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16
40 三隻小豬
和平飯店裡熱水不熱,溫的。電燈不亮,停電了。趁著還有些自然光,我坐著,細細打量我的兩件chollo,線頭像狐狸尾巴露在外面。細細打量這小窩,直角不直,整個房間像一口帆布袋,微微地歪斜著。
但是,不好嗎?
山中長走最後一日,我遇見一個男人在做工,Tika說他在蓋房子,要當小客棧。「就他一個人,還是他會有幫手?」「就他一個人。」好厲害呀,一個人就可以蓋房子耶,我羨慕極了。但看著他在地面上堆一些石片,又有點不信任,都不用打地基喲?後來想想,也許這樣就夠了。也許是我們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如果只蓋小小的兩層樓,並且不計較直角的話,也許,這樣就夠了。
我想起三隻小豬的故事,忽然覺得那是一個關於文明的絕佳寓言。在幻想裡,我們是別人垂涎的小肥豬,外面有大野狼要吃我們,茅草房子木頭房子都擋不住可怕的大自然,磚塊、水泥、鋼筋才能有效地幫助我們隔絕於外,封鎖於內。
磚牆很堅固,八風吹不動。頭上有屋頂,下雨又如何。接通了電力,太陽就退位。磚頭小豬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不要被自然規律所「干擾」,為了不必注意風、雨和太陽。小豬從此可以晝寢,可以熬夜;就算天空出現九個太陽,他也不會發現。磚頭小豬坐在書桌前面,開始要求直角,要求電力穩定,要求針腳線頭要藏好。
直到他看到,木頭小豬不也過得好好的?他們看天吃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木頭小豬從來不打罵小孩,偶有小孩嚎啕大哭時,父母便指著他大笑。看多了以後,磚頭小豬的結論是,豬父母不大忙,豬小孩就總是有人陪著玩。很隨意的那種陪,和很隨意的那種玩。所以哭就哭呀,豬父母根本不介意,他又沒有趕著要去哪裡,何必急著讓豬小孩住嘴?想哭就讓他哭啊。
我坐在餐廳靠街的座位上看人。這家店的招牌上寫著「Just Like Subway」,「Subway」還寫成人家的招牌字,箭頭朝兩邊伸展出去。他們賣的大致是潛水艇三明治,但其實麵包像燒餅那樣焦脆,而生菜是高麗菜絲。我喜歡正牌的Subway,但冒牌的Subway也沒什麼不好。我看著初抵此地的遊客,興奮而天真。他們的眼睛喊叫著:「哇!山!」「哇!湖!」
我的眼睛也曾大聲喊叫,我的嘴唇也曾真心微笑,直到我看見了人,以及貧窮、差別、扭曲。我們可以多麼輕易地讚嘆他們前現代的生活情調:「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然後又回到自己的磚房裡去享受文明,也無風雨也無晴。但是木頭小豬有他自己的代價要付,如KEEP的平頭男生,他有一整個手心向上的世代要操心。做為磚頭小豬,我感到遲疑之必要。
我在此地碰撞了一個月,終於無可避免的產生了歷史,甜美的與惆悵的都會發生。這個城市有何其漫長的過去,我只短短地與它廝混一個月;但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它不斷地變化著。我初來時街上只有兩家網咖用寬頻,現在大概只剩下兩家不用寬頻了。
我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可是它不是我抵達的那個城市——我疑心卡爾維諾寫過這句話,但此刻這是我真實的體驗。我剛來的時候,這是一個氣質小鎮,有別於且優於加德滿都,波卡拉以其靜謐為我收驚安魂,支持我旅行與小住的決定。八天的安娜普娜長走以後我又回到波卡拉,小別勝新婚,這是一個文明小鎮,波卡拉以其乾淨舒服再度為我收驚安魂,讓我重新感覺自己的力量。但終於我太介入了,不是這個城市把過往加諸於我,是我擠進他柔軟的裡層,像一粒沙子闖進一只貝。而現在,街上的觀光客都散了,臉上帶著髒污的遊童睜大眼睛向我乞求盤裡的食物。我該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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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p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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磚頭小豬被文明束縛了
ReplyDelete城市的父母不耐煩小孩的哭鬧聲
因為自己就有許多不耐煩的事情了
城市咖啡館裡的閒人
看到別人帶小孩進咖啡館
心裡就會會OS:小孩與狗不得進入
我喜歡妳最後一段的描述
雖不曾去過那樣環境的城鎮
卻似乎完全能體會那樣的心情
寫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