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27

27 小公車入族式


我經常目迎目送當地的小公車,激起一地碎石與沙塵。尼泊爾的公車和上貓空的小10公車差不多大小,但沒有空調,窗是開的,門是開的,車掌先生永遠扒在門口。在哪裡搭車?不清楚,沒有站牌。車開往哪裡?不清楚,擋風玻璃前放著一塊板子,寫著蚯蚓似的尼泊爾文。每一靠站,車掌先生就跳下車,有韻律的重複叫喊。那可能是目的地的名字,我們將朝向那裡;也可能是所在地的名字,我們已經抵達,且就要離開了。

湖邊是終點也是起點。座椅喚起小時的記憶,隱約感覺得到屁股底下的彈簧,當車子顛簸行進的時候,人便虛虛的搖晃。我旁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濃妝豔抹、香噴噴的,一頭直髮是離子燙燙過那麼直,奇怪的是卻穿著制服。我不可能不注意她,因為她大剌剌的半邊貼著我坐。車掌先生懷疑的看著我,我說:「Mahendrapul。」他便一把抽走我手裡的十盧比,變魔術一般從耳孔裡掏出兩個一盧比硬幣找給我。我旁邊的女生只有五十元的鈔票,兩人嘀咕了好一會兒,從表情上看起來,是她在怪他:「唉喲你怎麼會找不開?」最後她隨便給了點零錢。

上路了!這是一個當地人的入族式,我答出一個通關密語,守門人向我索討一些東西,回贈某些東西;然後我便取得了跟大家無分你我擠在一塊兒的資格。車掌先生手裡永遠攢著一把鈔票,每一張都對折成更為窄長的一條,抽一張是一張,不會找錯錢。有的人行李真不少,不過司機會等他,車掌會幫他;有時候是一個大籮筐,有時候是幾個孩子。因為很少人有自用車,計程車對當地人來說太貴了,所以公車便溫柔有禮的擔當重任。等到所有人與所有東西都上了車,車掌便拍打車身啪啪兩下,車子起動,車掌瀟灑的墊個步、飛身上車,又繼續扒在門口。

Mahendrapul是一座橋。尼泊爾人是差不多先生,他們有時候拼pul,有時候拼puul或pool,但是都一樣,就是橋的意思。我下了車,撇下歡鬧的市集來找這座橋,Lonely Planet有說到這座橋,他底下的那條河好像有點來歷。我站在橋上,一愣,往下一瞧,又一愣——這橋只有兩線道寬,十公尺長,黃泥土圬成,望之不似人君;橋下完全看不見河,看見的是兩邊突出的岩壁幾乎密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然的垃圾場,倒是聽見河水嘩啦嘩啦的流著。

我撇下堆滿垃圾的橋,往前找兩座廟,一座佛教的,一座印度教。佛寺的入口先出現了,我停下來看地圖的片刻,有個英俊小伙子喊我,英文不錯,說要陪我一起走。他的臉龐瘦削,兩道濃眉不肯分開,全連在一塊兒。走吧,又能怎麼辦。上佛寺的路是緩坡,印證了我的觀察:尼泊爾人只有登山嚮導能爬,其他人,即使是這個名叫「阿咪」,二十二歲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爬起山來也是氣喘如牛。

我們先進一個小園子,裡面的佛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他正要介紹,我就接口說:「他剛出生的時候,說『唯我獨尊』。」因為費娃湖邊的山上有個佛塔,泰國、日本、斯里蘭卡與尼泊爾四個國家認養四尊佛像,名為世界和平塔,我已經爬上去看過了。阿咪很驚訝。我問他是不是印度教徒,他正要說是,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狡黠,改口說:「我拜所有的神!」便知是個狡猾的小子。

脫了鞋進正殿,阿咪把鼓用力敲響,他說:「祈福。」桌上放著經書、木魚與海螺,佛像與達賴喇嘛的照片一起供在神龕上。小喇嘛們下了課,在廣場上踢毽子玩,阿咪跟他們很熟,常常來教他們唸書識字,是義工,「外面工作很難找,」阿咪說。小喇嘛來自尼泊爾各地,未必窮或富,凡是有興趣的人就可以來,剛送來的時候要繳五千盧比給廟方,此後就管吃管住了。廟裡算算也不少人,瓦斯太貴了,便就近砍木頭來燒。阿咪帶我去看廚房,被煙燻黑了的牆與地,裡面躺了一條狗。這樣砍遲早會耗盡森林資源,但是窮,好像也沒別的辦法。

阿咪帶我抄個捷徑去印度廟。佛寺的配置總是一個比較集中的大殿,前頭有個大廣場;印度教的廟卻是五、六個小小的廟,錯落散置在四處。入門處有個猴神,阿咪指點我:「妳看那是什麼?」「呃……牠胸膛裡有另外兩個神?」「那是國王和皇后。猴神保護他們。」這是尼泊爾第二大的印度廟,主廟供奉卡莉女神,上頭明鏡高懸,因為進去拜了以後以指沾粉,恰好對鏡在自己額上點上「蒂卡」。右邊有個象頭神的小廟,雕工精細典雅。左邊是個涼亭,中間有個小火爐,這是他們舉行印度教婚禮的地方。我好奇追問不休,阿咪便一邊講解,一邊走位向我說明:「這裡升起爐火,教士在旁邊念經。新人要繞著火爐走幾圈。女孩子會哭,女方的家人也會哭。」廟群後方有個長方形的淺水槽,是殺犧牲的地方,卡莉女神以殘酷嗜血著稱,犧牲包括水牛、鴨子、山羊,來者不拒。更後方有個小樹林,蜿蜒著一條小路,俯瞰有好多漂亮房子,很不尼泊爾。阿咪說,那是尼泊爾人去印度或者英國當兵,然後回來時就有錢蓋房子了。

我請阿咪在樹蔭下坐一會兒,掏出一百盧比給他。我們遵循東方人的傳統互推了一會兒,我說:「我很謝謝你解釋給我聽啊!上一次我去尼泊爾第一大的印度廟,什麼都看不懂,莫名其妙的就出來了。今天有你解釋就不一樣,都變得很有趣。」我把鈔票留在他手心裡,他便不再堅持,邀請我去他家坐坐。

這個地方叫做Matepani,mate是土,pani是水,四個音節都要念得短促有爆裂感才有尼泊爾味。在兩個廟中間,兩層樓高的赭色泥土屋,一間一間倚在一塊兒,像手捏的陶器一樣,總覺得有點歪歪倒倒。剛才路過的時候,阿咪曾隨手一指,現在他調皮的考我:「哪一間?」陶土房子長得都一樣,我正猶豫,就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廊下的縫衣機前,立刻認了出來:「那一間!我記得你爸爸。」

廊下放著兩台縫衣機,阿咪的爸爸與祖母一人一台。半空中吊掛著幾件傳統服飾,對啊,我在路上常看見尼泊爾女生穿,布料薄點就像短褂,布料厚點就像棉襖,不過前襟重疊,盤扣被綁繩取代,我一看就想,哇,這穿脫的過程一定十分香豔。阿咪說祖母的手藝很好喲,附近鄰居都會來請她做衣服。依印度教儀式成婚的新娘,就要穿上這樣的傳統服飾,是紅色的,比較喜氣。店裡還賣尼泊爾男人戴的碎花小帽,阿咪戴給我看,一個英俊少年郎就立刻變成小老頭,我大笑,換我戴,也變個小老頭,他們都大笑。

「店面」就是一張縫衣機的深度。往裡走兩步,是兩張單人床,阿咪的爸爸和媽媽睡這裡。再往裡走兩步是廚房與餐廳。泥土圬成無稜無角的小樓梯通往二樓,每一階小得容不下我的登山鞋,只能側著小心走。二樓看來像是客廳了,因為有小電視、有沙發;但也不盡然。又是兩張單人床,阿咪睡一張,阿咪的妹妹睡一張;祖父和祖母打地鋪,睡在地板上,白天把棉被收起來,就又像個客廳。

阿咪的牆上貼了一張爆炸頭男人的照片。我當他是個搖滾樂手,結果阿咪說他是個印度教的上師,現在已經很老了,住在印度。櫃子上放著一個大銀盾與一個金牌,是阿咪踢足球踢來的,真不敢相信,走點路就喘耶!客廳的外面有個小陽台,臨著街,就在「店面」的正上方。陽台地上放了棉被,我感到很奇怪,問阿咪:「這是幹嘛?」「我祖母的媽媽睡在這裡。」我仍然感到很奇怪,但不吭聲。陽台上落著一疊淺碟子,我又問:「這是幹嘛?」「過節的時候,我們把油倒在裡面,放一根蠟燭芯,點著了,放著。」「放在哪裡?」阿咪指著陽台牆上鏤空的空隙。「啊,所以就很漂亮!」阿咪笑得很好看,說:「對。」

離開陽台前我說:「可是睡陽台上不是很冷嗎。」阿咪說:「冷啊。可是裡面沒有地方了。」我們回到沙發上坐下,節慶的花環還在,姊妹為兄弟祈福的節日。阿咪的妹妹端茶來,夢幻一般美麗的少女,穿著輕柔飄逸的沙麗。我請她坐,她既想參與又害羞,我說妳頭髮好漂亮啊,怎麼弄的?她只是笑,阿咪說:「她聽得懂,只是不會講。」

不久,枯瘦的老人上樓,妹妹在後面攙扶著。老人的手腳完全沒有肉了,身軀彎折無法再直起,扶著床邊奇怪的打量著我。「Namaste。」沒反應,她還是奇怪的看著我。屋內陰暗,我看不清楚她的臉,阿咪解釋道:「她看不見妳。」「那她聽得見嗎?」「一點點。」終於她不再好奇,扶著床,到陽台上去了。

她八十五歲了。顯然地,在等死。她自己等,恐怕家人也在等。

我們喝茶看新聞。毛派殺死了七個人,在某個小城市。「不是觀光客會去的地方,妳放心。」所有尼泊爾人告訴我當前政局的時候,都不忘記強調那跟我無關,阿咪也是。他告訴我後天有罷工,巴士停駛。抗議什麼呢?「抗議毛派和政府。」「抗議毛派,還是政府?還是兩者?」「兩者。因為毛派也是個政黨。」我還是不大懂,但這個少年真有點見識。

我用眼睛在地板上畫出兩個人形虛線,視線穿越牆壁出到陽台,畫出第三個人形虛線。似存非存,將在不在。老者如棉被一般柔軟,僅在夜裡攤平,太陽升起,他的空間就捲起來。這個陶土房子至此有了一點鬼魅的感覺。因為擠了太多人,而造成的一種自體吞噬效應。

我起身告辭,知道我會回來。那幾個虛線在咬我,但也在叫我。我心裡慶幸剛才給了阿咪一百塊,這次就先這樣吧。一輛小公車駛來,車掌跳下來大喊:「阿浪佐阿浪佐阿浪佐!」我已經是當地人了,不再說觀光客說的「camping chowk」,很內行的學著他的腔調說:「阿浪佐。」上了車。

1 comment:

  1. Anonymous11:53 PM

    好冷的一篇文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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