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9

21 美麗失敗者


恩將仇報,咳了一整夜。早晨覺得無顏面對昨天好心收留我的法國夫妻,索性賴床賴到他們走了再起來。

今天不管哪裡走到哪裡都好遠啊。Himalaya到Dovan好遠,Dovan到竹林也好遠,這可能是走得最辛苦的一天了。雖然每一天都不輕鬆,但是上山的時候有決心要爬到,離開安娜普娜基地營則是在逃難。今天沒有奮發的意志了,只剩下潰敗的前兆,不僅繼續咳嗽,大腿也漸漸腫了起來。

我回看了幾次,像一隻毛躁的猴子想逃離如來佛的手掌心。擺脫安娜普娜了,擺脫魚尾峰了……山裡的這些事情,就將永遠留在山裡。山裡是一個反空間,玻璃罐、寶特瓶、煙蒂、塑膠袋,我們怕他千年萬年不分解;可是在外面的世界裡,我們卻唯恐不能永遠持有珍愛的東西。動不動就愛你一萬年,但我根本活不過一百年。

今天得走回Chhomrong。Chhomrong是一個雄踞山頭的小聚落,不管從哪邊過去都是上坡,沒完沒了的上坡。我一路咳,一路想,沒有人會慶祝我的脆弱,連我自己也不。我們是好強的女生,我們慶祝女人的力量,尊敬有力量的女人;但我怎麼面對自己的「沒力」?我真不知道自己沒事為什麼要來招惹這座山!

我告訴Tika:「我不要去潘恩山了。」大家都去潘恩山看日出,以及看魚尾峰。魚尾峰叫做Machhapuchhre,長得像個御飯團,根本不像魚尾;其實它真的有個小尾巴,但是要從潘恩山的方向才看得見。於我,我累了,我煩了,不去就不去,不看就不看,我自己想得開就好。但於Tika,我提早三天下山,就表示他少賺三十美金。他黯然了一下,沒有抵抗,便說好。

不知道是怎麼走到的,但是走到了。這次住在Hiuchuli Lodge,Hiuchuli是魚尾峰旁邊的一座小山的名字。他們給了我一個可愛的小房間,屋頂是尖尖的閣樓狀。我洗了澡,吹了頭髮,終於又像個人樣,自從離開Chhomrong以後就沒有洗過澡了。

餐廳裡好—祥—和—啊—!一對老夫婦閒閒坐著,兩個女孩子在玩撲克牌,我旁邊的兩個澳洲人呢,一個扭了膝蓋,另一個陪她在這裡,等著她消腫再下山。我一聽,民族自尊心痊癒了大半。沒有人意氣風發,沒有人縱攬全局,沒有人趕路,沒有人打屁;生命的節奏很舒緩,這好像不是一個過客來來去去的逗點,而是某個靜止的終點,這些人好像早就住在這裡了,也並不打算離開。一個loser的聚集地。我一見傾心。

我坐在一群失敗者中間,愈咳愈起勁。Tika憂愁的看著我說:「爬山最怕咳嗽。咳嗽會沒有力氣。回程有一個漂亮的小村子叫做Ghandruk,不過那得爬坡上上下下。我知道河邊的一條小路,地圖上沒有的,比較平坦。我們可以走那條。」我快樂的答應了。

Leonard Cohen有本書叫做「美麗失敗者」。我其實不喜歡那書,但書名可取得太好了。在我失敗者的歷史裡,甲狀腺機能亢進是其中的一頁。幾年前,一個朋友得了乳癌。她很厲害的活了下來。有一回她問我:"How did you empower yourself?" 我很沒志氣的說:"I didn't! I disempowered myself." 現在,我也打算原諒自己,沒能以預想的優雅與從容,來享受這次遠行。

我應當慶祝我的脆弱嗎?怎麼可能。少跟我來指鹿為馬那一套。一個人脆弱的時候,還怎麼追求自由呢?或者換個方式問,在一個追求自由的人生裡,遇上了脆弱的時刻,該怎麼辦呢?也許這正是人們何以自動戴上項圈,並將另一端交付他人之手;當他們體驗到自己的軟弱,他們便知道自己需要一點牽絆,用來抵抗孤單,也用來充當藉口。

我想起一幅四格漫畫。之一:小孩牽著一隻小狗,小狗正對著別人狂吠,狗鍊拉成一直線,小狗看起來好猛,好像快要衝出去了似的。

之二:小孩沒拉緊,一不留神,狗鍊鬆了,一人一狗相視錯愕。

之三:小狗跑回小孩身邊,期待地仰頭看著他。

之四:又回到之一的圖,小孩牽起了狗鍊,小狗便安心地繼續狂吠。

為什麼自由與漂泊沒有滋養我使我強壯啊。在聖殿裡,我匆匆一瞥便棄牌潛逃,但顯然逃得不夠快,我的脆弱追上來了,從後背滲進了胸腔,再從肺裡深刻地咳出來。我吃了兩顆咳嗽膠囊,還是壓不住。

失敗者怎麼會是美麗的?我只覺得沒力。

睡不沈,房裡還有一些人。門邊站了一個澳洲男人,穿著白襯衫與西裝褲,上班族模樣;靠我近一點有一位王小姐,還有其他更多的人。我在地圖上,走那條手杖似的道路,但是杖頭那個九十度的拐角堵住了。我開始用力要衝過去,但房裡黑壓壓的無名旁觀者都認為不要衝,算了。我還是決定非過去不可,推著一股綠色的氣,使盡全力擠進那狹窄的拐角。我死命的推擠,旁觀者中有幾個人見我堅持,開始幫我。在全身的力氣快要消耗殆盡的時候,路終於貫通了。忽然聽見鑼鼓喧天,好似一整個陣頭列隊經過,顯然剛才那一股綠色的氣是某種低階小神,類似錢仙或碟仙。我很誠懇的默禱,感謝他幫忙,但請他退駕。

我在劇咳中醒來,發現我睡在自己的口水裡。捻亮了小燈,趕緊回想似幻似真的夢境,抓過筆記本來草草記下,怕一耽擱,那些奇想情節就飄散了。只要一想到那個堵塞的拐角就狂咳,咳到覺得心跳都停了,全身抽緊。要過好一會兒,才能感覺到脈搏又從皮膚底下幽幽的浮出來。

那夢的質感很鬼魅,場景擺設完全是房裡的實景,好像所有「人」都是真的。但我並不覺得害怕,倒覺得剛才這樣一場,已經把自己治好了。我撫著自己的胸口,覺得那條手杖路線就在裡面,堵住的拐角在裡面,我的脆弱我的底牌也都在裡面。自我療癒的能力也在裡面——雖然帶著幾分民俗的滑稽喜鬧氣氛,且不過是個法力有限的低階小神。

在咳與咳的間隙,我在想,我可以感冒,可以頭痛,可以腳痛;但是我偏偏生了一種最吵鬧的病。我的脆弱,強勢地要求得到全世界的注意。他很吵,但他也許是我的小狗。因為我牽著他,所以他才安心對著世界狂吠。

快要咳翻過來了,像一隻內外顛倒的襪子。但在咳與咳的間隙,我在想,失敗者的美麗,也許並非全無可能。


(無關的PS,寫給借我睡袋的朋友:我洗了睡袋才還妳的,我發誓。:D)

2005/10/22

20 我不是天使


魚尾峰基地營是一個悖論。

這條為期八天的健行路線有兩個基地營。從地圖上看起來,這條路就像一支手杖,終點站當然是安娜普娜基地營,但在那之前,路線向左轉了個九十度形成一個杖頭,轉彎處就是魚尾峰基地營。

「基地營」是幹什麼的呢?八千公尺的大山,長年冰雪封頂,要想攻頂得看天氣,伺機而動。基地營就是登山家們等待時機的地方。如果天氣不錯,他們就趕緊出發,往前自己紮一個營,再等。如此得紮營四次,像擲筊一樣,只是聖筊難得出現,有時候甚至不進反退。基地營是塵世的最後一個據點,西出陽關無故人。

但是魚尾峰基地營早就不再是「基地營」,因為尼泊爾政府不准攀登魚尾峰了。所有波卡拉的風景明信片,都會拍到安娜普娜山系美麗的天際線,魚尾峰恰好位於中央。他其實是這幾座大山裡最矮的一座(6997m),但他距離波卡拉最近,所以看起來最高。魚尾峰的山頂是一個漂亮的三角形,光線映在冰雪上,可以看出岩石稜角分明,頗有王者之尊。

從來沒有人成功攀登過魚尾峰。一九五七年,在政府頒佈禁令之前,有一個英國人雇了一位尼泊爾嚮導去爬魚尾峰,幾乎要登頂了,但就在距離峰頂五十公尺之處,這位尼泊爾嚮導很有骨氣的拒絕了,「這是我們心目中的聖山!」

我覺得很幽默。捍衛民族尊嚴,很好啊。但你不爬幹嘛不早講呢?

我從這個不是基地營的基地營醒過來,微微頭痛。高山症。沒有夢,大概累垮了。睡袋蠻暖的,但每一翻身,背脊就一陣涼,再過一會兒才會暖回來。

所有遊客都走了。他們摸黑出發,就可以在安娜普娜基地營觀賞日出。太陽出來以前一定很冷,而且我昨天已經四點半起床了,今天可不想再四點半起來,所以我毫不心動,想也沒想就跟Tika說:我們天亮再走就好。

餐廳跟前一站一樣,睡了一屋子毛毛蟲。Tika恰好睡在門邊,昂起上半身跟我講話,他是打赤膊睡的。我說:「我們吃了早餐就出發吧。」他說:「好。」說完咚的一聲就栽下去,又睡了。

這餐廳三面開大窗,隨便看出去,都是八千公尺的白頭大山。我環顧四周輕輕的嘆了口氣……開闊,壯麗,寧靜;沈默的山在優美中有力量。這就是天堂了吧?

餐桌底下的炭火將熄未熄,透過毯子的縫隙看進去,像「神隱少女」裡面那一群善良又調皮的小黑炭,一個一個眨著眼睛。

他們無聲的對我說:「天堂是給天使住的地方啊。」

我無聲微笑:「知道了。我不是天使。」

從魚尾峰基地營(3700m)到安娜普娜基地營(4130m),路程大約一小時,高度攀升四百公尺。緩坡。大家都說,很簡單的。十一月初的早上十點,晴朗,但是好冷,世界仍由泥黃大岩所構成,開闊的山谷裡寸草不生,旁邊有一條很淺的溪流,一半凍成了冰。

和昨天一樣的,累,累,累……路大致是平的,不明白為什麼走不過去,但就是走不過去……。走兩步就喘,五步就得休息,Tika又逼我喝水,可是水好冷,我也好冷,在這蕭瑟的路途上,感覺元氣盡失。德國女人下山了,帶著神秘的微笑;以色列情侶下山了,鼓勵我說:「快到了,快到了。」但眼神相遇的一瞬,我看見他們尷尬不自在的表情,就知道我看起來一定很糟。

當我終於看見石頭小屋的時候,心中毫無喜悅之情。我累斃了。我走了多久?兩小時?三小時?Tika不帶我進屋,卻帶我去參觀後面的景點。我撐了一路都沒有求饒,便繼續又撐下去,看旅館後方的一個紀念碑,以及群山全景。我是看給Tika 看的,心裡咬牙切齒的想,誰鳥你碑底下埋的是誰!誰在乎這什麼山那什麼山!

推開餐廳門的時候,一股溫暖湧出來。大家都在等著跟我打招呼,但我正眼也不瞧他們一眼,背對餐桌坐下,喘氣,脫帽,脫外衣,茶端上來了。我轉身面對餐桌,低著頭,啜一小口熱茶,吞嚥那一點點暖意,然後終於從茶杯裡抬起臉來。任誰瞄我一眼都知道,「這個人不行了。」所以出於禮貌,誰也沒看我。我咳嗽,離我最近的老先生擔憂的看著我,說:"Are you OK?"

我勉強微笑,對他鄭重點個頭。Of course not. 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忽然覺得我一輩子都太累了,身體的累和心理的累攪和在一起,互為象徵,互相牽引,互相促成,互相兌換。他們在這裡利滾利不知道滾了多久了,在我拉開餐廳大門的一剎那,乍暖還寒,演出一場雪崩。

我眼中無淚,但是手哭了。筆記本上乩童一般凌亂寫下神諭籤詩:

I'm too weak to be alone. I'm too weak to be in a relationship. I'm too weak to hold my tears. I'm too weak to cry. I'm too weak to live. Yet I'm too weak to die.

我太脆弱了,我沒辦法一個人。我太脆弱了,我沒辦法有一個關係。我太脆弱了,我忍不住要哭。我太脆弱了,我哭不出來。我太脆弱了,我撐不下去。但我太脆弱了,我死不掉。

後來發現我太激動了,莫名其妙多翻了一頁。筆記本裡就那樣留著一片空白。

我曾想像終於抵達聖殿的情景,以為會感動於壯美的山色,並不知道我將來此提領我半生的疲累。——或者,是那疲累在提領我。我想起了好多人,來來去去、僅有一面之緣、一點也不重要的人,此刻我嫉妒他們個個健康、平穩、心無罣礙。原來上山以前那些塵世的失意都不重要啊,我一天比一天脆弱,才是這深山裡對我顯示的卦象。出發前一夜我做了掀底牌的決裂之夢,底牌,這就是了:我脆弱。在全世界都強壯自若的時刻,我毀了。

毫不留戀的飛逃下山。下山我走得可快呀!回到魚尾峰基地營灑一長尿,加速向前奔逃到Deurali,才三點十五分。Tika已經卸下了背包準備住宿,但我說:「我們再走一站怎麼樣?」「有何不可。」逃呀,再逃遠一點。

下一站的小旅館叫做Himalaya。時間不早了,卻還陸續有人上山與我們錯身,Tika與幾個尼泊爾嚮導說了一陣子話。剛開始我「子入太廟每事問」,現在我識相了,反正兩個尼泊爾人不管說了什麼,他們都懶得翻譯,我也懶得問了。

過了好一會兒,Tika才很悠閒的說:「他們說Himalaya已經客滿了。」

「啊?」

「有一團印度人,所以一下就滿了。」

難怪剛才那些人趕路上山。「那我們要住哪裡?」

「住在心裡。」

又來了。他永遠都在我感到焦慮的時刻,針對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給出一個令我倍增焦慮的答案。真想扁他。

我板著臉,打定主意往下走。不回頭,絕不回頭,好不容易才逃下山,我情願跟一夥尼泊爾嚮導睡在餐廳裡當毛毛蟲。到了Himalaya果然人聲鼎沸,中庭上所有的旅客都訝異的看著我與Tika,我不管,一屁股在走廊上坐下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雇嚮導是幹什麼用的?讓Tika去想辦法。他得給我找片屋頂。

不久以後捷報傳來,另外兩位嚮導幫我「喬」出了一張單人床——只不過是在一間三人房裡,跟一對年輕的法國夫妻一起。

小餐廳好暖好暖,長條椅子上,大家挪了一個位子給我。這裡基本上是兩群人,十一個人的法國隊與八個人的德國隊,我是唯一的散客。這下可好,他們各自講法文與德文,我就完全免除了社交的責任。

一個高海拔的夜,外面的世界已經失溫,但是人跡罕至的山裡,卻有一個洋紅色的鮮豔小旅館,裡面擠了好多人,全部都在大聲的說笑著。法國隊有人過生日,廚房裡端出樸素的蛋糕來,見者有分。德國隊大樂,用力拍桌子唱了一首歌回贈。(還以為歐洲人都很優雅呢?)

只有一個人不出聲,那是這個時空裡的一個錯位者,「神隱少女」裡面的無臉男。桌下的炭火把我的手錶烤得火燙,我對著筆記本低頭發怔。旁邊有人且全不理我,我感覺安全。要爬的山爬上去了,打算要去的地方已經去過了。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工作上,感情上,社會關係上,我「自由」了好些年。我聽過許多羨慕之詞,有些是客套,有些是投射。一位朋友曾經夢見我住在一個孤絕的房子裡,旁邊的海深邃、湛藍、平靜,我大笑說:我真想活在妳的夢裡!

實際上我並不活在夢裡。「自由」就是居住在海拔四千公尺的地表,較少的空氣,較小的地心引力。有時我不知道會不會就真的飄走了,有時我自問,「妳到底有沒有在呼吸啊?」

This is the price that I paid to be me.

法國隊的一個男生偷看我,被我逮到好幾次。此時我是否看來十分失意?如果他寫遊記,他會不會說:那個女生一點也不漂亮,但是我想她是一個女巫,一個恰好在我面前被憂傷逮住了的女巫;她的魔法也許太過昂貴了,她還付得起嗎?

2005/10/13

19 怎麼妳還在?


第一時間就從床上彈起來。按下鬧鐘、捉起背包,我連睡袋都不好意思在房裡收,拽著一坨滑溜溜又窸窣作響的塑膠製品,像個狼狽著陸的傘兵。深山裡的石造小旅館如此荒涼,星光滿天,中庭裡連椅子都撤走了,只有白色塑膠桌子,沾滿了露水。我一個人站在走廊上把東西收好了。但Tika在哪兒?

沒地方坐,連地上都凝著薄薄一層露水。好冷。

這裡唯一的生命跡象就是,我關上房門以後,澳洲女生起床捻亮了燈,從裡面把房門閂上了。

房舍是L型。中庭另一邊是兩個小方塊,一個是廁所,另一個想必就是乏人問津的浴室。更後面還有一些房子。我不知道Tika睡在哪裡。三更半夜的,總不能一間敲過一間的找Tika吧。

星星好多,好大顆。Elaine Paige唱過歡鬧華麗的一首歌,「Good morning, starshine, the earth says Hello! You twinkle above us, we twinkle below.」「你在上面閃耀,我們在下面發亮」,多麼傻氣的自信。這樣的星空,在瓊瑤電影裡,應當有一扇門打開;在李安電影裡,應當有一柄寶劍失竊;在楚浮電影裡,應當走出來一個古怪彆扭的小男孩;在王家衛電影裡,應當出現一句做作如廣告詞的旁白。

但我這裡只有凝止不動的空鏡頭。這是「悲情城市」放到一半,片子卡住了,放映師睡著了,觀眾也不敢吠,努力揣想其中深意,靜待大師開示。

不知道多久以後,一條黑影閃進廁所,然後如夢一般,沈默游向L型房舍的轉角處。那是廚房。我在他掩上門之前搶上前去,說:「請問廚房幾點開?」「現在就開了。」「那我可以進去嗎?」「好。」

終於又進到室內。我第一次有機會進尼泊爾的廚房,牆壁與地板都是黃黃的泥土。爐子上是白鐵水壺,皮很薄,好像稍一碰撞就會凹陷一口子的那種。熱水瓶是洋紅色與寶藍色,令我想起小時候的「彩色鍋」,鍋身上畫著尾羽鮮豔的怪鳥。琺瑯材質,不能用菜瓜布洗,要用軟的海綿或抹布小心伺候它。那是我小時候心目中最高檔的東西了,不知於何時悄悄絕跡,二十年後卻在深山裡的小廚房,為我留下一個回憶的線索。

黑影是一個二十歲的小男生。天寒地凍,他把嘴掩在圍巾裡,眼睛卻很淘氣。我向他要杯茶喝,他打開烤箱叫我過去烤手。他家在Gorkha,又是廓爾喀彎刀的那個廓爾喀。來這裡工作已經七年了,「那為什麼還是你最早起來燒水?」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頭一偏笑了。

他拉過一個小板凳讓我坐,自己仍在爐前忙著,偷個空用水把手沾濕,將額前的瀏海亂抓一氣,做造型。「那麼冷還把頭髮弄濕。」「因為妳在這裡。」我看著他的背影幻想著台詞,但我已經知道這不是一部瓊瑤電影了。

「你知道Tika睡在哪裡嗎?」他沒回答,一伸手就把餐廳的燈打開。日光燈閃爍了幾下,好像在掙扎。在忽明忽滅的光線裡,我看見那裡睡了一屋子人,慌忙制止:「不要,不要!」小男生奇怪的看著我,露出一個「隨便妳」的表情。

一直等到六點,我覺得,這樣很夠意思了吧。小男生又去把燈打開,這次我看清楚了,餐桌旁的長條木頭櫃,昨天是我們的椅子,到了夜晚就是床。所有尼泊爾嚮導都集中睡在這裡,每個人蓋張毛毯、戴頂毛帽,像一隻隻毛蟲。小男生開口說了什麼,其中一隻毛蟲倒抽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是Tika,驚嚇過度的對我說:「我……我是開玩笑的!」

所有的毛毛蟲都醒了,昂起上半身。Tika連聲道歉,悔恨不已:「我不會再開這種玩笑了!」我心裡掠過一個念頭:「太過份了!我要扣你的薪水。」但念頭立刻就熄滅了,我做不出這種事的。我想罵他兩句,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想另找一個方式來處罰他,可是也想不出來!真是氣死我了。Tika說:「那妳怎麼不早來叫我呢?」我說:「我不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啊!」角落裡另一隻毛毛蟲說話了,是昨天那個很帥的嚮導:「我們永遠都是醒著的!」

Tika試著為自己辯解:「我昨天有說 "don't take it personally" 啊……」

天哪……原來問題在這裡!我快要去撞牆了。「你應該說 "don't take it seriously"!」

他一臉疑惑。我耐著性子解釋:「"don't take it seriously" 的意思是,『你不必照做,因為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你不要當真。』可是 "don't take it personally" 的意思是,『不是我故意找你碴,但你就是得這麼做。』所以你跟我說 "don't take it personally",我當然只好早起啊!」

我知道Tika沒聽懂。我心裡恨死了,原來是英文不好,現在我更沒有理由懲罰他了!尼泊爾教育不普及,他們的英文都是一點一滴自學的,那要怎麼怪他?算我倒楣,算我倒楣!我吃掉一頓有史以來最悶的早餐,所有遊客踏進餐廳都奇怪的說:「咦,怎麼妳還在?」我一次一次苦笑說:「是啊,我也很納悶呢。」

今天的標準行程是走到魚尾峰基地營住一晚,明天清晨攻上安娜普娜基地營去看日出,然後不過夜,就直接下山。我想盡量走,如果能走得快一點的話,在安娜普娜基地營過一晚,聽起來好像也不錯。

吃中飯的地方叫做Deurali,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小茶館背後是一大片山壁,長了些野草,前面是深谷,野的綠意盎然,形成一幅頗具張力的構圖。反差很大,但是高聳的山與深陷的谷,好像在這小茶館身上找到了和諧。路徑向前蜿蜒,轉個彎就不知去向,前景無法窺知。

要等到轉過那個彎才知道,綠意止於Deurali,接下來極目都是巨岩,與一整個世界的枯黃。氣溫也明顯的下降了。

從第一天開始,Tika就不厭其煩的指給我看,「這是安娜普娜一峰,安娜普娜二峰,安娜普娜三峰,安娜普娜四峰,還有安娜普娜南峰;這是魚尾峰。」現在每一座山都略略變了樣子。從健行的出發點看起來,白頭大山們立正並肩站著,形成一條參差美麗的天際線;然而幾天之後,方位已經不同。原來以正面示我的,現在也許看到的是後腦勺。我走進了如來佛的手掌心。

一天走那麼多路,腳乏了,步子不再精準,老是踢到石頭。幸好登山鞋硬如龜甲,保護我的腳趾頭。路邊有秀美的蕨類,表面蒙上一層銀白的霜。我走沒幾步就得站在路邊喘兩口氣,感覺好像大腦皮層也蒙上了一層白霜——發生了什麼事?這坡不陡啊。

天色愈來愈暗,心情也愈來愈暗,到了一個地步以後就知道,此去不會再遇見任何人了。所有在我後面的人早已經超過我,在前方旅店打了尖;所有要下山的人也早已經經過我,抵達了我所離開的地方。

我每一回頭,Tika總是充滿憂慮的看著我。我看起來一定很糟。前幾天路程簡單,他放牛吃草不管我。如果我走八小時的話,他可能只走四小時,剩下的四小時是早早便走到某個定點,坐在那裡等我。但今天我慢下來以後,他就一直在我身旁了,馱著我的大背包,盯著我喝水,喝水,喝水。

「這裡多高了?」

「大概三千六百公尺。」如此我缺氧的腦袋才終於反應過來,是高山症吧。所以他盯我喝水,因為水是高山症最好的解藥。

步履凌亂。抵達魚尾峰基地營的時候,天真的已經黑了。我累得連頭也抬不起來,直到我離開,都不知道這家旅館叫什麼名字,也沒興趣知道。房裡沒有電,自備手電筒去上廁所。

旅館裡唯一有電的地方是餐廳,所以又是救國團似的團體生活。一對以色列情侶自動成為餐廳裡的主席,為我介紹每個人。以色列人是尼泊爾觀光業的大宗,享有小氣的盛名。尼泊爾人抱怨說,以色列人寧可帶個睡袋露宿街頭,也不願花錢住旅館。

從無邊疲憊裡回神醒轉的第一個徵兆,是我注意到坐我對面的德國女人。她是那種三十五歲時看起來就像四十五歲、但到了五十五歲也還是像四十五歲的那種女人。我想起來剛才去上廁所時兩度經過她的房門口,打過照面。去時不經意往內一瞥,被她逮個正著,我自覺不禮貌避開。但上完廁所要回房,又忍不住偷看,又被活逮。她的側面很像巫婆:長長的臉,長長的鼻子,鼻尖毫不含糊往下勾去。但她卻有個神秘而絕美的笑容。

她是建築師。她來爬聖母峰基地營,爬完了,到波卡拉逛一逛。有人告訴她安娜普娜也很值得爬,她覺得好呀,就爬。但睡袋什麼的裝備都留在加德滿都呢。「所以他們給了我三床毯子。你們大家毯子都夠吧?」她吐了一下舌頭。我才瞠目結舌呢。「可是……妳就只有一個人,沒有帶嚮導或挑夫?」她又露出神秘的微笑點點頭。

我想她是一個正牌的女巫。好羨慕。大家用過餐後還是留在餐桌旁烤火,她回房去拿了一本書就看起來了。我趕緊效法,拿出日記來寫,就不必跟其他人哈啦。我想跟她說話但是我不會,高度使人發傻。偷看她又被捉到好多回,七擒七縱了。她的笑裡有一點驕傲,一點善意,一點銳利,一點包容,一點警告,一點了解,一點威嚴,一點嫵媚;奇怪不過就是一抹微笑,哪來這麼多東西。我想問她各種不禮貌的問題:妳到底幾歲,妳有結婚嗎,妳怎麼這麼厲害,妳怎麼笑出這種笑的?

我想她這個世代的女巫已不再時興掃帚與斗蓬,她的魔法必不廉價。我想問她,魔法何價?What's the price that you paid to be you? 同時我在心裡害怕的洩氣的想,真的有魔法嗎,一個神奇方便的途徑取得力量?還是魔法只不過是,把先前的辛苦抹乾淨,把付出的代價藏起來,收拾布置妥當,然後假裝沒事。

2005/10/02

18 民族主義想太多


夜裡竟然睡不著,滿腦子凡塵雜念。勉強睡去的片刻,夢見大狗啃大骨,小狗啃小骨。一天的開端連雞啼也無,山裡僅是默默地亮起來。我用聽的也知道,隔鄰的床與我貼著同一面薄牆。此刻他們從舒緩好眠中醒過來,一個人鑽進了另一人的睡袋,一個人享受了另一人的臂彎,又用那無解的語言說起話來。

慵懶的語調我懂得。「你醒啦。」「嗯。」「冷嗎?」「還好。」「過來。」「啊,好暖。你睡得好嗎?」「好。」「還早嘛。」「嗯。」「我們再賴一會兒。」「好。」

異國異語,那依偎與呢喃,害我失落一整天。

馬來西亞的兩位過來人昨天已經諭示,今天的路程會很辛苦。第三天了,這山裡什麼路都有。有無止無盡的石階梯。有落葉整片覆蓋的泥土路。貼著山壁的小路,偶爾灑下一把碎石。泉水噴湧的濕地,很想捧一掬甜水嚐嚐。烈日曝曬的草坡,樹林庇蔭的小徑。有農家門前平坦的石板,也有繞著牛棚蜿蜒疑似無路,終究又柳暗花明接回正軌。

除了背背包以外,我並不需要Tika。路跡都很明顯,沒什麼可迷路的。前兩天我偶爾會走錯路,現在我已經學會了。有時小徑上壘起一垛矮牆,大約膝蓋高。「走開,」我聽見矮牆說。Tika見我左右張望就走給我看。原來矮牆這面有幾片特別突出的石片,拾階而上,看見背面也有幾片,又拾階而下,這就過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攔路築牆,也許是做為農家之間的地界,或者,那是說給牛聽的一聲「走開」。

今天我自顧自的走。Tika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山徑上總是有人幫我們傳話。尼泊爾嚮導很友善,迎面而來問好以外,他們會說:「妳一個人?」「不,我的嚮導在後面。」他就會告訴Tika他看見我了。或者是劈頭就對我說,「妳是跟Tika一起的?」「對。」「他就在前面五分鐘的地方。」「謝謝。」

在一段很長的竹林下坡,遇上了一個韓國人。他穿著一件米色的外套,戴著一頂米色的帽子,那雅致的顏色令我忍不住多看兩眼。尼泊爾嚮導是山中鐵人,他們都隨便穿;遊客穿的外套多半是誇張的大黃大紅大藍,以求醒目,萬一遇難才有機會獲救。這位韓國先生穿的卻是兼顧健行需要,又有休閒時尚感的行頭,看就知道所費不貲。

亞洲人比較不習慣和陌生人攀談,尤其是儒家浸潤過的東北亞,大多是點頭為禮以後,就再也不把頭抬起來,急急互相逃開。巧言令色,儒家大忌。韓國先生卻大方健談。他帶爸媽來爬山,老先生老太太也同樣的穿著得體。他們的嚮導與挑夫好像背了不少東西,全團聲勢浩大。「原來是個小開。」我心想。

下坡走起來實在辛苦,一路腳都在抖,小開卻唱起歌來了。他長得不難看,歌聲也不難聽,就是太自命瀟灑了點。在山裡也要展示尾羽,這隻孔雀還真是不辭辛勞。走到吃午餐的地方已經一點多了,餓極。我才剛坐下,小開人未到聲先到,「咳咳咳咳咳!」我幾乎是幸災樂禍的說:「你唱太多歌了。」他欲辯忘言,「咳咳咳咳咳!」

下午天空有點陰。昨天馬來西亞女生下山的時候還短暫遭遇冰雹襲擊,也許因為地形的關係,這裡就是會囤積一點雲氣。路邊有一支孤伶伶的牌子寫著「Dovan」,Tika就站在牌子下看著我。「我們今天住這裡。不過,已經客滿了,所以妳跟別人同住一個房間,可以嗎?」一旁高大的澳洲女生已經卸下行李,輕便悠閒的端著一杯茶,說:「我沒問題。」我也就點頭了。

房裡有一張雙人床,一張單人床。那還用說嗎,我睡單人床。一個大約五燭光的燈泡孤伶伶吊在半空,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情勢如此,只得去外面坐下,和大家喝茶。

同時上山的登山客行程都差不多,像蹩腳的前世預言一樣,不管輪迴幾世,都還是那幾個演員,夙業未消、舊緣難了,變換著不同的角色繼續互相糾纏。風更涼了,喝一杯尼泊爾奶茶祛寒並且打發時間,而座上坐的,正是今晨在幸福中醒來的那對情侶。

他們是德國人。某次旅行時認識了與我同房的澳洲女生,三人結為好友,這次又相約一起來爬山。加上一個紐約來的諮商師、還有韓國小開一行人,小客棧就住滿了。

沒有任何人問起「在哪裡洗澡」之類的問題。德國先生很調皮的說,我們都買了那種丟進水裡就可以把水弄乾淨的小藥丸不是嗎?怎麼沒有人發明一種把人弄乾淨的藥丸啊,丟進嘴裡不用洗澡就乾淨了。

餐廳是一張很大的桌子,厚重的毯子從桌緣垂下來。周圍有約三十公分寬的長條木頭櫃,那就是椅子了。坐在椅子上,毯子剛好蓋住大腿,才發現桌底下另有玄機,烤著炭火呢。

紐約來的諮商師長相甜美,身旁坐了一個很帥的男生,戴著毛線帽。我觀察了很久才看出來,他是她的嚮導。人家感情多好,唉。而且那嚮導好會解釋喔。他指著室內的一幅佛圖,問我們有何異樣?我們都說,很好看哪。他說:「看仔細。佛還是坐在菩提樹下,蓮花座上。可是蓮花座下面有一整疊綠色的蛇有沒有?佛的頭上射出光芒,可是每一束光芒都是蛇的頭。這是印度教與佛教混合以後產生的畫,因為印度教認為蛇是神聖的。」當然,我稍後才理解,她買的是吃住都算在內的套裝行程,大約是我此行三倍的價錢。那就別抱怨了。

韓國小開一行人終於也坐上了餐桌,這是他們第一次露面。我們還在點菜,他們的菜已經一盤一盤上桌了,那又是另一種型態的套裝行程,就是隊伍裡連廚子都有,難怪他們軍容壯盛。偷瞄一眼,辣蘿蔔醃白菜全是正宗韓國菜啊。他們有得吃,我們沒得吃,狀況尷尬,所以誰也不好意思找他們說話,不過老先生剛好坐我旁邊,很和善的與我聊兩句。等到我們的菜陸續上來,韓國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停了嘴準備跟他們說再見,沒想到他們一派大俠風範——站起來就走了。

佩服佩服。全桌人好像都被點了啞穴,目送他們班師回朝。德國先生第一個醒過來,笑笑說:「嗯。有趣。」

我想太多。我們亞洲,互相靠那麼近,卻隔閡得很,互相要說話還得說英文。西方禮儀不過問私事,於是我們也不敢互問你幾歲。歐洲口音有貴族氣,亞洲口音卻立時貶值。在世界的舞台上,亞洲沒有角色。在這張加溫的餐桌上,我也是個無法融入的悶葫蘆。大家享受著山裡的景色,似乎都游刃有餘,只有我累得半死,僅以身免。我感到羨慕,順便也嫉妒,而且每一個情緒,都被民族主義玷污過了。甜美的諮商師是那種很有愛心的社工大姊姊,她細心的維持著局面,讓每個人都得到一點注意,像一個盡責的母親替大家佈菜。她不會讓你的盤子空著。

遊客們各帶各的嚮導上山,但是到了山上,就有點重新洗牌的味道。幾個尼泊爾嚮導裡,Tika是最愛玩、最人來瘋的,他正在當大家的嚮導。「你們明天要六點半起來。Chuanfen例外,她要四點半起來。」

又來了。我沒回答他,直接對大家說:「他每次都逗我。」

但大家都說:「不,他是認真的!」

晴天霹靂!我看著Tika,還是半信半疑。四點半?天還沒亮呢。是因為我的行程跟他們不一樣吧?我正要問他是怎麼安排的,Tika便說:"Don't take it personally." ——不是針對妳。

我略略一驚。「不是針對我」,怎麼啦?我有說那是針對我的嗎?之前我們只是淡漠,現在我們的關係好像有點緊張。是因為我今天沒有跟他一起走嗎?還是我做錯什麼事,讓他感覺不受尊重?為了表示對他的信任,我把我的追問吞回去,立刻非常合作的說,沒問題。

四點半!我認命,向澳洲女生致意,「不好意思,我明天早上一定會吵到妳」;向大家告辭,「那我早點去睡了」。行李塞回背包裡,自己塞回睡袋裡,只剩下一只鬧鐘,在桌上躁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