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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BBC與HBO聯手拍了「彼得謝勒生與死」(The Life and Death of Peter Sellers),回顧他的生命故事。片子找來傑佛瑞‧瑞許演彼得謝勒。成名前頗受挫折,成名後縱情聲色,離婚結婚輕忽家人,脾氣暴躁內心脆弱,這不是所有大明星的基本配備嗎?「彼得謝勒生與死」在這部分了無新意。
但導演有不少巧思。傑佛瑞瑞許演彼得謝勒,也演其他跟彼得謝勒有來往的人;於是上一秒鐘彼得謝勒與庫伯力克發生爭執,下一秒鐘,「庫伯力克」轉過臉來,是傑佛瑞瑞許。彼得謝勒的母親臥病在床,彼得謝勒拒絕來探視,下一景,她從悲傷中抬起頭來,變成傑佛瑞瑞許。這些變化創造一種魔幻迷離的效果,彷彿彼得謝勒能夠洞悉所有人的心事。技法很炫,但我覺得形式與內容有衝突,因為依照劇情描述,彼得謝勒明明是個很不肯為人著想的自私鬼。
傑佛瑞瑞許是個好演員,我對他在「鵝毛筆」裡演薩德侯爵那股邪氣印象很深刻。但是在「彼得謝勒生與死」裡,很遺憾,他不管演誰,都還是像他自己傑佛瑞瑞許。更糟的是,他自然也演了彼得謝勒所演過的那些著名角色,笨探長、美國總統、奇愛博士、園丁先生,唉呀,還是通通都像他自己傑佛瑞瑞許呀。「彼得謝勒生與死」向彼得謝勒致敬最成功之處,是拿傑佛瑞瑞許來當犧牲品。由於有傑佛瑞瑞許的對照,我才悚然驚覺原來那些角色要演成那樣,是那麼的困難。傑佛瑞瑞許演奇愛博士時只有邪惡,但不好笑;演園丁先生時只是呆滯,不是空白。
只有看過了傑佛瑞瑞許的二流拷貝,才明白彼得謝勒的謎團比原先所想的更大更深,更離奇難解。他是怎麼演的呢?那些截然不同的角色,互相衝突的元素,彼得謝勒演得渾然天成,好像他天生就長這樣似的。真實的彼得謝勒是怎樣的呢?
這個問題顯然有人問過了。彼得謝勒說:「沒有我。我不存在。曾經有一個『我』,但我已經動手術把『我』切除了。」
「彼得謝勒生與死」對於這個問題,提供得也很有限。也許那是一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也許彼得謝勒的俏皮話,其實是個誠實的回答:真的沒有「我」。他非常認同「無為而治」(Being There)裡的園丁角色,那正是一個空無的主體。傑佛瑞瑞許註定要失敗的。彼得謝勒自況,「我像隻鬼一樣的不真實,直到我又在銀幕上扮演一個別人。」好演員如傑佛瑞瑞許如何能演一個「鬼一般不真實」的存在?
「彼得謝勒生與死」結束得很漂亮。彼得謝勒在大雪中佇立不語,雪花沈落,字幕浮升,我們明白,他的陰沈失意,是因為「無為而治」沒有得獎。這樣寒涼的時刻,見證他的失意的人卻是布雷克愛德華,彼得謝勒向來瞧不起的、粉紅豹系列的媚俗導演。字幕交代了彼得謝勒的死。鏡頭拉遠,這影像變成攝影棚裡放的毛片,看的人轉過來,是傑佛瑞瑞許,彷彿年輕的彼得謝勒後設地看著自己的一生。他露出一個無奈的、看開了的笑,起身走上演員休息的拖車,再度轉過身來對鏡頭說:不行,你不能進來。關起的車門上寫著:彼得謝勒。
如果笑得出來的話,彼得謝勒死得很有喜感。那天他正要去找律師簽字跟第四任太太離婚,並且重簽遺囑,遺產不要分她。(彼得謝勒說:「一個人要到結了婚,才明白快樂是什麼。只是到那個時候已經太遲了。」)他還來不及去,就心臟病發作死掉了。葬禮上,依他生前要求,播放一首歌叫In the Mood。那是他最後的幽默,因為他討厭這首歌。另一項安排是財產:彼得謝勒有一兒兩女,他決定給每人八百英鎊。他的兒子大概不覺得這有什麼幽默:「連律師來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時候,都忍不住要臉紅。」剩下的巨額遺產,如彼得謝勒企圖避免的,依法全數歸他的第四任太太。
此後我再看彼得謝勒就毫不挑剔了。粉紅豹系列、007皇家夜總會,著名的大爛片也毫不介意的看,我想看這個人如何地被糟蹋與自我糟蹋。他曾經辯解,「我不是難搞,我只是受不了平庸。」這些電影不是別的,正是無可救藥的平庸。
在那一串片單裡,有一部片叫做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嘿!Alice B. Toklas不是葛楚史坦的女朋友嗎,著名的女同性戀。彼得謝勒演一個美國律師,穩定但是無聊。他弟弟是嬉皮,交了一個嬉皮女友。彼得謝勒受到嬉皮風潮的召喚,逃婚當了嬉皮,丟掉家當、開放自己家,讓大家隨便住。這個自我探索的起點,是嬉皮女友做的大麻布朗尼,再保守的人吃了都樂陶陶。原來Alice B. Toklas除了以身為葛楚史坦的女友著名以外,另一件功績就是出版了大麻布朗尼的食譜。片子的主題曲這樣唱: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 So is Gertrude Stein…這部片是一個清新小品,挺有意思的呈現中產階級與嬉皮價值的正反合,尤其女同性戀的典故可以這樣自然的用,反映出很有趣的文化氛圍。
另一部叫做Murder by Death,我覺得片名很有意思,不過我的說英文的朋友覺得很爛。彼得謝勒演一個中國神探。故事是一個老頭廣發英雄帖邀請全世界的著名偵探一塊兒來晚餐,預告這裡會發生兇殺案,考驗這些偵探的推理能力。要說種族歧視,這部片才是真正的種族歧視。中國神探抵達這座豪宅以後稍做休息,跟大家共進晚餐;但房門一開,他穿大紅色的滿清官袍戴黑色官帽,在中文電影裡,只有殭屍才這樣穿!彼得謝勒把眼睛畫成上弔的鳳眼,戴了暴牙,說一口破碎的英文,好幾次被糾正:「名詞前面要加the!」
Murder by Death是個胡鬧的笑片,有David Niven,Alec Guinness,後來演神探可倫坡的那個糟老頭,以及後來演Babe的那個瘦老頭。這樣坦白的種族歧視已是歷史陳跡,既然如此,我也就也不怎麼介意。什麼事情可以開玩笑,什麼事情不行,實在是說不準。「奇愛博士」把德國人刻畫為無藥可救的納粹、變態、野心份子,大家照樣笑,德國人沒吭聲,這樣的角色也從未被判定為政治不正確。粉紅豹的笨探長是法國人,他們也取笑他的法國口音。這部笑片儘管平庸,彼得謝勒還是很盡責的學了中國口音,很稱職。又或者這些都不重要:我已經正式成為彼得謝勒的粉絲。
多年前在電視上撞見某片,很怪。笑完了以後查電視節目表,片曰「怪賊飛天狐」。隨意向友人提起,他說,啊,那是彼得謝勒,老片子了。
彼得謝勒。聽過但不知道他是誰。
這一年開始看電影,散步一般的東走走西走走,缺乏對大師的敬意,缺乏對明星的忠誠度,也沒有蒐集經典的誠意。就是吃飯的時候放一部來看,前面二十分鐘,因為很餓,通常都聽不懂。但是電影嘛,用「看」的慢慢也就懂了。
這樣遇見了彼得謝勒(Peter Sellers),看了「無為而治」(Being There)。一個中年園丁,從小就在一個宅院裡種花蒔草,雇主不准他出去,電視是他所有的訊息來源。有一天他的雇主死了。律師來接管這個宅院,他得走。這個一無所有又一無所知的中年人,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他的簡單與城市的複雜,使得所有無心的對話都驚心動魄。
那是一部很慢的電影,彼得謝勒臉上、心裡,完全是空白的。住在宅院裡的時候,總是黑人女僕端飯菜給他吃,於是到了大街上,他也趨前向一個中年黑女人說,不卑不亢、沒有情緒地:「妳可以弄午餐給我吃嗎?我很餓了。」
離開宅院的時候,律師問他要不要主張什麼權利,他一臉空白的說,我沒有什麼要求。在大街上被有錢人的車子撞到,有錢人帶他回家讓家庭醫生診治,醫生也問他要不要主張什麼權利,他仍然空白: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問我了,我沒有什麼要求。有錢人邀他共進晚餐,他立刻說,好的,好的,我很餓了。
這部片被歸為喜劇。但我沒怎麼笑,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擔憂,這個與世無爭的人,讓我看見世道的凶險。彼得謝勒空無一物的臉,鏡子一般讓人們任意解讀,他在幾日之間上了報紙、上了電視、成為總統請益的對象,而安全人員著急又納悶怎麼這個人一點背景資料都查不到。
有錢人是一對老夫少妻,先生快要不行了。自從彼得謝勒來了以後,夫妻兩人不曾明說但有了默契。老先生覺得太太跟彼得謝勒,嗯,也蠻好的。但是彼得謝勒不了解這些心眼。他問這位還年輕的太太,莎莉麥克琳:「等到老先生死了,妳會把這個宅院關掉嗎?」
老先生終於死了。葬禮上,彼得謝勒走離了人群,來到樹林裡的一處水塘。他用雨傘試了試,整支雨傘沒入水裡。他直起身,輕盈地沒有負擔地走在水上。
戲外的故事是,為了這個結尾,導演Hal Ashby與製片公司大鬥法。原來的結尾是彼得謝勒與莎莉麥克琳在林中相遇。拍攝結局以前,導演與友人聊天,他誇彼得謝勒把這個園丁先生演得真好,「我就是讓他在水上行走,觀眾也會買帳!」咦,真是個好點子,拍吧。那年代的電影特效還沒有那麼方便廉價,要在水上行走,得動腦筋。導演找了一片平地,放點水,看起來就像個湖,但其實很淺。導演小心避免消息走漏,等到殺青以後帶子送到製片公司,他們已經別無選擇,只好接受。但導演還想在最後加上NG鏡頭,製片公司偏偏不准。導演到每一個戲院的放映室去說:我是本片導演,我們公司送來的帶子出了一點問題,我來把正確的結尾加上去。
彼得謝勒因「無為而治」提名奧斯卡獎,但輸給達斯汀霍夫曼「克拉瑪對克拉瑪」。至於導演,製片公司說他違反合約,他至今還沒拿到導演費。
彼得謝勒最為人知的角色是粉紅豹系列電影裡的法國偵探克魯梭。這個商業掛帥的系列,本來是一個神偷的故事,David Niven主演。結果大家更喜歡笨偵探克魯梭,於是彼得謝勒扮豬吃老虎,把整個系列從神偷的手上給偷走了。
「粉紅豹」不是一隻豹,是一顆鑽石。這寶石中央有一個小小的瑕疵,仔細看,像一隻粉紅豹,因此而得名。電影的開場交代了寶石的來歷以後,鏡頭不斷逼近寶石的瑕疵,切換成動畫,就是那隻粉紅色的頑皮豹,與那段既俏皮又神秘的頑皮豹音樂。頑皮豹動畫本來只是電影片頭,但也大受歡迎,於是獨立有了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粉紅豹系列乏善可陳。我看了The Pink Panther和A Shot in the Dark,第二部稍微好一點,這裡那裡有一些好玩的東西,但不知道為什麼受歡迎,曲低和眾是唯一的解釋。我嘀咕著,就這樣而已?
然後看了The Party。彼得謝勒塗黑了臉演一個印度人。彼得謝勒是英國人,但是二戰期間服役之故,能說印度與德國口音,在其他電影裡也講過中國、法國、美國與義大利口音。The Party又是個笑片。沙漠裡,小丘上有伏兵。一隊騎兵喧鬧地經過,伏兵之中有一名號手,登高一吹,伏兵就紛紛跳出來攻擊敵人。號手因為目標明顯,被敵人擊中了,還是堅持吹他的小喇叭為自己人打氣,但是他上氣不接下氣,吹得荒腔走板。伏兵們受不了他吹得這麼難聽,決定不打敵人了,通通轉過身來對號手開槍。不用說,這個秀逗的號手就是彼得謝勒。
那年代還沒有人去清算電影裡的種族刻板印象,塗黑了臉演印度人這種事現在大概是不能再做了,還學人家的口音更是大忌。但The Party裡面的印度人挺可愛,很白目。片子不難看但無關宏旨,就是一個陰錯陽差的笑片。我還是嘀咕,就這樣?
還沒有機會看到「薩爾瓦多日記」,但倒是先看了Naomi Klein與Avi Lewis合作的「The Take」。他們是夫妻。Naomi Klein是No Logo的作者,Avi Lewis是加拿大國家廣播公司(CBC)的主持人,兩個人都是參與運動的新聞記者。The Take是一個阿根廷工人「把老闆開除了」的故事。
八○年代末的阿根廷一度被看好有機會躋身工業強國,但在九○年初重重跌了一跤,整個國家宣布破產。當然外國投資者老早把錢領出來跑掉了。大部分的工廠宣布倒閉關廠,失業率是百分之六十。
於是工運者想出了對策:佔領工廠,抵抗驅離,生產用品。倒閉了的工廠閒置著,工人闖進去想辦法復工,跟其他「工人頭家」合作,我買你的零件,他買我的產品,這樣把整條銷貨管道建立起來。
工人頭家很忙,事情千頭萬緒。一邊要應付法院,因為老闆宣布破產,工廠是他的資產一併被法院查封,依法誰也不能去碰那個工廠。一邊要應付警察,法官若下令,警察大軍就在廠房外面。所以一邊還要團結社區,警察來的時候,社區居民築成人牆擋在中間,不讓警察接近。當然還有實際的工作與工廠的經營,但這倒容易;工作誰不會,這是他們操作了一輩子的機器,「我眼睛閉著都能做」;經營也沒那麼難,「記帳對工人來說很簡單,花錢買原料,然後把產品賣掉就有錢,加法和減法就對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對老闆來說那麼難。」
首度重返工廠的時候,工人默默拭著眼淚。困頓的時候,工人默默拭著眼淚。勝利的時候,工人也拭著眼淚。我記得「巧克力冒險工廠」的開頭把我嚇出一身冷汗,那麼殘酷的現實,卻用童話的無知與無所謂來包裹。Willy Wonka遣散了整廠的員工,替代的是機器生產線,與他從不知道哪裡帶來的小矮人移工。小孩子一家四個老人排排躺在床上,不論吃飯、醒著或睡著,都擠在那裡。被遣散的前雇員,小孩子的爺爺,一心想要在死前再回到工廠看一眼。這樣的一家子已經那麼窮,還擠出錢來買巧克力,因為Willy Wonka就是有能力創造一個夢想,讓全世界的窮人散盡千金!整個遊戲是一個對於小孩的道德教訓,汝不可貪婪,不可驕縱,不可自私;但Willy Wanka難道不是整部電影裡最貪婪、驕縱又自私的那個人?
Naomi Klein上電視的時候,每每被主持人詰問,妳抗議這個那個,那妳有替代方案嗎?「The Take」就是她找到的替代方案:工人所有、工人治理、工人共享。不要Willy Won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