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02
18 民族主義想太多
夜裡竟然睡不著,滿腦子凡塵雜念。勉強睡去的片刻,夢見大狗啃大骨,小狗啃小骨。一天的開端連雞啼也無,山裡僅是默默地亮起來。我用聽的也知道,隔鄰的床與我貼著同一面薄牆。此刻他們從舒緩好眠中醒過來,一個人鑽進了另一人的睡袋,一個人享受了另一人的臂彎,又用那無解的語言說起話來。
慵懶的語調我懂得。「你醒啦。」「嗯。」「冷嗎?」「還好。」「過來。」「啊,好暖。你睡得好嗎?」「好。」「還早嘛。」「嗯。」「我們再賴一會兒。」「好。」
異國異語,那依偎與呢喃,害我失落一整天。
馬來西亞的兩位過來人昨天已經諭示,今天的路程會很辛苦。第三天了,這山裡什麼路都有。有無止無盡的石階梯。有落葉整片覆蓋的泥土路。貼著山壁的小路,偶爾灑下一把碎石。泉水噴湧的濕地,很想捧一掬甜水嚐嚐。烈日曝曬的草坡,樹林庇蔭的小徑。有農家門前平坦的石板,也有繞著牛棚蜿蜒疑似無路,終究又柳暗花明接回正軌。
除了背背包以外,我並不需要Tika。路跡都很明顯,沒什麼可迷路的。前兩天我偶爾會走錯路,現在我已經學會了。有時小徑上壘起一垛矮牆,大約膝蓋高。「走開,」我聽見矮牆說。Tika見我左右張望就走給我看。原來矮牆這面有幾片特別突出的石片,拾階而上,看見背面也有幾片,又拾階而下,這就過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攔路築牆,也許是做為農家之間的地界,或者,那是說給牛聽的一聲「走開」。
今天我自顧自的走。Tika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山徑上總是有人幫我們傳話。尼泊爾嚮導很友善,迎面而來問好以外,他們會說:「妳一個人?」「不,我的嚮導在後面。」他就會告訴Tika他看見我了。或者是劈頭就對我說,「妳是跟Tika一起的?」「對。」「他就在前面五分鐘的地方。」「謝謝。」
在一段很長的竹林下坡,遇上了一個韓國人。他穿著一件米色的外套,戴著一頂米色的帽子,那雅致的顏色令我忍不住多看兩眼。尼泊爾嚮導是山中鐵人,他們都隨便穿;遊客穿的外套多半是誇張的大黃大紅大藍,以求醒目,萬一遇難才有機會獲救。這位韓國先生穿的卻是兼顧健行需要,又有休閒時尚感的行頭,看就知道所費不貲。
亞洲人比較不習慣和陌生人攀談,尤其是儒家浸潤過的東北亞,大多是點頭為禮以後,就再也不把頭抬起來,急急互相逃開。巧言令色,儒家大忌。韓國先生卻大方健談。他帶爸媽來爬山,老先生老太太也同樣的穿著得體。他們的嚮導與挑夫好像背了不少東西,全團聲勢浩大。「原來是個小開。」我心想。
下坡走起來實在辛苦,一路腳都在抖,小開卻唱起歌來了。他長得不難看,歌聲也不難聽,就是太自命瀟灑了點。在山裡也要展示尾羽,這隻孔雀還真是不辭辛勞。走到吃午餐的地方已經一點多了,餓極。我才剛坐下,小開人未到聲先到,「咳咳咳咳咳!」我幾乎是幸災樂禍的說:「你唱太多歌了。」他欲辯忘言,「咳咳咳咳咳!」
下午天空有點陰。昨天馬來西亞女生下山的時候還短暫遭遇冰雹襲擊,也許因為地形的關係,這裡就是會囤積一點雲氣。路邊有一支孤伶伶的牌子寫著「Dovan」,Tika就站在牌子下看著我。「我們今天住這裡。不過,已經客滿了,所以妳跟別人同住一個房間,可以嗎?」一旁高大的澳洲女生已經卸下行李,輕便悠閒的端著一杯茶,說:「我沒問題。」我也就點頭了。
房裡有一張雙人床,一張單人床。那還用說嗎,我睡單人床。一個大約五燭光的燈泡孤伶伶吊在半空,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情勢如此,只得去外面坐下,和大家喝茶。
同時上山的登山客行程都差不多,像蹩腳的前世預言一樣,不管輪迴幾世,都還是那幾個演員,夙業未消、舊緣難了,變換著不同的角色繼續互相糾纏。風更涼了,喝一杯尼泊爾奶茶祛寒並且打發時間,而座上坐的,正是今晨在幸福中醒來的那對情侶。
他們是德國人。某次旅行時認識了與我同房的澳洲女生,三人結為好友,這次又相約一起來爬山。加上一個紐約來的諮商師、還有韓國小開一行人,小客棧就住滿了。
沒有任何人問起「在哪裡洗澡」之類的問題。德國先生很調皮的說,我們都買了那種丟進水裡就可以把水弄乾淨的小藥丸不是嗎?怎麼沒有人發明一種把人弄乾淨的藥丸啊,丟進嘴裡不用洗澡就乾淨了。
餐廳是一張很大的桌子,厚重的毯子從桌緣垂下來。周圍有約三十公分寬的長條木頭櫃,那就是椅子了。坐在椅子上,毯子剛好蓋住大腿,才發現桌底下另有玄機,烤著炭火呢。
紐約來的諮商師長相甜美,身旁坐了一個很帥的男生,戴著毛線帽。我觀察了很久才看出來,他是她的嚮導。人家感情多好,唉。而且那嚮導好會解釋喔。他指著室內的一幅佛圖,問我們有何異樣?我們都說,很好看哪。他說:「看仔細。佛還是坐在菩提樹下,蓮花座上。可是蓮花座下面有一整疊綠色的蛇有沒有?佛的頭上射出光芒,可是每一束光芒都是蛇的頭。這是印度教與佛教混合以後產生的畫,因為印度教認為蛇是神聖的。」當然,我稍後才理解,她買的是吃住都算在內的套裝行程,大約是我此行三倍的價錢。那就別抱怨了。
韓國小開一行人終於也坐上了餐桌,這是他們第一次露面。我們還在點菜,他們的菜已經一盤一盤上桌了,那又是另一種型態的套裝行程,就是隊伍裡連廚子都有,難怪他們軍容壯盛。偷瞄一眼,辣蘿蔔醃白菜全是正宗韓國菜啊。他們有得吃,我們沒得吃,狀況尷尬,所以誰也不好意思找他們說話,不過老先生剛好坐我旁邊,很和善的與我聊兩句。等到我們的菜陸續上來,韓國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停了嘴準備跟他們說再見,沒想到他們一派大俠風範——站起來就走了。
佩服佩服。全桌人好像都被點了啞穴,目送他們班師回朝。德國先生第一個醒過來,笑笑說:「嗯。有趣。」
我想太多。我們亞洲,互相靠那麼近,卻隔閡得很,互相要說話還得說英文。西方禮儀不過問私事,於是我們也不敢互問你幾歲。歐洲口音有貴族氣,亞洲口音卻立時貶值。在世界的舞台上,亞洲沒有角色。在這張加溫的餐桌上,我也是個無法融入的悶葫蘆。大家享受著山裡的景色,似乎都游刃有餘,只有我累得半死,僅以身免。我感到羨慕,順便也嫉妒,而且每一個情緒,都被民族主義玷污過了。甜美的諮商師是那種很有愛心的社工大姊姊,她細心的維持著局面,讓每個人都得到一點注意,像一個盡責的母親替大家佈菜。她不會讓你的盤子空著。
遊客們各帶各的嚮導上山,但是到了山上,就有點重新洗牌的味道。幾個尼泊爾嚮導裡,Tika是最愛玩、最人來瘋的,他正在當大家的嚮導。「你們明天要六點半起來。Chuanfen例外,她要四點半起來。」
又來了。我沒回答他,直接對大家說:「他每次都逗我。」
但大家都說:「不,他是認真的!」
晴天霹靂!我看著Tika,還是半信半疑。四點半?天還沒亮呢。是因為我的行程跟他們不一樣吧?我正要問他是怎麼安排的,Tika便說:"Don't take it personally." ——不是針對妳。
我略略一驚。「不是針對我」,怎麼啦?我有說那是針對我的嗎?之前我們只是淡漠,現在我們的關係好像有點緊張。是因為我今天沒有跟他一起走嗎?還是我做錯什麼事,讓他感覺不受尊重?為了表示對他的信任,我把我的追問吞回去,立刻非常合作的說,沒問題。
四點半!我認命,向澳洲女生致意,「不好意思,我明天早上一定會吵到妳」;向大家告辭,「那我早點去睡了」。行李塞回背包裡,自己塞回睡袋裡,只剩下一只鬧鐘,在桌上躁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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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了幾天
ReplyDelete終於開始爬山了:)
你的記性真好。這幾天,終於有看連載的感覺了。
ReplyDelete一旦離開了那個脈絡就很難再回去寫。這次千萬要持續待在裡面,不要又跌出來了……但是好快啊,轉眼就要一年了!
ReplyDelete嘻嘻,我來發問幫你待在脈絡裡...
ReplyDelete你在山中看到最塵世的一面是什麼?
我想到小莊轉述某位仁波切說:你以為打坐是讓你體驗平靜嗎?呵呵休想。打坐是讓你體驗你有多混亂。(那輕蔑的語氣顯然是我加的。)
ReplyDelete所以我在山裡好像都看到塵世啊。因為那整個安排,路程、導遊……,都不是我可以放鬆享受的,但我要做了才知道。我真希望我能夠像某位來留言的朋友一樣,留下一則傳奇:「那個堅持要自己背背包的台灣女生……」但可惜我不是。
簡而言之我遜斃了。但那倒也就是我的收穫。那是後話。反正我就是很鐵齒的都不會後悔啦。:D
真正絕美的山中體驗要等到後來,在波卡拉幾乎住了一個月以後,自己又去爬山,才有能力感受山巔的安靜。那也是後話了。
新中橫塔塔加登山口旁邊
ReplyDelete有一座叫麟趾山的小山
很漂亮
妳那“每一個情緒,都被民族主義玷污過了”的敘事,或許有些煞風景,但令我感到很親切。
ReplyDelete一個人去旅行,不管是走在時尚的巴黎城市,或走進尼泊爾的群山,都可以享受到一種孤單的況味,有一種和世界疏離的感覺,也有點寂寞.這可能是喜歡一個人旅行的誘惑.
ReplyDelete只是,看到妳對Tika反應的擔心,想來這一路上單獨旅行的心情並不放鬆呢!
期待妳在波卡拉停留期間自己去爬山的故事,想感受山巔裡鋪張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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