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31

放年假囉!


年假要開始了!

過年前連玩了幾天,覺得措手不及就除夕了。前一天沒睡好,傍晚時分在市府捷運站附近,下雨,沒傘,倒是有件連帽子的外衣。我好心幫一個女生想,去民生社區該怎麼坐車,但走開了才想到還有更好的路線。我遠看101愚蠢的在雲霧裡,覺得好睏喔。家裡已經淨空,小豆子帶她爹老豆子去花蓮的妹妹家進行詭異大團圓。我往新光三越走去,門口標誌寫著六點打烊,頗有幾個獨行客在附近,每一個人都拿著手機,以百貨櫥窗為背景自拍。這時候也許五點多吧,不很熱鬧也不很荒涼,我東張西望以後想,唉喲鬼城有什麼好看,回家吃點東西補個眠啦。就高興的回家了。

過年努力的在家裡工作,因為回台中好幾天不能寫啊,焦慮焦慮。初二天氣大好,爬個小山,杏花林的櫻花最盛期已過,不過還有杏花嘛。今天不能再混,得回台中了。本想該跟家人吃團圓飯了,結果他們今晚兵分兩路,一批人去給我小舅舅請,剩下一批在家裡吃披薩。既然這樣我何不去逢甲夜市吃個痛快呢?ㄟ,不過這一點他們目前還不知情!科學博物館還有一些好玩的特展,這麼多年來他們始終做得不錯,一去再去總有新東西可看。嗯,年假開始,汪汪!

2006/01/30

28 小城瑣事


抽屜邊緣每天累積一點木屑。到底是什麼樣的小生物在跟我共處?我用紙片把那縫隙清乾淨,隔天又出現新的囁咬殘痕。波卡拉有點冷了。

昨天毛派殺了人,今天到處都是警察巡邏。他們為數十人左右,兩兩相距五公尺列隊走過。在北邊的檢查哨,警察攔車搜身。陣仗嚇人,但搜身也不過象徵性地隨便摸摸。這裡警察都配M16步槍,料想毛派也沒有精密的掌心雷,所以有什麼好搜的?沒看見就是沒有啊。觀光客則放行。

以為這裡人與牛相安無事,其實也不見得。撞見一隻牛把嘴湊上去要吃攤子上的小馬鈴薯,店家可不管牠是聖牛,衝出來就喊叫作勢嚇阻。

來尼泊爾一陣子了,我一次也沒踏進紀念品店,儘管圍巾與紗巾織得如夢似幻,手工年曆筆記也氣質不凡。我想我是什麼也不會買的了。一個儉樸的地方千萬不可讓去那裡玩的旅客也變得儉樸,如果大家都跟我一樣的話,這裡就別混了。奢侈的人才是他們的好朋友。

這裡的人不缺錢。他們總是可以這樣過下去,在前現代的生活裡,交易並不是那麼頻繁,什麼東西都自己做。你進餐館坐下來點菜,不一會兒便聽見老闆在後面咚咚咚地切菜。素MoMo每次內餡都不一樣,有時候是四季豆,有時候是洋蔥,有時候是花椰菜、大黃瓜、甚至馬鈴薯,想必老闆探頭看自己的菜櫥,裡頭有什麼就做什麼。點三明治也偶有意外驚喜,比如某一天打開紙包,啞然失笑——平常都對角切成兩個三角形,今天怎麼忽然變成兩個長方形!

麥香雞牽到北京也還是麥香雞,但尼泊爾不是這樣。你不能有預期,因為這裡一切都無法重複。我很喜歡吃南邊一家西藏餐廳的thenduk,就是刀削麵。也是聽得見老闆剁菜、得等上二十分鐘的那種,素的,湯頭勾芡有各種素菜熬煮的甜香,麵有嚼勁,但每次味道都不大一樣。老闆是一對姊妹與媽媽,我始終沒搞清楚是誰會下太多鹽巴。但我如何能指明是哪一家呢?它就叫做Tibetan Restaurant,店裡順便賣礦泉水與可樂,隔幾家是一個賣廓爾喀彎刀的,對面則是皇宮的圍牆——實則誰也不可能憑這個描述找到這家店啊。唯一一個或許獨特的線索是,這家餐廳的菜單上把「西藏的」拼錯了。應該是Tibetan,他們拼Tebetan。(校對狂牽到尼泊爾也還是校對狂。)

體驗無法複製,這是香格里拉。你一轉身,所有東西就在你背後乾坤大挪移了。時間是河,而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裡面兩次。

我在與湖邊觀光街平行的巷子裡穿梭。靜巷裡有不少漂亮的旅館,Hotel Panorama實在典雅,忍不住跑進去搭訕參觀。這是個正式的旅館了,不是民宿,不過櫃臺的接待看來也不過像個小弟。兩張單人床沒有view的房間,浴室很乾淨、有浴缸,開價美金十五元。我問他要名片準備走了,小弟也看出我在敷衍他,提議帶我去看屋頂。當然好啊,依他們的所在位置,應當有不錯的山景。頂樓很清靜,只有一間會議室,不太像是有人會上來的樣子。他打開編號402的房間,刷的一聲拉開窗簾——哇!!我驚訝極了,他則對我的反應十分滿意,像魔術師遇上了捧場的觀眾那樣露出得意的微笑。這簡直是極品啊,兩張床正對著魚尾峰!這雖然是頂樓,但卻是經過仔細考慮的,那一大片窗直接面對白頭雪山,不會有人從你窗前走過把彼此嚇一大跳。房裡電視、電話、浴缸一應俱全。

我問起熱水,這位小弟魔術師又得意的笑了,分析給我聽:「這裡大家都用太陽能。所以熱水有時候熱,有時候不熱。但是我們有電熱水器,所以當太陽能不靈光的時候,妳打電話到櫃臺,我們把水加熱,等十五分鐘就熱了。沒問題的。」他露出狡猾神色說:「我給妳打折。美金十元。」等我們回到一樓櫃臺,價錢已經降到五百五十盧比,美金八元。真是好價錢啊——我在心裡痛痛的想。

我不會去住的。即使在尼泊爾這樣的地方我也忍不住要省錢,所以不是錢的問題,是位階的問題。我就是不會去城裡最貴的餐館,不管那「最貴」是多麼便宜。現在住的才美金三元,省下來的五元多好花啊——我像賣牛奶的女孩那樣在心裡盤算,對自己搖了搖頭。想看魚尾峰?還是勤快一點爬上小山去看吧!

我確實一直在看地圖,計畫著再去爬一點山。費娃湖西邊有個兩千多公尺的山叫做Panchase,很遠,路上要過夜的那種。我打聽了一番,得到的答案都是得露營才行,大概得放棄。費娃湖北邊有個山叫做Kaskikot,地圖上有好幾個小茶館,我可以爬上去過一夜,然後走到Naudanda,接上Baglung公路,那裡就有巴士可以坐回波卡拉了。要不然,往西邊還有兩個湖,那裡也有一些路徑可走,一些茶館可住。

天空有紅霞,我在一個新地方帶著舊習慣。店招上有人標榜「真正的咖啡」,有人標榜「真正的起司蛋糕」,也有人標榜「真正的食物」。也有人畫SUBWAY的標準字,但用的麵包有點像芝麻燒餅。有限的夜生活:幾個俱樂部閃詭異的燈光放吵鬧的音樂。就觀光區的標準來說不算詭異,就舞廳的標準來說也不算吵鬧,但在這裡算招搖的了。這裡晚上九點就已經像台北十二點。即使九點以前,路燈也很昏暗,對面來人也看不清面容,感到地球轉離所有的光亮,心與腦一併沈寂。今夜仍然無星,明日或許又霧。

2006/01/27

27 小公車入族式


我經常目迎目送當地的小公車,激起一地碎石與沙塵。尼泊爾的公車和上貓空的小10公車差不多大小,但沒有空調,窗是開的,門是開的,車掌先生永遠扒在門口。在哪裡搭車?不清楚,沒有站牌。車開往哪裡?不清楚,擋風玻璃前放著一塊板子,寫著蚯蚓似的尼泊爾文。每一靠站,車掌先生就跳下車,有韻律的重複叫喊。那可能是目的地的名字,我們將朝向那裡;也可能是所在地的名字,我們已經抵達,且就要離開了。

湖邊是終點也是起點。座椅喚起小時的記憶,隱約感覺得到屁股底下的彈簧,當車子顛簸行進的時候,人便虛虛的搖晃。我旁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濃妝豔抹、香噴噴的,一頭直髮是離子燙燙過那麼直,奇怪的是卻穿著制服。我不可能不注意她,因為她大剌剌的半邊貼著我坐。車掌先生懷疑的看著我,我說:「Mahendrapul。」他便一把抽走我手裡的十盧比,變魔術一般從耳孔裡掏出兩個一盧比硬幣找給我。我旁邊的女生只有五十元的鈔票,兩人嘀咕了好一會兒,從表情上看起來,是她在怪他:「唉喲你怎麼會找不開?」最後她隨便給了點零錢。

上路了!這是一個當地人的入族式,我答出一個通關密語,守門人向我索討一些東西,回贈某些東西;然後我便取得了跟大家無分你我擠在一塊兒的資格。車掌先生手裡永遠攢著一把鈔票,每一張都對折成更為窄長的一條,抽一張是一張,不會找錯錢。有的人行李真不少,不過司機會等他,車掌會幫他;有時候是一個大籮筐,有時候是幾個孩子。因為很少人有自用車,計程車對當地人來說太貴了,所以公車便溫柔有禮的擔當重任。等到所有人與所有東西都上了車,車掌便拍打車身啪啪兩下,車子起動,車掌瀟灑的墊個步、飛身上車,又繼續扒在門口。

Mahendrapul是一座橋。尼泊爾人是差不多先生,他們有時候拼pul,有時候拼puul或pool,但是都一樣,就是橋的意思。我下了車,撇下歡鬧的市集來找這座橋,Lonely Planet有說到這座橋,他底下的那條河好像有點來歷。我站在橋上,一愣,往下一瞧,又一愣——這橋只有兩線道寬,十公尺長,黃泥土圬成,望之不似人君;橋下完全看不見河,看見的是兩邊突出的岩壁幾乎密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然的垃圾場,倒是聽見河水嘩啦嘩啦的流著。

我撇下堆滿垃圾的橋,往前找兩座廟,一座佛教的,一座印度教。佛寺的入口先出現了,我停下來看地圖的片刻,有個英俊小伙子喊我,英文不錯,說要陪我一起走。他的臉龐瘦削,兩道濃眉不肯分開,全連在一塊兒。走吧,又能怎麼辦。上佛寺的路是緩坡,印證了我的觀察:尼泊爾人只有登山嚮導能爬,其他人,即使是這個名叫「阿咪」,二十二歲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爬起山來也是氣喘如牛。

我們先進一個小園子,裡面的佛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他正要介紹,我就接口說:「他剛出生的時候,說『唯我獨尊』。」因為費娃湖邊的山上有個佛塔,泰國、日本、斯里蘭卡與尼泊爾四個國家認養四尊佛像,名為世界和平塔,我已經爬上去看過了。阿咪很驚訝。我問他是不是印度教徒,他正要說是,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狡黠,改口說:「我拜所有的神!」便知是個狡猾的小子。

脫了鞋進正殿,阿咪把鼓用力敲響,他說:「祈福。」桌上放著經書、木魚與海螺,佛像與達賴喇嘛的照片一起供在神龕上。小喇嘛們下了課,在廣場上踢毽子玩,阿咪跟他們很熟,常常來教他們唸書識字,是義工,「外面工作很難找,」阿咪說。小喇嘛來自尼泊爾各地,未必窮或富,凡是有興趣的人就可以來,剛送來的時候要繳五千盧比給廟方,此後就管吃管住了。廟裡算算也不少人,瓦斯太貴了,便就近砍木頭來燒。阿咪帶我去看廚房,被煙燻黑了的牆與地,裡面躺了一條狗。這樣砍遲早會耗盡森林資源,但是窮,好像也沒別的辦法。

阿咪帶我抄個捷徑去印度廟。佛寺的配置總是一個比較集中的大殿,前頭有個大廣場;印度教的廟卻是五、六個小小的廟,錯落散置在四處。入門處有個猴神,阿咪指點我:「妳看那是什麼?」「呃……牠胸膛裡有另外兩個神?」「那是國王和皇后。猴神保護他們。」這是尼泊爾第二大的印度廟,主廟供奉卡莉女神,上頭明鏡高懸,因為進去拜了以後以指沾粉,恰好對鏡在自己額上點上「蒂卡」。右邊有個象頭神的小廟,雕工精細典雅。左邊是個涼亭,中間有個小火爐,這是他們舉行印度教婚禮的地方。我好奇追問不休,阿咪便一邊講解,一邊走位向我說明:「這裡升起爐火,教士在旁邊念經。新人要繞著火爐走幾圈。女孩子會哭,女方的家人也會哭。」廟群後方有個長方形的淺水槽,是殺犧牲的地方,卡莉女神以殘酷嗜血著稱,犧牲包括水牛、鴨子、山羊,來者不拒。更後方有個小樹林,蜿蜒著一條小路,俯瞰有好多漂亮房子,很不尼泊爾。阿咪說,那是尼泊爾人去印度或者英國當兵,然後回來時就有錢蓋房子了。

我請阿咪在樹蔭下坐一會兒,掏出一百盧比給他。我們遵循東方人的傳統互推了一會兒,我說:「我很謝謝你解釋給我聽啊!上一次我去尼泊爾第一大的印度廟,什麼都看不懂,莫名其妙的就出來了。今天有你解釋就不一樣,都變得很有趣。」我把鈔票留在他手心裡,他便不再堅持,邀請我去他家坐坐。

這個地方叫做Matepani,mate是土,pani是水,四個音節都要念得短促有爆裂感才有尼泊爾味。在兩個廟中間,兩層樓高的赭色泥土屋,一間一間倚在一塊兒,像手捏的陶器一樣,總覺得有點歪歪倒倒。剛才路過的時候,阿咪曾隨手一指,現在他調皮的考我:「哪一間?」陶土房子長得都一樣,我正猶豫,就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廊下的縫衣機前,立刻認了出來:「那一間!我記得你爸爸。」

廊下放著兩台縫衣機,阿咪的爸爸與祖母一人一台。半空中吊掛著幾件傳統服飾,對啊,我在路上常看見尼泊爾女生穿,布料薄點就像短褂,布料厚點就像棉襖,不過前襟重疊,盤扣被綁繩取代,我一看就想,哇,這穿脫的過程一定十分香豔。阿咪說祖母的手藝很好喲,附近鄰居都會來請她做衣服。依印度教儀式成婚的新娘,就要穿上這樣的傳統服飾,是紅色的,比較喜氣。店裡還賣尼泊爾男人戴的碎花小帽,阿咪戴給我看,一個英俊少年郎就立刻變成小老頭,我大笑,換我戴,也變個小老頭,他們都大笑。

「店面」就是一張縫衣機的深度。往裡走兩步,是兩張單人床,阿咪的爸爸和媽媽睡這裡。再往裡走兩步是廚房與餐廳。泥土圬成無稜無角的小樓梯通往二樓,每一階小得容不下我的登山鞋,只能側著小心走。二樓看來像是客廳了,因為有小電視、有沙發;但也不盡然。又是兩張單人床,阿咪睡一張,阿咪的妹妹睡一張;祖父和祖母打地鋪,睡在地板上,白天把棉被收起來,就又像個客廳。

阿咪的牆上貼了一張爆炸頭男人的照片。我當他是個搖滾樂手,結果阿咪說他是個印度教的上師,現在已經很老了,住在印度。櫃子上放著一個大銀盾與一個金牌,是阿咪踢足球踢來的,真不敢相信,走點路就喘耶!客廳的外面有個小陽台,臨著街,就在「店面」的正上方。陽台地上放了棉被,我感到很奇怪,問阿咪:「這是幹嘛?」「我祖母的媽媽睡在這裡。」我仍然感到很奇怪,但不吭聲。陽台上落著一疊淺碟子,我又問:「這是幹嘛?」「過節的時候,我們把油倒在裡面,放一根蠟燭芯,點著了,放著。」「放在哪裡?」阿咪指著陽台牆上鏤空的空隙。「啊,所以就很漂亮!」阿咪笑得很好看,說:「對。」

離開陽台前我說:「可是睡陽台上不是很冷嗎。」阿咪說:「冷啊。可是裡面沒有地方了。」我們回到沙發上坐下,節慶的花環還在,姊妹為兄弟祈福的節日。阿咪的妹妹端茶來,夢幻一般美麗的少女,穿著輕柔飄逸的沙麗。我請她坐,她既想參與又害羞,我說妳頭髮好漂亮啊,怎麼弄的?她只是笑,阿咪說:「她聽得懂,只是不會講。」

不久,枯瘦的老人上樓,妹妹在後面攙扶著。老人的手腳完全沒有肉了,身軀彎折無法再直起,扶著床邊奇怪的打量著我。「Namaste。」沒反應,她還是奇怪的看著我。屋內陰暗,我看不清楚她的臉,阿咪解釋道:「她看不見妳。」「那她聽得見嗎?」「一點點。」終於她不再好奇,扶著床,到陽台上去了。

她八十五歲了。顯然地,在等死。她自己等,恐怕家人也在等。

我們喝茶看新聞。毛派殺死了七個人,在某個小城市。「不是觀光客會去的地方,妳放心。」所有尼泊爾人告訴我當前政局的時候,都不忘記強調那跟我無關,阿咪也是。他告訴我後天有罷工,巴士停駛。抗議什麼呢?「抗議毛派和政府。」「抗議毛派,還是政府?還是兩者?」「兩者。因為毛派也是個政黨。」我還是不大懂,但這個少年真有點見識。

我用眼睛在地板上畫出兩個人形虛線,視線穿越牆壁出到陽台,畫出第三個人形虛線。似存非存,將在不在。老者如棉被一般柔軟,僅在夜裡攤平,太陽升起,他的空間就捲起來。這個陶土房子至此有了一點鬼魅的感覺。因為擠了太多人,而造成的一種自體吞噬效應。

我起身告辭,知道我會回來。那幾個虛線在咬我,但也在叫我。我心裡慶幸剛才給了阿咪一百塊,這次就先這樣吧。一輛小公車駛來,車掌跳下來大喊:「阿浪佐阿浪佐阿浪佐!」我已經是當地人了,不再說觀光客說的「camping chowk」,很內行的學著他的腔調說:「阿浪佐。」上了車。

2006/01/23

老鼠大戰


兩隻老鼠相約打桌球。她們兩個差不多菜,一個瘋一個懶,問題是懶的那個也有點瘋,瘋的那個也有點懶,所以很難分辨。

準備工作當然不可少。
「我們來打個你死我活!」
「不,當然是你死,我活。」
「休想!我勸妳好好享受當下,趁著現在妳還沒輸。」
「雖然以前妳贏得比較多,但我告訴妳,今天可不是那一天!」
「放馬過來!我穿了幸運鞋。」
「好好的穿著吧!像我就不用,我是靠球技取勝。」
「不過我們很久沒打了,球會不會沒氣了?」
「不會啦,又不是氣球!咦,妳在找藉口啊?」
隨後便見桌球室裡刀光劍影,因為毫無章法的緣故,所以比大屠殺還可怕。慘叫淒厲,狂笑驚天。

打完一局,一比○。
「讓妳,哼。君子不贏頭盤棋。」
「……」贏的那一隻露齒而笑。

打完兩局,二比○。
「幸好我們今天要打五局。七局也行。」
「不行啦!只能打三盤。」
「妳怕啦?」
「少囉唆!」

最後二比一結束,兩隻老鼠都拖著疲憊的嗓音回家,手和腳倒是還好。定期發洩敵意,六分鐘護一生。

2006/01/20

【斷背山】給他兩個蛋蛋!


什麼人說過,作家的每一個作品都是上一個作品的輪迴轉世;在「斷背山」,李安真是修成正果了。在「喜宴」裡弄擰了的,在「臥虎藏龍」裡走偏了的,這次全部都對了。「斷背山」精準而平衡,渾厚飽滿像一顆蛋!所以……Two eggs up!

我曾經偶然收到朋友寄來的錄影帶,叫做Shipping News。陰鬱天氣底下一個有點智障的人跟一個不吭聲的姑媽,可以想見有多悶,我幾乎沒看完。後來偶然借到普立茲獎小說「海角家園」,陰鬱天氣底下一個人跟一個姑媽……欸,不就是那個電影嗎!還是很悶,我又幾乎沒看完。前一陣子朋友寄來斷背山中譯的電子檔,要我寫點東西。我讀了兩頁一直分心,這事就算了。這是我與安妮普露的三度遭逢,都是一個悶字做結。

而李安不是一個才華亮眼的導演,至少在我眼裡不是。他內斂,有時內斂得不知所云,如「臥虎藏龍」裡周潤發與楊紫瓊談感情,徒見拐彎抹角聲東擊西。但是在「斷背山」裡,他卻把那麼悶的安妮普露,拍得那麼細膩鮮活。看這一場戲:兩個男的應該要放羊,卻互脫衣服追逐著玩了起來,在綠油油的山坡上,「翻滾吧,男孩」;可是奇怪少了一點什麼:怎麼沒有聲音?鏡頭拉遠,唉呀糟糕,原來是雇主用望遠鏡看到的呀。下一幕是其中一人在砍柴,雇主騎馬來了。閒閒說話。說完了,雇主當著他的面拿起望遠鏡來眺望山坡,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腿一夾,一勒馬,轉身走了。多麼簡潔又多麼精準!而整部片都是這樣的,無一失手。

不可能不拿「喜宴」出來比較。「喜宴」是中國傳統文化親情倫理劇,男同志在謊言中求生存,故事全部的重量都疊在趙文瑄的角色上,但是他卻演得糟透了,不會演深沈,只會皺眉頭。結果是沒有說服力:誰能理解這麼一個蠢蛋,卻能讓西方男人三從四德,又讓中國女人如狼似虎?那裡每一個人都怪怪的,老爸的開明跟兒子的性魅力同樣站不住腳。然而在「斷背山」,全部都對了:我不是同性戀,但是我戒不掉你。我結婚,我生小孩,我跟別的女人外遇,我去找男妓;但是我戒不掉你。

不可能不想到「藍宇」。請比對希斯萊傑內縮的嘴唇,與胡軍緊抿的嘴角;傑克葛倫霍的長睫毛,與劉燁的大眼睛。胡軍與劉燁已經非常稱職,否則那芭樂歌怎麼能夠令人流淚;但「藍宇」畢竟單薄。「斷背山」細密緊緻,每一個面向都有好多故事。希斯萊傑與傑克葛倫霍演得好極了;一個重逢的擁抱,五秒鐘的戲,卻能從朋友的抱、很久不見的抱、忽然不對勁了、然後瞬間變成老情人爆炸性的抱。才五秒。

首映場前,李安進來,也許是很累,也許是斯文,也許是柔軟,也可能是很娘;總之他軟綿綿的說:「我是從台灣出去的導演,現在還是用台灣人的眼睛看世界。」給他兩個蛋蛋!

2006/01/12

26 悲歡聖母峰


從安娜普娜回來以後,波卡拉就變小了。我攤開地圖看哪裡有什麼好玩的,換算成山中長走,才不過三分之一的路程,蛋糕一片。國際山岳博物館International Mountain Museum,外觀挺漂亮,距離大約四公里。有什麼問題呢,走去。

尼泊爾的路沒有路名,所以只能用「判斷」的:這裡是一個夾角約四十五度的路口,那大概就是地圖上的Mastang Chowk了吧,我該向右轉,第二條岔路再左轉,然後河就應該要出現了……

一路所見都是平民生活。老婆婆坐在路邊,用一個簡單的器具把棉花一絲絲地拉出來紡成線。幾個半大不小的男生圍著玩遊戲:一個麻將桌,四邊有護欄,四角有洞,大家想辦法把一個扁扁的圓盤打進別人的洞裡,並護住自己的洞。只有一個顯然較為貴族化的學校,叫做Pokhara Kindergarten High School,幼稚園中學?非常令人困惑。

博物館是新的,外國人的入場費三百盧比,挺貴的。我本沒有期待什麼,但結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有一個特展是阿爾卑斯山區與尼泊爾山區的生活比較,兩地的房舍、食物、甚至學童的制服都驚人地相似,只不過阿爾卑斯山區的那些照片是五十年前的罷了。另一組比較是同一個小村,四十年來的變化。仍然是個幾戶平房聚集的荒僻小村,就算翻修過,也只是洗把臉而已。日子在那裡過得比較慢。倒是攝影器材顯然升級迅速,照片畫質進步得可快了。

博物館裡也展出Toni Hagen所使用的工具,他是第一個繪製喜馬拉雅山區地圖的探險家。為了感謝他的貢獻,尼泊爾政府把編號第一號的登山許可證,發給了Toni Hagen。他留下的三項建議裡,有一項是「興建吊橋」。只有吃過上山下山苦頭的人才知道,這話可真內行啊!

喜馬拉雅群峰之中,聖母峰的風采當然還是無法匹敵的。當地山區的原住民族雪巴人Sherpa,為登山隊當挑夫、當嚮導,是整個聖母峰的冒險歷史裡最「底層」的人,但明明是他們爬得最高。第一組成功攀登聖母峰的是紐西蘭探險家Edmund Hillary和雪巴嚮導Tenzing Norgay,但是到底誰才是「第一個」踏上峰頂的人?他們下山來,兩人口徑一致說,「我們『一起』爬上去的。」古怪的是,登頂當然要照相留念,但只有雪巴嚮導留下了一張登頂成功的照片,紐西蘭探險家卻居然沒有。西方世界理所當然認為Edmund Hillary是世界第一,他因此受封爵士,此後一生輝煌;但是印度與尼泊爾人卻認為,第一個登頂的一定是Tenzing Norgay。

一座山,兩個人,三種說法。不同的人種相信不同的真實,唯獨沒人相信他們「一起登頂」。山路艱險,自顧不暇,「一起登頂」?實在難以想像。這個官方說法聽起來不像「事實」,而像「約定」。如今雪巴嚮導已經辭世,紐西蘭探險家也垂垂老矣,雖然陰陽兩隔,疑雲密佈,但五十年來,他們的說法從未改變。

在他們之後,登山者仍然熱衷於創造各式各樣的「第一」。第一個從另外一條路線登頂;第一個女性登頂;第一個不帶氧氣瓶登頂……。登山隊的規模越來越大,預算越來越高,那些錢堆出了另一座聖母峰;在那裡,探險的成分遞減,而享樂的成分遞增。山上的垃圾堆積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終於有人組了隊,專程去把垃圾帶下山。氧氣瓶、梯子、瓦斯罐、帳棚支架……隨便挖一挖就有一‧五噸,包好以後用直昇機載下山。致力於這項環境保護行動的是一群日本人,照片上,他們全身都貼滿了企業贊助的logo:NESCAFE,SEIKO,DVCAM……

而現在我坐在放映廳裡,等著看一部砸大錢拍成的片子,「Everest」。其實我看過了,很多年前在台中的科學博物館,太空劇場狀如一顆星球,我們在地心的位置,半躺半坐的,看著頭頂一整片廣闊如星空的超寬銀幕。美國登山製片家David Breashears組了一支登山隊,不辭辛勞的把笨重的IMAX攝影機搬上聖母峰,去拍攝登頂的整個過程。台灣翻做「偉哉聖母峰」,我還記得雪崩的場面,飛濺的雪塊那麼真實地朝我擲來。

隊裡有一個美國男人,一個西班牙女人,與一個雪巴人。最有賣點的可能就是這個雪巴人了,他是Tensing Norgay的兒子,Jamling Norgay。他想要做爸爸做過的事情。子繼父業並不是我所偏好的戲碼,何況訪談斧鑿痕跡再清楚不過,Jamling Norgay沒有亞洲口音,開口更是美式幽默。

尼泊爾沒有那麼炫的球形銀幕,長條椅甚至沒有靠背。但在這陽春的平面銀幕前,我依然流下眼淚。山那麼大,人那麼小;有的人登頂,有的人殉山。

那一年除了美國隊以外,還有兩個商業隊伍,以及台灣隊。「商業隊伍」,基本上就是旅行團,所費不貲,保證登頂。台灣隊是登山界名人高銘和克服萬難組成的隊伍,只有他一人有攻頂的實力。大家都在營地裡看天氣,領隊們憑著自己的經驗判斷什麼時候該往前挺進。天氣不算頂好,但三支隊伍都決定出發,只有美國隊不動,其實心裡也焦慮得很。山上的天氣誰也說不準的,搞不好這就是今年唯一的攻頂機會了,誰知道呢?有時候上帝和魔鬼是手牽手的。

旅行團的保證沒有跳票,他們真的全都上去了。艱難的是回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掩至,回來的人比出發的人少。高銘和回來的時候,鼻子、腳趾嚴重凍傷;兩支商業隊伍的領隊都沒有回來。然後無線電響了,是那位紐西蘭領隊Rob Hall。

Hall是回頭去援救客戶的時候出事的。現在,他很冷,他一點也走不動了。大家都鼓勵他保持清醒,但是那些都是屁話;實話是,暴風雪還在繼續,沒有人能夠上山救援,而且從美國隊駐紮處,得走兩天才能走到他身邊。他死定了。只有Hall自己不知道,他陷身低溫已久,判斷力已失了準頭。美國隊唯一能做的,是緊急聯絡他的妻子,她就快要生了。透過轉接,Hall與在紐西蘭的妻子通上話,兩人商定了小孩的名字。

最後Hall說,他睏了。所有人都哭了。無線電不再發出聲音,彷彿伴他一同心滿意足地睡去。兩個禮拜後,當美國隊終於決定出發攻頂的時候,他們很清楚前面等著的,除了高聳的山峰之外,還有山友的屍體。

美國男人不用氧氣瓶,他說:「就只有我跟山。就這麼簡單。」他爬上去了。西班牙女人爬上去了。雪巴人爬上去了。製片David Breashears爬上去了,IMAX的鏡頭當然也爬上去了。影片完美定調為老少咸宜勵志片,雖然天災中途攪局,但是結尾美夢成真。一直要等到「八千米高地平線」一書裡,David Breashears才說出他的看法:他認為那三支隊伍太過冒進,時間已晚還勉強攻頂,才造成這起重大山難。「終點線在山底,而不在山頂。」David Breashears提醒道。

總有人要問,「為什麼要去爬山呢?」一位登山名家曾如此回答:「因為山在那裡。」山既不呼喚我們,也不曾對我們招手,人與山之間,從來只是人自作多情,像辛棄疾那樣:「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放映廳裡一片漆黑,銀幕上山色雪白純粹,登山家們單戀此山至於以身相殉——觀眾一片靜默。我們推開門,又回到這個安逸溫暖的文明。

我走了一整天,腳一點也不酸。感覺是:我可以。有爬安娜普娜的經驗作底,就知道自己的極限還在遠處,歇歇就不累了。難道真的是這樣嗎?一個脆弱的經驗帶回來,養一養,就變成一個強壯的基礎。一粒沙,揉一揉,裹成一顆珍珠。

2006/01/06

25 霉味當下


這是稻穀收成的季節,空氣中有輕微的霉味,稻草成捆的堆在田邊。湖邊的畸零地就是農田了,看那破碎的形式,料想他們不用機械耕田。這裡大約曾有過農夫農婦,一次一次地向下彎折他們廉價的腰肢,現在人去田空了,剩下幾隻小狗在草堆裡追逐,他們頭上徘徊著幾隻烏鴉。

行囊裡翻出舊版的Lonely Planet,書背微微地褪色。時光倏忽,山還在,河沒變,但物價翻了幾翻,當時受矚目的好旅館,現在招牌殘破地立在路旁,像個訃文;十年把旅遊指南變成了歷史文獻,我藉機窺視這個國度的身世。當年美元對盧比是一比五十,現在是一比七十二,本來就已經窮了,鈔票還縮水。

安靜待個幾天,就足以餵養出生活的雛形。想要繁華往南,想要安靜往北。大概兩天就要灌一瓶水,想問點旅行資訊、風土民情的話,可以去KEEP,問平頭男生;不想跟人哈啦,就去北邊一家小餐館,女生秀髮如雲,晚上會著迷的看一個英文的益智節目。傍晚時分容易停電,別在那時候上網,除非找那種有備用電力的網咖,否則功虧一簣,白寫。眾多網咖裡有兩家是寬頻,一樣價錢,雖說九十九盧比,但是給他一百他不會找你。masala tea一般比奶茶貴,若遇餐廳兩茶等價,必點masala tea。

路上有西藏婦女背著簡單的布袋,賣的是國仇家恨。「我們沒有國家啦。我是在尼泊爾出生的,我的家人是一九五○年代,從西藏逃過來的。現在我們也不可能回去了,我們沒有國家了。妳從台灣來啊?難怪我覺得很親切啊。妳要不要看看我們做的手工藝品?不買也沒關係啊。」我想看了會更為艱難,禮貌的說:「我沒有要買裝飾品。」自以為買賣不成仁義在,沒想到她絕裾而去速度還真快。我心想國仇家恨我也有啊,幹嘛跟妳買!

尼泊爾人愛過節,我碰上了第二大節,慶祝兄弟姊妹的。在外地工作的人都要回鄉團聚,兄弟要送禮物給姊妹,姊妹要為兄弟在前額點上蒂卡祈福。小孩子則成群結隊的在街上向商家要錢,像萬聖節那樣的唱一支歌,唱完了便痴痴等著,直到大人拿出五盧比來打發這些小魔鬼。

為了這個節,我跟旅館老闆大怒神一言不合,轉頭就走。連續兩天熱水不熱,要他們來打掃房間又老是敷衍我,最後才知原來是Lidu和Aso回家過節了,早講不就好了?好像很難不跟旅館老闆吵架,跟餐館老闆就不會。旅館老闆是婚姻,一旦住進,至死方休,換旅館是傷感情的事。餐館老闆是一夜情,今天吃了他,明天大方地走過他面前坐進隔壁的店家,他還是照樣對你笑,希望你後天可以考慮去吃他。

我坐過了好幾個不同的湖景餐廳,日記裡絮絮叨叨寫著一切瑣事。毫無章法的。我本也打算這一個月,可以襯著山光水色寫點什麼東西,現在我放棄了,知道無望。在異地是最「當下」的,最知道人世無常。兩人照面的瞬間倘若一個猶豫沒有開口,宇宙的同一性就在擦身時磨破了,此後各有各的路途,異次元。但寫作卻是個最不「當下」的行為,幻想那不存在的,記錄那已發生的,創造那未發生的。所以全世界我唯一可以寫作的地方就是台北,只有在那裡,我最不「當下」,事事以為來日方長。

在我常去的Lumbini Restaurant,有一個年輕的西方男人也常去。他總是點一瓶Everest啤酒。傍晚天一點一點的暗下來,街上的路燈與室內的桌燈都黯淡無光,他很安靜,我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什麼樣的旅行者會在這個小鎮什麼也不幹的一待好幾天,還每天都來這個便宜小餐館喝同一款啤酒?

我們無法相遇。有時我路過看見他在店裡,但我已吃飽了。我正要出去,他進來。我剛到,他起身要走。有一次我算準了時間去,他果然在,但店裡還有很多別的人,過去攀談顯得太刻意,這畢竟不是釣人酒吧。何況他沒有露出任何可供搭訕的破綻,我去講話要講什麼呢?

我也不是想要釣他。我只是覺得他這種行徑好像我喔。我從來沒看見他長什麼樣,我越是注意他,他就越不存在。難怪我們無法相遇,那是一個異次元裡的我啊。

我回到餐館對街的和平飯店,房裡別無長物。沒有了才知道不需要。我鑽進被窩,所有時空裡無數版本的我,一起又分別地睡去。

今年不回家


去年許下的心願,今年不回家過年。(還不就是跟一大家子人過了幾天就感到快要發瘋那樣。)現在又快過年了,想了想,決定真的不回去過年。初二或初三再回去,除夕一定要在台北玩。

玩法還沒有很確定,不過一定要感覺一下晚餐時分街道上的荒涼,然後稍晚一點,再去夜市跟大家擠來擠去湊熱鬧。

單身的朋友不少,不過隨著我們老去,爸媽更老,我想一定很多人不好意思不回家承歡膝下。你們有什麼未能完成的除夕玩樂計畫呀,提供給我吧?如果我想看除夕夜台北的鬼城光景,什麼地段比較好哩?有沒有比較不冷的街角啊,或者進可攻退可守的,可以轉身就溜進一個室內取暖喝杯咖啡?更夜一點要不要溜出來?狗年要來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