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31

43 葬禮與婚禮


關於加德滿都的名言是:此地廟比房子多,神比人多。前一句我同意,後一句我不同意。廟跟神是兩回事,有廟的地方不一定有神。神必須體現在人身上,我在波卡拉已親眼見證了許多。我走了一遭回來,仍然覺得加德滿都是家族裡最有資源但最市儈的長兄,專食人間煙火。

在這個與靈性無涉的城市裡,我最覺得不能不去的廟,是火葬廟。又買了一盒花生一路走一路吃。在階梯上遇見一隊警察,我讓他們先過,他們之中最後一人頻頻回頭,那當然就搭訕了。原來他是警察的頭兒。爬到上面整一下隊,頭兒走在隊伍前面,而仍然跟我說著話,我便感覺好像是我帶了一隊警察似的,狐假虎威。

到了廟門口,觀光客是不許進去的,這個廟只有印度教徒可以進入。我本來就知道是這樣的,並沒有太失望,沒想到警察頭兒竟然熱心地跑去跟守門人說項。守門人為難了一會兒還是禮貌地回絕。我覺得也好,除非警察頭兒要陪我進去,否則我就算進去,一定也很快就被盤問後踢出來。

一個地方有自己的文化堅持總是好的,而火葬廟怪的就是,他在前門設下門檻,卻將後門對所有人洞開。火葬廟臨著一條河,尼泊爾人到這裡來火化,而觀光客就成群的坐在河對岸,觀賞尼泊爾人如何燒屍體。

一個與我年紀相當的男子上來,一路為我講解。導遊這行當在加德滿都與在波卡拉也很不同;波卡拉的導遊一半為賺錢一半為交朋友,我始終不清楚到底兩者的組成比例如何,何者為表何者為裡?加德滿都的導遊省去了交朋友的部分,上來就直接介紹這裡繁複的習俗。

這個人膚色略黑,神情有點憂傷,眼睛裡有適當比例的精明,好像天生就該來火葬場當導遊。死人也有階級,上游的兩個平台,一個是給皇室成員,一個給政府官員;下游的平台才是一般窮人平民用的。燒一具屍體費時三小時。父親死時,長男負責點火,母親死時,幼子負責點火;印度教修行人或嬰兒則土葬。佛教徒也會到此處火葬,只不過印度教徒死後立刻燒,佛教徒三天後才燒;印度教採臥姿,而佛教採坐姿。燒掉是淨化的意思。

這裡煙塵飛揚,幾分蕭瑟。這火葬好陽春,鋪張草席,搬來薪柴,點火,就燒了。

「這樣怎麼燒得乾淨?」

「會有一些剩下。剩下的,扔進河裡,這條河會匯入聖河,就是印度的恆河。」

小孩子在河裡戲水,撿拾人們許願時擲入河裡的銅板。火葬平台對岸除了觀光客以外,還有成雙成對的情侶,或者三五個朋友笑鬧著。「因為這是個平和的地方」,導遊說。他指給我看對岸:「那是等死室。醫生宣布沒救了以後,就移到這裡來等。眼科醫師也在這裡駐診,願意捐眼角膜的,就在這裡摘除。」

「等死」的概念令我很震撼。曾幾何時我們已經不等死了。我們在醫院裡永不放棄的搶救,搶救,搶救,直到生命變成歹戲拖棚。然後我們說:「噢!他走得好突然,我一點都沒有心理準備!」當然。要有心理準備的話,你得讓他安安靜靜地等死啊。

在火葬廟看見葬禮是理所當然,去猴廟遇上了婚禮卻是意外驚喜。洞穴似的矮仄室內鋪著塑膠布,地上放滿了水果、貢品,以鐵盤盛裝,幾個女生一字排開盤坐。中間的那個穿著紅色衣服,頭上罩著同色薄紗,新娘子啊!我找了一個穿西裝的體面男人問問,果然,他是新娘的伯伯,但是新娘的爸爸不在這裡,所以他就等於是新娘的爸爸了。根據習俗,再過幾天就不宜嫁娶了,他們大概也有類似鬼月那種信仰。

按照習俗,是新娘來等新郎。新郎與家人到了以後,旁邊的姊妹們就起身,剩下新娘獨坐,面紗也放下來了,有些時候似乎低頭在哭。新娘的伯伯另有要事被叫走了,接下來只得靠我自己猜。婚禮有個主持人,嘰嘰咕咕說個不停,看來也是以此為業的;賓客大約有四、五十人,男方家人帶來許多包裝精美的禮籃,塑膠布上全放滿了,新郎便去坐在新娘旁邊。雙方長輩並沒有明確的位置。

一段漫長的祈福以後,新人站起來面對面,新娘手持一個水壺,有把手與壺嘴,壺蓋部分插滿了鮮花,所以看起來也像個花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繞著新郎走一圈,把壺裡的水仔細地灑在他四周。我堅信婚禮中所有「單向」的作為,一定是暗藏玄機的,灑水就是一件,新郎並沒有對新娘進行這個巫術似的舉動。我找了好幾個人問,可惜都問不出來。兩人互點tika,在脖子上圍上草環,再圍上花環,眾人便鼓掌,大概是正式成婚了。有人送進兩張塑膠椅,新人上座,女方長輩便依序去為新郎點tika、戴花環。但因為太繁複了,tika粉從額頭上整團跌到鼻子上、臉頰上,脖子上各種巾布各種花草也不勝負荷,新郎苦笑著。婚禮總是有著「為他人舉行」、「逗他人開心」的本質,如同葬禮是為了生者的滿意與安心。

海拔一千四百多公尺的加德滿都夜裡冷得很快,我躺在高牆旅館的床上,縮在睡袋裡,再加上毯子。看地圖想著,「唉,還得去Patan和Bakhatapur。好麻煩。」

然後忽然清醒過來。幹嘛?誰規定的?因為旅行書上這麼說,因為大家都去,所以我也必須行禮如儀?我忽然笑了,寬大地免除自己做為觀光客的義務,「免啦。不想去就別去。」這個決定堪稱人神共憤,但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對加德滿都的好奇心一下子就用完了,我待在這裡,好像只為了向波卡拉依依不捨地道再見。

波卡拉是我的清明之夢。那群終年白頭的山,那條童年受創的河,那些對我說「別忘了我」的人,若假似真。當然是真的,當然是真的;但是如果我此去再也不會回來,如果我們之間再也沒有聯繫,那「真」又是什麼意思呢?林子裡有一株楓樹,如果我不去看他,他也無法走來看我,那麼他的存在對我來說,我的存在對他來說,難道不是迷離如一縷夢嗎?

然而這樣就是最好的了,我縮進睡袋裡把自己裹好。要有餘韻,要留下一些未完成的念頭,並且永遠不去完成它。所有的歹戲都曾經是好戲,正是那些熱烈支持的戲迷,把事情弄成「見壞才收」。闢一間等死室是何等的智慧,我近乎嚮往地睡去。

2006/05/24

42 彎刀‧戰士‧廓爾喀


一包花生,一袋橘子,是我在尼泊爾最愛的吃食。路邊另有人賣剁碎的紅白蘿蔔等生菜攪和包在一張餅裡,搞不清楚到底當飯吃還是當點心。開往廓爾喀的公車像上貓空的小10公車一樣小,座位也很窄,要坐五小時耶。我旁邊是一個長相標緻的美少年,他放寒假了,正要回家,掏出學生證來給我看,他念汽車維修。

路上的檢查哨都執行得頗為徹底,路邊還圍起白色的營帳,看來是搜身用。警察上來也不免要捏捏我的袋子。起先他們一聽我開口,發現是觀光客,還有點歉意。越往窮鄉僻壤,檢查也越嚴,想必接近了毛派的勢力。有一個警察無視於我訝異與抗議的眼神,把手伸進我的袋子,摸到一個硬物,有了!拿出來一看,是我的洗髮精。

有一關實在停了太久,我也就下車來透透氣,後來美少年解釋了半天我才知道,他的一個同學穿了迷彩褲,警察認為像毛派,要他換條褲子穿。真是令人絕倒,警察到底認為這人是不是毛派嘛?如果是就捉起來啊,還換什麼換;如果不是,那穿什麼褲子又有什麼關係!

美少年真美,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說他想去英國當兵。他已經試了一次,一共要考三關:第一關考體能,要考速度與負重。第二關是筆試與口試。第三關是基本條件,他就在這裡敗下陣來,因為體重不夠。如果過了呢?去英國當十五年的兵,捱過以後,就可以有一大筆錢在這裡過好日子。

眉清目秀的他一點也沒有殺氣,近乎娟秀地笑著說:「妳知道的,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我們都得去。」

「那很糟啊。有些戰爭根本沒必要啊。」

「如果別的工作能賺錢,我就不會想去當軍人,像『英國廓爾喀軍團』?他們得到很多勳章,殺很多人,不是為了尼泊爾,而是為了其他國家打仗,只是為了錢,很不好。但是能賺錢,我們又能怎樣。」

「我想尼泊爾人去當英國兵,英國人一定會送你們去最危險的地方,是不是?他們有沒有說每年死掉多少尼泊爾軍人?」

「他們沒有說,他們很聰明。說了就沒有人要去了。」

廓爾喀。廓爾喀。雄才大略與窮兵黷武常常是同義字。那個站在山巔的少年國王,訓練出一支驍勇善戰的廓爾喀軍團,統一了尼泊爾,也使廓爾喀成為尼泊爾軍人的代名詞。一直到現在,去英國或印度當傭兵的尼泊爾人還是被稱為「廓爾喀軍團」。

我在波卡拉時去參觀了「廓爾喀紀念博物館」,看門的老伯兼任導覽員,飽經風霜的臉,說一口完全聽不懂的英語(我想應該是英語吧?),我出來後比進去前更茫然。博物館裡有他們的軍衣,他們在英國贏得的勳章,在印度配戴的軍階;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遺漏了什麼,或者誤會了什麼。經濟與政治的逼壓,是的,我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這個博物館的姿態:戰爭的砲灰在這間斗室裡驕傲地展現自己的英勇?

僅有的一聲抱怨在博物館二樓,曾經贏得維多利亞十字獎章的Lachhiman Gurung。二次大戰的時候,這個尼泊爾人,為了英國,在緬甸,打日本。戰爭打掉他一隻手;此外他有一眼看不見,一耳聽不到。他的退休金是每月二十一英鎊,約一千二百元台幣,因為英國軍隊同工不同酬。他拖著殘破的身軀去英國討個公道,最後各界捐款,募得十萬英鎊,終於讓他回到奇旺去養老。我手裡,博物館的文宣上卻寫著:「死也比懦夫好」。

身旁的美少年,笑容純淨無瑕,而我正朝它前去,出產彎刀與戰士的廓爾喀。

有時候車真的好擠好擠。美少年的哥哥在車上讀報紙,好高興的遞過來,「妳看,台灣耶!」

是連戰和連方瑀的照片。我也很高興,「真的耶!上面講什麼?」

「嗯……你們有選舉?是講選舉的。」

「啊,這樣喔。」好迷濛的互相了解,但我們還是因為找到了一點共同點而感到很高興。

廓爾喀是好高的一個山城,遠看迤邐一長條。美少年住的小村先到了,他們從車頂上卸下好幾大袋的行李,我們車上車下熱烈揮手為別。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就這樣告別了此地僅有的友善。

所有人都不會笑。真不愧是個出產兵團的地方,人人殺氣騰騰瞪著我。我以為波卡拉已用掉了我對搭訕者的耐心,其實到了一個新地方,耐心又油然而生,甚至還感覺到我對搭訕者的需要,不然沒有附著點。我在外頭繞了幾圈,終於有個長得極醜的男孩子來搭訕,帶我向西爬上一個小山頭。地勢不是很高,但傍晚了,夕陽、小村、雲,完全不知道附近是什麼山,但是就覺得很不錯。

醜小孩十五歲,手上有個凍瘡似的傷口。我們並不很投緣,英文不好也是原因。我們還是一起吃個晚飯,我給一張印度錢,店家硬是去附近張羅了十分鐘,才籌到零錢可找我。醜小孩收了錢就放口袋裡,急急往前走,我把他叫住問個清楚,他才說:「他們找回來一百盧比。讓我拿去治手指的傷口,可以嗎?」我非常不高興,覺得哪有這樣要錢的,給他四十盧比,但心裡非常不情願。最糟的是明天還得跟他一起爬上山頭去啊,唉,遇人不淑。

一小時爬上舊宮殿,Newari傳統磚造建築,再舊還是有紅豔的顏色與厚實的感覺。但沒有適當的解說,房子只是房子,歷史只是雲煙。我學著眺望群山,想揣摩那位少年國王的抱負,但今天天氣不好,好像一夜之間雲海爆發了,廓爾喀以下已經全部被淹沒,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好時機。Prithivi Narayah Shah統一了尼泊爾以後還不罷休,南征北討,但是向北敗於中國,向南敗於印度。最後這位國王留下一句廣為流傳的慨嘆:「尼泊爾是兩塊石頭中間的樹根!」昔日的揚眉少年竟成為尼泊爾挫折史的代表性人物。

離開廓爾喀並不留戀,雖然我對加德滿都亦無太多期待。車行一路向下探勘這些深陷在雲海裡的小村,但對我來說,這些凡俗生活,只是龐貝城裡被岩漿瞬間凝結的一刻幻影。走訪廓爾喀本身似乎毫無意義,意義是我離開波卡拉了,我的香格里拉。連我也複製不了那個經驗。如果我現在挾持小巴士,叫他不許往東去加德滿都,而往西開回波卡拉,我將失望地發現那裡僅有夢的殘片,或者一個水塘邊的蟻窩。

2006/05/19

41 聖誕老人要出城


十二月嘍,十二月嘍……我提著一個大袋子出門,和平飯店的老闆娘忍不住深深一瞥,想看穿我的提袋。我住下來以後,與他們有短暫的蜜月期,但自從我與小女傭Lidu相熟以後,就幾乎不再跟老闆與老闆娘打交道,因為他們對Lidu又不好,哼。

大袋子裡是衣服,行前我已打算把一些舊毛衣穿到尼泊爾來,認識了三姊妹以後,覺得把衣服留給這些女嚮導,真是太完美了。還有一大包芝麻糊,我帶來了但沒怎麼喝,送給她們嚐嚐。牛奶糖送給常去的Lumbini Restaurant,他們有小孩。聖誕老人要出城!

離去前一定要再見一面的是孤獨先生。我跑去新孤獨旅館點個尼泊爾套餐,在頂樓的美麗餐廳裡,享受壯闊的山景。只有我一人,果然孤獨。不一會兒,孤獨先生回來了,我們聊了很多,我逐一細數橫跨Seti River上面的每一個橋,由北到南是:Seti峽谷、發電廠旁邊不知名的小橋、Mahendrapul、區域博物館旁的橋、色迪河橋、自然橋,每一個我都去過了。他哈哈大笑:「妳啊!連我都沒去過每一個!」

他是我最能夠分享「波卡拉一月記」的人。其他觀光客來去匆匆,根本不知道我去的是哪裡;而其他本地人若不是想做我的生意,就是無法理解那有什麼好玩。(「妳怎麼不去戴維絲瀑布?妳應該去費娃湖划船啊。」)孤獨先生卻有某種眼界。我向他打聽廓爾喀,那個出產彎刀的地方。

廓爾喀並不在我的計畫內,但是這個字眼不時冒出來。起先是紀念品攤子上成排的廓爾喀彎刀;然後是「廓爾喀博物館」;然後是Lonely Planet上動人的一段介紹。第一位統一尼泊爾的國王Prithivi Narayan Shah,就是出身廓爾喀,現在山頂上還留著他的宮殿,而LP寫道:「你完全可以想像,一個充滿雄心壯志的王子站在山頭上,環視這壯麗的地景,夢想著有一天要統治這極目所見的一切。」

不過廓爾喀現在是個鳥不生蛋的歷史古城。要去那裡只能坐當地長途巴士,沒有觀光巴士。它恰好位居波卡拉與加德滿都中間,也就是說,廓爾喀所傍著的那一段喜馬拉雅山,和波卡拉與加德滿都所見都不一樣。孤獨先生眼神仍然銳利,說:「妳在尼泊爾玩,多去幾個地方是很好的。不過最近時局有點緊張,妳看報紙也知道的,有毛派。觀光區比較沒關係,但是像廓爾喀那樣的小地方,要注意一點。我想妳不要待太久,一、兩天就離開吧。」

我覺得他的建議非常中肯。忽然聽見外面傳來熟悉的聲音,我遇見那種人好幾次了,大概是彈琴賣藝的。他們總是兩人一組,肩上背著一把三絃琴,一路撥動琴弦發出登登登的單調聲音。

「你有聽見那個聲音嗎?」

「有。」

「那是什麼?」

「那是……」孤獨先生搜索著正確的字眼。

「是一種樂器嗎?」

「嗯……那是一個器具,但不是樂器。是用來彈羊毛的。」

「彈羊毛?」

「把羊毛彈鬆了做棉被。比如說棉被舊了,我們買一些新的羊毛來,跟舊的羊毛和在一起,用那個器具把羊毛彈鬆,做棉被。不是樂器。」

「那他們一路發出那個登登登的聲音幹嘛?」

「這樣大家才知道他們來了,如果需要做棉被的話,就去叫他們進來做啊。」

真是個意外的回答!我以為他們會彈著那個「琴」然後唱點民俗歌曲……孤獨先生和我一起狂笑起來。

最後孤獨先生很夠意思的答應幫我處理我最頭痛的行李問題。他有相熟的朋友在開觀光巴士,我的行李就託他載到加德滿都,然後我打電話叫高牆旅館的老闆Raju來幫我把行李領回。這樣我就可以輕車簡從,遊廓爾喀,等我回到加德滿都時,二十公斤的笨重行李就已經乖乖在旅館裡等我了。聽起來很完美!不過,這也就是說,我的行李將乘坐舒服的觀光巴士回加德滿都,而我本人卻將擠在當地巴士裡,一路搖晃……嘿嘿。我還真是個神經病。

告別名單上最後一個是Lidu,今晚我要請她上餐館。我怕她不肯,編了一個藉口說:「我看到有一家餐廳,據說有全城最好的披薩,可是我一個人吃不完耶。所以我想邀請妳跟我一起去,可以嗎?」Lidu落落大方,很爽快地答應了。她五點下班,我們一起走過去。是我多心嗎?我覺得一路上蒐集了很多詭異的目光,到了餐館坐下來,侍者也奇怪地打量著我們。

Lidu點了柳橙汁,我點可樂加檸檬,也請她嚐一點。她面對西式的食物,開始有一點不自在,刀叉也用得很不順手。面對繁文縟節時,感到手忙腳亂的一個小姑娘……我不禁微笑,我也曾經那樣,而且我想,直到現在,很多時候我也仍然是那樣。

所以我近乎慈愛的看著她。她在加德滿都出生,爸媽在賣茶,但是沒什麼生意。哥哥在念大學,姊姊嫁人了,家裡沒什麼錢。姑姑住在波卡拉,幫她介紹了這個和平飯店的工作,於是她便來了。我有點不服氣的說:「為什麼妳哥哥就可以讀書?」Lidu不好意思的說:「我不會唸書,我成績很爛!」

她的月薪一千七百盧比,阿瘦兩千盧比,因為阿瘦住在飯店裡,工時比較長。住客不大會給小費,男孩子因為幫人提行李,比較有獲得小費的機會。看來他們家就是放她出來自立更生了,但是她對兄弟姊妹相聚的記憶仍然是溫馨的。

Lidu隻身在此,就住在姑姑家,我說:「那妳要付錢給姑姑嗎?」

她不以為意的說:「我付一半的薪水給姑姑。五點從和平飯店下班以後,我就回姑姑家做飯、洗衣服、做家事,所以我一整天都在做事。」

「啊???一半哪?」

Lidu倒是心平氣和:「他們照顧我呀,就像一家人呢。」

她討厭蕃茄,小心的用叉子把它撥到一邊。昨天的遊童又靠過來了,喊她DiDi,用哀求的口吻討東西吃。Lidu跟他說了幾句,在餐廳的侍者過來之前,那小孩趕緊溜掉了。我們有點尷尬,假裝沒這回事,又繼續聊天。她是個傳統的女孩子,不喜歡去舞廳跳舞,喜歡跳傳統的尼泊爾舞。

「假如妳喜歡一個男的,妳會跟他說嗎?」

「不會。」

「那尼泊爾人都怎麼結婚的呢?」

「我姊姊是在餐廳工作的時候,認識我姊夫的。台灣呢?」

「唔……我們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直到不喜歡了。」

我覺得很難對她解釋。Lidu聽了,乾淨俐落的說:「We like, we marry.」

吃過了飯,Lidu邀我去她姑姑家坐一坐,就在觀光街旁的巷子裡。一樣有個黑漆漆的中庭,但房間門一打開,好大啊,我好驚喜!姑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所以Lidu有一個表哥一個表妹。表哥在唸大學了,聽說家裡來了客人,馬上好奇的跑回來;表妹在唸小學,正逗著隔壁家的小孩子玩。牆上有印度明星的海報,Lidu指著其中一個說那是她的偶像。他們帶我去參觀廚房,有一個小電視與瓦斯爐,還有兩張單人床,地上有兩個蒲團。我指著問:「禱告用的嗎?」表哥說:「尼泊爾椅子。」右邊牆上有神像照片,所以就是神龕了;左邊牆上有表妹的照片,我猜姑姑與姑丈就睡在這裡。這樣一想忽然明白;那「大」房間一點也不大,Lidu與姑姑全家人就一起住在那裡。

回到房裡,Lidu拿她的衣服給我看。她有一套傳統服裝,外面是薄紗洋裝,裡面是薄紗長褲,冷的時候配上西式的毛衣也很配。好玩的是那窄窄的褲腳好長好長啊,穿起來的時候,全部堆在腳踝的地方。這一套要一千五盧比。我還在替她心疼那每個月的一半薪資,哪一種仲介抽成抽這麼兇的啊?這「大」房間一千盧比,廚房七百盧比;所以姑姑與姑丈每個月只需出一半房租,還有個現成的小女傭!

但我也不敢多說了。我不屬於這個時空,太過雞婆的話,好像會破壞時間的連續性,導致宇宙毀滅,像科幻電影演的那樣。我看著表妹懷裡的小男孩說:「他穿chollo耶!我以為chollo是女生穿的!」Lidu說:「是女生穿的呀,不過,小男生也可以穿。」我指著表哥說:「像他就不能穿了。」大家大笑:「不行!他不行!」

Lidu與表哥送我出來。路上經過表哥常去的撞球店,我好奇的站著看了一會兒,Lidu顯然不喜歡,很快就催我走。幾家俱樂部傳出重重的貝斯,夜裡的觀光小街沒別的聲響了,就聽見舞廳裡的節奏一下一下敲打著。Lidu輕拉我的手,作勢說:「Let's go!」我大樂,覺得她真聰明。

近了和平飯店,Lidu說:「我就送到這兒囉,我不進去了。」她把手上粗大的戒指摘下來遞給我,說:「妳看見這個,就想到我。」

我輕輕抱她一下,收下那個黑白相間的塑膠指環,上面鑲著Lidu勞動的刮痕。我忽然想起什麼,又叫住她:「Lidu! 剛才那個小孩來要東西吃,妳跟他說什麼?」

Lidu笑了。「我說,我不是尼泊爾人。」

2006/05/16

40 三隻小豬


和平飯店裡熱水不熱,溫的。電燈不亮,停電了。趁著還有些自然光,我坐著,細細打量我的兩件chollo,線頭像狐狸尾巴露在外面。細細打量這小窩,直角不直,整個房間像一口帆布袋,微微地歪斜著。

但是,不好嗎?

山中長走最後一日,我遇見一個男人在做工,Tika說他在蓋房子,要當小客棧。「就他一個人,還是他會有幫手?」「就他一個人。」好厲害呀,一個人就可以蓋房子耶,我羨慕極了。但看著他在地面上堆一些石片,又有點不信任,都不用打地基喲?後來想想,也許這樣就夠了。也許是我們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如果只蓋小小的兩層樓,並且不計較直角的話,也許,這樣就夠了。

我想起三隻小豬的故事,忽然覺得那是一個關於文明的絕佳寓言。在幻想裡,我們是別人垂涎的小肥豬,外面有大野狼要吃我們,茅草房子木頭房子都擋不住可怕的大自然,磚塊、水泥、鋼筋才能有效地幫助我們隔絕於外,封鎖於內。

磚牆很堅固,八風吹不動。頭上有屋頂,下雨又如何。接通了電力,太陽就退位。磚頭小豬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不要被自然規律所「干擾」,為了不必注意風、雨和太陽。小豬從此可以晝寢,可以熬夜;就算天空出現九個太陽,他也不會發現。磚頭小豬坐在書桌前面,開始要求直角,要求電力穩定,要求針腳線頭要藏好。

直到他看到,木頭小豬不也過得好好的?他們看天吃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木頭小豬從來不打罵小孩,偶有小孩嚎啕大哭時,父母便指著他大笑。看多了以後,磚頭小豬的結論是,豬父母不大忙,豬小孩就總是有人陪著玩。很隨意的那種陪,和很隨意的那種玩。所以哭就哭呀,豬父母根本不介意,他又沒有趕著要去哪裡,何必急著讓豬小孩住嘴?想哭就讓他哭啊。

我坐在餐廳靠街的座位上看人。這家店的招牌上寫著「Just Like Subway」,「Subway」還寫成人家的招牌字,箭頭朝兩邊伸展出去。他們賣的大致是潛水艇三明治,但其實麵包像燒餅那樣焦脆,而生菜是高麗菜絲。我喜歡正牌的Subway,但冒牌的Subway也沒什麼不好。我看著初抵此地的遊客,興奮而天真。他們的眼睛喊叫著:「哇!山!」「哇!湖!」

我的眼睛也曾大聲喊叫,我的嘴唇也曾真心微笑,直到我看見了人,以及貧窮、差別、扭曲。我們可以多麼輕易地讚嘆他們前現代的生活情調:「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然後又回到自己的磚房裡去享受文明,也無風雨也無晴。但是木頭小豬有他自己的代價要付,如KEEP的平頭男生,他有一整個手心向上的世代要操心。做為磚頭小豬,我感到遲疑之必要。

我在此地碰撞了一個月,終於無可避免的產生了歷史,甜美的與惆悵的都會發生。這個城市有何其漫長的過去,我只短短地與它廝混一個月;但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它不斷地變化著。我初來時街上只有兩家網咖用寬頻,現在大概只剩下兩家不用寬頻了。

我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可是它不是我抵達的那個城市——我疑心卡爾維諾寫過這句話,但此刻這是我真實的體驗。我剛來的時候,這是一個氣質小鎮,有別於且優於加德滿都,波卡拉以其靜謐為我收驚安魂,支持我旅行與小住的決定。八天的安娜普娜長走以後我又回到波卡拉,小別勝新婚,這是一個文明小鎮,波卡拉以其乾淨舒服再度為我收驚安魂,讓我重新感覺自己的力量。但終於我太介入了,不是這個城市把過往加諸於我,是我擠進他柔軟的裡層,像一粒沙子闖進一只貝。而現在,街上的觀光客都散了,臉上帶著髒污的遊童睜大眼睛向我乞求盤裡的食物。我該滾了。

2006/05/10

39 勿忘阿咪塔


去找阿咪玩,用最古老的方法。他們家沒電話,當然也沒網路,所以就沒聯絡,直接出現在他家門前。祖母在做衣服,黑藍色的絨布是外層,摸起來很暖,常見的傳統花布是裡層。這衣服叫chollo,女人穿的左右交疊開襟上衣,有點像旗袍,但是不用盤釦,縫兩條帶子上去,用綁的。

祖母六十五歲,那匹縫紉機也二十五歲了。她爸媽是裁縫,從小看著看著就會了,現在是這一帶最好的裁縫,大家都來找她做衣服。老經驗的祖母拿起布來不必畫大樣就直接下刀,裁出一些布片來,用縫紉機把它們組合成一件衣裳,再用熨斗整燙成形。「我們這幾年才開始用電熨斗,之前都用這個」,阿咪一邊說,一邊從桌底下摸出一個龐然重物,黑沈沈的。它也是個熨斗,把肚子打開在裡面燒炭火,由是生熱,上面還有個茶壺嘴似的開口,是煙囪。

「新的好用還是舊的好用?」

「舊的好用。它比較重,衣服熨得比較平。」

「那幹嘛不用舊的呢?」

「裡面燒的柴火不好找了,很麻煩。」

一公尺的布就夠做一件了。一件工錢五十盧比,祖母老了,眼睛不好,一天只能做一件。店裡掛了一件成品,我把我的夾克與背包塞進阿咪懷裡,試穿那件chollo。阿咪美麗的妹妹來幫我把衣服綁好,她叫阿咪塔。我穿了覺得很有趣,大家也都看著我笑,我說:「我也要一件!」

阿咪帶我去買布。我們去Mahendrapul,先去找阿咪的姑姑,因為她比較會看布的品質。Mahendrapul照例又停電了,黑摸摸的小店裡坐著兩個人,就是姑姑和姑丈。他們開了一個鈕釦、拉鍊、針線店,也幫人家修改衣服。好小的一個店面月租五千盧比,阿咪說,那個店主有二、三十個這樣的店面。姑丈是個英俊沈默的人,默默替我們去叫了奶茶。

姑姑只大阿咪幾歲,兩人像姊弟似的。她聽說我們要買布,似乎跟姑丈討價還價了一會兒,姑丈默默背轉身去,從皮夾裡掏錢給她,也讓她買布。如此慢慢地蘑菇著,阿咪和姑姑話著我聽不懂的家常。我已熟悉了此地的步調,知道本來就是這樣,阿咪倒是很貼心的預告:等姑姑上個廁所回來就走。

布店裡有很多漂亮的薄紗是做紗麗用的,印度女人穿的飄逸繁複服飾。阿咪和姑姑看上的布貴氣而老氣,我禮貌地一一否決,暗暗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我就知道一定要自己來挑!話雖如此,我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祖母的手工帶著尼泊爾的粗礪,待我回到台北,chollo的憨拙更是藏不住,大概不容易穿出門。但是我想多付點工錢給祖母,所以買了一塊紫布以後,又多挑了一塊黃色的。黃色那塊亮閃閃的,小小的方塊圖案,保證可以讓我看來像一個標準的尼泊爾村姑。

祖母看了布,一直笑。她指指我的牛仔褲側邊簡單的紋路,阿咪翻譯說:「妳挑的布跟妳的衣服很配。」祖母拿皮尺幫我量身,爸爸讀刻度,阿咪用粉片寫在布上。我楞楞看著他們全家熟練的合作,直到阿咪說:「已經量好身了,妳不用站著啦!」大家都笑了。

阿咪塔做Dhal Bhat給我們吃。廚房沒有桌椅,兩個鐵餐盤放在地上,我們坐在草蓆上吃,阿咪塔就坐在板凳上,居高臨下看著我們吃。酸黃瓜辣醬剛剛好辣,咖哩醬汁吃到後來稍鹹了些,芥菜仍有它天生的苦味。一直客氣說不餓的我,一聲不吭把一整盤飯菜都吃光了。

午後陽光熾烈,雖然已經十二月了。他們把店面的木門闔上,門上鏤空的部分嵌了鐵條,陽光從那裡鑽進來,直直刺進祖母的眼睛裡。阿咪拿了一份報紙從外面擋住,我從裡面動點手腳,用鐵條把報紙夾住,太陽便被阻在門外。祖母欣慰地笑了,又繼續踩動那匹老縫紉機。

阿咪坐不住了,要去廟口找朋友。他不在也好,這樣阿咪塔才會開口說英文。祖母手裡的衣服做得差不多了,阿咪塔翻譯祖母的話:「Fat man dress!」她穿著漂亮的紗麗,但不是祖母做的,是爸爸做的。爸爸向我解釋兄妹倆的名字:「Amit, Amita, same same!」

一開始,是阿咪把我帶進這個無稜無角的土厝;但我坐在這兒看著祖母做衣服,聽著爸爸一字一字的讀尼泊爾報紙,感覺我才屬於這裡,而阿咪並不。很多貧窮的家庭裡都有個敗家子,貧窮是別人的事,他照敗不誤;阿咪也是這樣嗎?我注意到他染了頭髮,他也提到有時會去湖邊的舞廳跳舞。他吆喝著使喚阿咪塔煮飯沏茶,也語帶抱怨的說:「我爸爸曾經去沙烏地阿拉伯工作,可是不曉得怎麼搞的就回來了。他說他們騙他,沒有付他工錢。如果他能在那裡好好做的話,我們就可以蓋好房子了。」上次我給他一百盧比,他到底會不會交給家裡?

我管太多了。我起身抖落那些念頭,塞一百盧比給阿咪塔,她和爸爸同聲說不,我堅持:「謝謝妳準備的午餐,我很喜歡你們!」阿咪塔抱著我在我頰上輕吻了一下,天~啊~。

幾天後我又回來。祖母做出來的衣服果然跟我想的不一樣。我說要鬆一點,結果還是過緊的貼在身上,袖口也太緊,穿脫都要很謹慎。我鬆鬆的把帶子綁在一起好讓布料平整,阿咪塔不依,過來幫我死死的綁緊。果然是衣服在穿人,被這衣服五花大綁以後,我感覺好久沒吃叉燒肉了。

阿咪帶我出去走走。小路左彎右拐繞進了一片低濕的田地。這是Kahun Danda的山腳下,根據地圖,這個小禿丘上有一個「波卡拉瞭望塔」。我已經去過了Kaskikot,對這瞭望塔不免興趣缺缺,曾經滄海難為水。而這個小水塘,地圖上叫做Kamal Pokhari,夏天的時候一整片都是百合,現在是冬天,水塘裡只有水草。阿咪說:「我們去看他們捕魚。」他指去的地方確實有一群人,但是,捕魚?我半信半疑跟過去。

田埂很軟,踩了就得離開,稍一遲疑就會開始陷落,所以要走得像練輕功一樣。這群捕魚郎是一支雜牌軍,主將是一個六十幾歲的老男人,旁邊有五、六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是他的啦啦隊。乾季的水塘很淺,僅及老人的膝蓋,他涉水進去,手上只拿著一把鐮刀。鐮刀怎麼捕魚啊,難不成要砍魚嗎?小男孩在岸上興奮地吱吱喳喳議論著。水裡阻力大,老人走得有點蹣跚,拖回來一片水草。水草盤根錯節的長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然的網,魚喜歡躲在裡面,老人將水草一小片一小片的切開,檢查裡面有沒有來不及逃出去的小魚。男孩們好熱切地看著老人,誰被泥水甩到了,大家就一陣哄笑,我看老人根本是故意甩他們水的。

沒有魚。水草清光了丟在泥地上,沒有魚,老人又朝水塘裡走去,男孩們赤足在泥地裡,身上臉上也濺著泥點,又歡樂地懷抱新的希望。阿咪好像怕我失望,解釋說:「以前魚比較多。後來有人毒魚,魚就變少了。」

「如果捕到的話,他們會把魚怎麼樣呢?拿去賣嗎?」

「不,他們用來自己煮湯吃。」

「魚有多大?」

阿咪伸出手,比了一個柳葉魚的大小。

海明威版本的老人與海,是男性特質的試煉:被歲月折損以後,被文明馴化以後,老男人還剩下多少陽剛的力量,與海裡的野獸一決勝負?尼泊爾版本的老人與海,則是生存需求與匱乏的拉鋸。沒有魚,而且,也沒有海;我不止一次的聽尼泊爾人抱怨,「我們沒有海。」乍聽時我楞了一下,心想,「海有什麼好?沒有海有什麼關係,你們有山哪?」後來才明白真是個問題。困處山區的尼泊爾早年為了沒有鹽而頭痛得很,中國與印度對尼泊爾一個不高興,就不賣鹽給他。等到航海技術進步以後,海成為貿易的優勢地點,尼泊爾的頭就更痛了。海許諾一切的豐饒,然而尼泊爾只有荒寂的高山。

我又管太多。其實那一幫捕魚郎,老的小的玩得挺開心的不是嗎。這世界什麼事兒愁了人?

我們取道高處回去。小禿丘的這一面其實一點也不禿,整片的森林很漂亮,往上爬一點點,就可以俯瞰整片農田,很開闊。途中還有菩提樹,樹下設置簡單的座位,供來往行人歇歇。回到阿咪家,我付兩百盧比給祖母,她依舊笑著。阿咪塔送我一個自己做的小錢包,傳統的花布,開口處有四條繩子。長的那兩條往外一拉,開口就闔上,短的那兩條一拉可以打開。她說:「別忘了我!」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嗎?我付了兩倍的工錢,因為我喜歡他們,而且他們很窮,由於兩地生活水準的差異,我覺得如果不多付一點,就是佔了他們的便宜——老婆婆花兩天時間幫我做衣服,才賺五十元台幣?我付的「兩倍」,也不過是多付了五十元台幣而已。

但是下一次呢?當阿咪又認識了一個外國旅客,當她對chollo有興趣,當她問道:「一件多少錢」,阿咪會怎麼回答?當他知道她很樂意付一百,他會說五十嗎?對本地人與觀光客實行差別訂價,就是這樣開始的吧?最先發現秘密的地方,變成觀光區。最先發現秘密的那些人,有著觀光客水準的收入,卻只需負擔尼泊爾水準的支出,所以迅速累積財富,成為當地的重要人物。重要人物繼續發現更多秘密:價錢還可以往上再調一調沒問題;賣弄一點民俗風味異國情調最好賺錢;一定要學英文才會有出息;要不要乾脆弄一個民俗文化村來收門票啊?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嗎?我情真意切地對阿咪塔說:「不會的!」心裡知道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2006/05/07

38 乞兒考


我帶著空的水罐子與滿滿的問號,去KEEP找平頭男生。一公升的水一下子就裝滿了,我敲敲他的門,「你在忙嗎?」

上次我為了把三姊妹的訪談錄影帶燒成光碟帶回台灣,湖邊小街從頭走到尾,才找到一家店可以幫忙燒,狠狠敲了我一筆。我去取貨時要老闆把光碟放出來看看,確定燒成了沒。那個瘦瘦的尼泊爾男人正在跟網友聊天,他很大方的讓我看,電腦螢幕上一來一往的都是天書:他們用英文拼出尼泊爾語,你得會講尼泊爾話才能懂得。他撇下網友關掉視窗,放光碟給我看,然後指著Lucky問我:「她是誰?」「三姊妹裡的大姊。」他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我覺得他對於片子裡Lucky說「women's power」有意見。到底其他尼泊爾男人對女嚮導有什麼看法呢?

平頭男生讓我進去坐。他說,如果有旅客想找女的嚮導,KEEP 總是介紹他們去找三姊妹。他沒聽過旅客對女嚮導有所抱怨。「其他男的嚮導會不會抱怨女生搶了他們的生意呢?」「我沒聽過。男嚮導那麼多,女嚮導那麼少,她們只分走很小的市場吧。」「你自己呢,你對女嚮導有什麼看法呢?」「我覺得很好呀!在觀光業裡面,女人總是在男人的身後,三姊妹做的事情可以鼓勵女生站出來,也可以增加女性就業率,我覺得很好啊。」哇,立場好正確,正牌的NGO,無懈可擊。

「我前幾天從湖邊往上爬到Kaskikot,景色很漂亮,還看到日出。可是一路都有小孩子跟我要糖果,要錢,要筆;這個事情你怎麼看?」

他臉色一沈。「我一分鐘以前還在電話上跟朋友討論這個問題。我總是告訴觀光客不要給。小孩子會乞討,是因為他們習慣了,先前一定有觀光客給他們東西,所以他們才會開口要,所以如果我去沙朗闊,碰到小孩子跟我要東西,我不但不給,還故意嚇他們,略施薄懲!這樣他們以後才不會再要。」

「他們的父母們怎麼想呢?」

「我小的時候也住在山區,我父母從來不准我們去跟人家要錢、要東西。但是有的父母可能覺得,這樣他們就不用自己花錢買筆、買糖了,很好。如果看見沒有手、沒有腳的人或者生了病的人在行乞,我會給他們錢,因為他沒有能力工作,我們應該支持他們。但是小孩子行乞,是很壞的習慣!」

我還以為我已經是尚萬強了,不意強中自有強中手!他多次用「begging」這個字,乞討;我沒有,我很小心的只用「ask for」,要求。

既然他比我還要反對,我便試著游離到他的對立面,稍微找一下碴:「但他們也許只是想要互動啊?」

「乞討不是互動。他們是習慣得到免費的東西。」

「Lonely Planet上面說,佛教和印度教都鼓勵布施、鼓勵分享,可能是因為宗教的緣故,所以乞討在尼泊爾或印度都很盛行。」

他搖著他的平頭,幾乎打斷我的話:「宗教上,我們認為客人是神的一種形式,或者是一種化身,a form of God。如果妳來我們家,我們會免費招待妳,我們吃什麼,妳就吃什麼,也會騰出一個地方讓妳睡。這是分享,因為我們認為,我們款待客人,我們的神會高興。可是要錢或行乞不是分享。」

我上街閒晃,還回味著這番話。好動人。我也回憶著山裡的場景:小孩的臉出現在我的視野邊緣,他們一直想要擠進中心引起我注意,而我目不斜視往前走。那到底是不是行乞?我心裡分成正方和反方,互相找碴:

——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手心向上問你要錢,那叫做乞丐;這些小孩手心向上問你要錢要糖要筆,如何能夠不叫做行乞?

——差別是小孩子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也未必表示不是行乞啊。不為那人做什麼事,卻要求那個人給你東西,就是行乞。片面要求對方給予,就是行乞。

——但小孩子本來就會跟父母要東西。說不定山村裡的小孩只是覺得,大人都一樣,所以跟自己家的大人可以要,跟別人家的大人也可以要。在山裡不是見過一面牆上漆著標語嗎,「Long Live Maoists!」說不定他們是共產主義啊。

——是整個環境把行乞給合理化了。就算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也不能坐視不顧,更不能當幫兇。

——但如果他們只是想互動呢?小孩子會說的英文有限,就只有那幾個字嘛。

——如果是為了互動的話,如果他們那麼毛派的話,幹嘛「要」糖,幹嘛不「給」糖呢?沒有糖,給朵小花也行啊,為什麼不遇到觀光客就送他一朵小花呢?

——唔,也沒錯啦。可能他們沒有想到嘛。可是小孩要得毫不羞愧,這一點仍然不能忽略。我們假設乞討會扭曲自尊,可是也許他們不會啊?有沒有一種不貶低自我、不卑微的行乞呢?我在誰的論文裡讀到的,他問雛妓「會不會羞愧」,女孩說:「只有被警察抓到的時候會。」說不定,行乞的羞愧感並非本然,而是外面的世界發明的;說不定,在山區的文化裡,「要東西」跟「低自尊」、「羞愧」並沒有連在一起,是我們用外面的框架在誤解山裡的文化。你看青少年不就只聊天不乞討了嗎?他們小時候可能也會要糖吃吧。可見乞討並沒有扭曲他們的人格啊,長大了就自然不要了。

——後現代主義者!

——本質主義者!

街角的攤位上,花生實在太香了,正方與反方欣然同意休兵。一小盒二十盧比,不便宜但挺好吃。我邊吃邊丟殼,明知當地人都這麼做,卻還是難掩偷雞摸狗的神色。信步來到不快樂的貧瘠巴士站,圍了好多人,我趕緊湊上去。一個人躺在地上,露出穿牛仔褲的腳,黑黑的,上半身用一個布棚罩住。主持人把刀插進布棚裡,向大家展示手上的少許血跡,那人在棚裡不時哀嚎;顯然這是個尼泊爾的「插千刀」魔術。主持人向圍觀者收錢,大家紛紛解囊,五盧比、十盧比的給,我看來看去,找到一個比較像會講英文的男人,趕緊搭訕:「魔術?」他點頭。主持人拿起布棚,那人光著上半身,頸上插著一把刀,胸前有許多小針插著,有血但不多,他表情痛苦。我面不改色注意看,又覺得不像魔術而像乩童。我問男人:「大家為什麼要付錢?」他點頭說:「五盧比,十盧比。」便知這是他翻譯的極限了。

主持人罩上布棚,從群眾裡挑了一個人出來,訪問他。那個幸運觀眾顯然很有喜感,雖然我聽不懂,但是大家反應很熱烈。純樸的尼泊爾人真心沈浸其中,每個人都好開心。但我一看立刻起疑:這不是套招是什麼,怎麼可能隨便選個人就那麼好笑?接下來的表演有點像催眠,主持人把乩童的血沾在那個觀眾手上,他的五隻指頭便張不開,然後又下達指令,使他誤以為手上的五元鈔票是某種不潔不祥的東西,忙不迭甩開。最後罩在布棚裡的乩童坐起來,我猜想他的神力已經博得了大家的信賴,要開始通靈治病或算命了。

我走開,一路吃花生。清脆的爆裂聲,花生皮紅紅的,註定隨風飛走,花生殼紋路樸拙,註定跌在地上。正反雙方的爭辯可以永無止境,但有一件事情無法抵賴:是外面的世界跑進來,在兩種文化、兩種經濟的擠壓之中,產生了這個行乞/互動的魔幻空間。而一開始,一開始,事情的最初,很可能,無辜而美好:一個探險/闖入者,遇上尼泊爾小孩泥土般的微笑,他也笑了,從背包裡掏出某個小東西,遞過去,言語不通,但他用眼睛對小孩說:「你好可愛。」他怎麼會知道,善意有時通往地獄。

2006/05/04

好看呀。


推薦兩片:HBO小人物狂想曲,鐵馬影展文化游擊。內容與形式都精彩。小人物狂想曲禮拜六早上10:45會播。好看呀。

2006/05/01

你更令我害怕。


早上隨便翻電視,被一個故事黏住了。得了普立茲獎的攝影記者去拍死囚,美國司法制度常見的戲碼:把人綁上電椅以後,暫緩執行的電話來了,又把他押解回房,如是好幾次。記者發現證物被動了手腳,最後證明死囚的槍枝只是走火,殺死警員的另有他人。但是太遲了,來不及。

後來查電視節目表,cinemax播的,叫「快門緝兇」,拜託翻這麼聳誰要看啊。但英文片名也不怎麼樣,叫Somebody Has to Shoot The Pictures。導演、演員都不是頂有名,但卻蠻有力道的。許多死刑片裡都有記者,例如「鐵案疑雲」,「卡波帝冷血告白」也算。「快門緝兇」裡的記者去見檢察官,檢察官痛陳死囚極為殘暴,他犯的罪行駭人聽聞。記者冷淡的說:「我見過他了。但和他比起來,你更令我害怕。」遂被掃地出門。

求仁得仁,哈哈。日前我聽見高檢署檢察官林占青在公開會議上發言強烈支持死刑,亦有同感。

下午去看工委會放兩部WTO抗爭紀錄片,都是韓國人拍去年在香港的事情。我喜歡第二部,Down Down WTO,美學上令我驚訝。不要指望他跟你解釋為什麼要反WTO,WTO幹了什麼壞事,何以韓國政府不拒絕一件對其人民有害的事,等等的細緻分析。片子講的是韓國農民抗議的技術、藝術與風格,而那個是有趣的。我總看見最不肯服從紀律的人在搞社運,這是第一次看見那麼遵奉紀律的社運。用那麼無害的形式……叩拜,絕食,晚上放流行歌曲跳的跟土風舞差不多。當抗議團體被圍在狹窄的空間,臨著維多利亞港,眾人困乏氣弱,韓國農民卻穿上救生衣,一個一個跳進冷海裡去。當香港警方噴灑剛買的胡椒噴霧,韓國農民用保鮮膜把眼睛一圈一圈包起來。啊,楚雖三戶,亡秦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