前我說:「可是睡陽台上不是很冷嗎。」阿咪說:「冷啊。可是裡面沒有地方了。」我們回到沙發上坐下,節慶的花環還在,姊妹為兄弟祈福的節日。阿咪的妹妹端茶來,夢幻一般美麗的少女,穿著輕柔飄逸的沙麗。我請她坐,她既想參與又害羞,我說妳頭髮好漂亮啊,怎麼弄的?她只是笑,阿咪說:「她聽得懂,只是不會講。」

不久,枯瘦的老人上樓,妹妹在後面攙扶著。老人的手腳完全沒有肉了,身軀彎折無法再直起,扶著床邊奇怪的打量著我。「Namaste。」沒反應,她還是奇怪的看著我。屋內陰暗,我看不清楚她的臉,阿咪解釋道:「她看不見妳。」「那她聽得見嗎?」「一點點。」終於她不再好奇,扶著床,到陽台上去了。

她八十五歲了。顯然地,在等死。她自己等,恐怕家人也在等。

我們喝茶看新聞。毛派殺死了七個人,在某個小城市。「不是觀光客會去的地方,妳放心。」所有尼泊爾人告訴我當前政局的時候,都不忘記強調那跟我無關,阿咪也是。他告訴我後天有罷工,巴士停駛。抗議什麼呢?「抗議毛派和政府。」「抗議毛派,還是政府?還是兩者?」「兩者。因為毛派也是個政黨。」我還是不大懂,但這個少年真有點見識。

我用眼睛在地板上畫出兩個人形虛線,視線穿越牆壁出到陽台,畫出第三個人形虛線。似存非存,將在不在。老者如棉被一般柔軟,僅在夜裡攤平,太陽升起,他的空間就捲起來。這個陶土房子至此有了一點鬼魅的感覺。因為擠了太多人,而造成的一種自體吞噬效應。

我起身告辭,知道我會回來。那幾個虛線在咬我,但也在叫我。我心裡慶幸剛才給了阿咪一百塊,這次就先這樣吧。一輛小公車駛來,車掌跳下來大喊:「阿浪佐阿浪佐阿浪佐!」我已經是當地人了,不再說觀光客說的「camping chowk」,很內行的學著他的腔調說:「阿浪佐。」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