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10

39 勿忘阿咪塔


去找阿咪玩,用最古老的方法。他們家沒電話,當然也沒網路,所以就沒聯絡,直接出現在他家門前。祖母在做衣服,黑藍色的絨布是外層,摸起來很暖,常見的傳統花布是裡層。這衣服叫chollo,女人穿的左右交疊開襟上衣,有點像旗袍,但是不用盤釦,縫兩條帶子上去,用綁的。

祖母六十五歲,那匹縫紉機也二十五歲了。她爸媽是裁縫,從小看著看著就會了,現在是這一帶最好的裁縫,大家都來找她做衣服。老經驗的祖母拿起布來不必畫大樣就直接下刀,裁出一些布片來,用縫紉機把它們組合成一件衣裳,再用熨斗整燙成形。「我們這幾年才開始用電熨斗,之前都用這個」,阿咪一邊說,一邊從桌底下摸出一個龐然重物,黑沈沈的。它也是個熨斗,把肚子打開在裡面燒炭火,由是生熱,上面還有個茶壺嘴似的開口,是煙囪。

「新的好用還是舊的好用?」

「舊的好用。它比較重,衣服熨得比較平。」

「那幹嘛不用舊的呢?」

「裡面燒的柴火不好找了,很麻煩。」

一公尺的布就夠做一件了。一件工錢五十盧比,祖母老了,眼睛不好,一天只能做一件。店裡掛了一件成品,我把我的夾克與背包塞進阿咪懷裡,試穿那件chollo。阿咪美麗的妹妹來幫我把衣服綁好,她叫阿咪塔。我穿了覺得很有趣,大家也都看著我笑,我說:「我也要一件!」

阿咪帶我去買布。我們去Mahendrapul,先去找阿咪的姑姑,因為她比較會看布的品質。Mahendrapul照例又停電了,黑摸摸的小店裡坐著兩個人,就是姑姑和姑丈。他們開了一個鈕釦、拉鍊、針線店,也幫人家修改衣服。好小的一個店面月租五千盧比,阿咪說,那個店主有二、三十個這樣的店面。姑丈是個英俊沈默的人,默默替我們去叫了奶茶。

姑姑只大阿咪幾歲,兩人像姊弟似的。她聽說我們要買布,似乎跟姑丈討價還價了一會兒,姑丈默默背轉身去,從皮夾裡掏錢給她,也讓她買布。如此慢慢地蘑菇著,阿咪和姑姑話著我聽不懂的家常。我已熟悉了此地的步調,知道本來就是這樣,阿咪倒是很貼心的預告:等姑姑上個廁所回來就走。

布店裡有很多漂亮的薄紗是做紗麗用的,印度女人穿的飄逸繁複服飾。阿咪和姑姑看上的布貴氣而老氣,我禮貌地一一否決,暗暗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我就知道一定要自己來挑!話雖如此,我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祖母的手工帶著尼泊爾的粗礪,待我回到台北,chollo的憨拙更是藏不住,大概不容易穿出門。但是我想多付點工錢給祖母,所以買了一塊紫布以後,又多挑了一塊黃色的。黃色那塊亮閃閃的,小小的方塊圖案,保證可以讓我看來像一個標準的尼泊爾村姑。

祖母看了布,一直笑。她指指我的牛仔褲側邊簡單的紋路,阿咪翻譯說:「妳挑的布跟妳的衣服很配。」祖母拿皮尺幫我量身,爸爸讀刻度,阿咪用粉片寫在布上。我楞楞看著他們全家熟練的合作,直到阿咪說:「已經量好身了,妳不用站著啦!」大家都笑了。

阿咪塔做Dhal Bhat給我們吃。廚房沒有桌椅,兩個鐵餐盤放在地上,我們坐在草蓆上吃,阿咪塔就坐在板凳上,居高臨下看著我們吃。酸黃瓜辣醬剛剛好辣,咖哩醬汁吃到後來稍鹹了些,芥菜仍有它天生的苦味。一直客氣說不餓的我,一聲不吭把一整盤飯菜都吃光了。

午後陽光熾烈,雖然已經十二月了。他們把店面的木門闔上,門上鏤空的部分嵌了鐵條,陽光從那裡鑽進來,直直刺進祖母的眼睛裡。阿咪拿了一份報紙從外面擋住,我從裡面動點手腳,用鐵條把報紙夾住,太陽便被阻在門外。祖母欣慰地笑了,又繼續踩動那匹老縫紉機。

阿咪坐不住了,要去廟口找朋友。他不在也好,這樣阿咪塔才會開口說英文。祖母手裡的衣服做得差不多了,阿咪塔翻譯祖母的話:「Fat man dress!」她穿著漂亮的紗麗,但不是祖母做的,是爸爸做的。爸爸向我解釋兄妹倆的名字:「Amit, Amita, same same!」

一開始,是阿咪把我帶進這個無稜無角的土厝;但我坐在這兒看著祖母做衣服,聽著爸爸一字一字的讀尼泊爾報紙,感覺我才屬於這裡,而阿咪並不。很多貧窮的家庭裡都有個敗家子,貧窮是別人的事,他照敗不誤;阿咪也是這樣嗎?我注意到他染了頭髮,他也提到有時會去湖邊的舞廳跳舞。他吆喝著使喚阿咪塔煮飯沏茶,也語帶抱怨的說:「我爸爸曾經去沙烏地阿拉伯工作,可是不曉得怎麼搞的就回來了。他說他們騙他,沒有付他工錢。如果他能在那裡好好做的話,我們就可以蓋好房子了。」上次我給他一百盧比,他到底會不會交給家裡?

我管太多了。我起身抖落那些念頭,塞一百盧比給阿咪塔,她和爸爸同聲說不,我堅持:「謝謝妳準備的午餐,我很喜歡你們!」阿咪塔抱著我在我頰上輕吻了一下,天~啊~。

幾天後我又回來。祖母做出來的衣服果然跟我想的不一樣。我說要鬆一點,結果還是過緊的貼在身上,袖口也太緊,穿脫都要很謹慎。我鬆鬆的把帶子綁在一起好讓布料平整,阿咪塔不依,過來幫我死死的綁緊。果然是衣服在穿人,被這衣服五花大綁以後,我感覺好久沒吃叉燒肉了。

阿咪帶我出去走走。小路左彎右拐繞進了一片低濕的田地。這是Kahun Danda的山腳下,根據地圖,這個小禿丘上有一個「波卡拉瞭望塔」。我已經去過了Kaskikot,對這瞭望塔不免興趣缺缺,曾經滄海難為水。而這個小水塘,地圖上叫做Kamal Pokhari,夏天的時候一整片都是百合,現在是冬天,水塘裡只有水草。阿咪說:「我們去看他們捕魚。」他指去的地方確實有一群人,但是,捕魚?我半信半疑跟過去。

田埂很軟,踩了就得離開,稍一遲疑就會開始陷落,所以要走得像練輕功一樣。這群捕魚郎是一支雜牌軍,主將是一個六十幾歲的老男人,旁邊有五、六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是他的啦啦隊。乾季的水塘很淺,僅及老人的膝蓋,他涉水進去,手上只拿著一把鐮刀。鐮刀怎麼捕魚啊,難不成要砍魚嗎?小男孩在岸上興奮地吱吱喳喳議論著。水裡阻力大,老人走得有點蹣跚,拖回來一片水草。水草盤根錯節的長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然的網,魚喜歡躲在裡面,老人將水草一小片一小片的切開,檢查裡面有沒有來不及逃出去的小魚。男孩們好熱切地看著老人,誰被泥水甩到了,大家就一陣哄笑,我看老人根本是故意甩他們水的。

沒有魚。水草清光了丟在泥地上,沒有魚,老人又朝水塘裡走去,男孩們赤足在泥地裡,身上臉上也濺著泥點,又歡樂地懷抱新的希望。阿咪好像怕我失望,解釋說:「以前魚比較多。後來有人毒魚,魚就變少了。」

「如果捕到的話,他們會把魚怎麼樣呢?拿去賣嗎?」

「不,他們用來自己煮湯吃。」

「魚有多大?」

阿咪伸出手,比了一個柳葉魚的大小。

海明威版本的老人與海,是男性特質的試煉:被歲月折損以後,被文明馴化以後,老男人還剩下多少陽剛的力量,與海裡的野獸一決勝負?尼泊爾版本的老人與海,則是生存需求與匱乏的拉鋸。沒有魚,而且,也沒有海;我不止一次的聽尼泊爾人抱怨,「我們沒有海。」乍聽時我楞了一下,心想,「海有什麼好?沒有海有什麼關係,你們有山哪?」後來才明白真是個問題。困處山區的尼泊爾早年為了沒有鹽而頭痛得很,中國與印度對尼泊爾一個不高興,就不賣鹽給他。等到航海技術進步以後,海成為貿易的優勢地點,尼泊爾的頭就更痛了。海許諾一切的豐饒,然而尼泊爾只有荒寂的高山。

我又管太多。其實那一幫捕魚郎,老的小的玩得挺開心的不是嗎。這世界什麼事兒愁了人?

我們取道高處回去。小禿丘的這一面其實一點也不禿,整片的森林很漂亮,往上爬一點點,就可以俯瞰整片農田,很開闊。途中還有菩提樹,樹下設置簡單的座位,供來往行人歇歇。回到阿咪家,我付兩百盧比給祖母,她依舊笑著。阿咪塔送我一個自己做的小錢包,傳統的花布,開口處有四條繩子。長的那兩條往外一拉,開口就闔上,短的那兩條一拉可以打開。她說:「別忘了我!」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嗎?我付了兩倍的工錢,因為我喜歡他們,而且他們很窮,由於兩地生活水準的差異,我覺得如果不多付一點,就是佔了他們的便宜——老婆婆花兩天時間幫我做衣服,才賺五十元台幣?我付的「兩倍」,也不過是多付了五十元台幣而已。

但是下一次呢?當阿咪又認識了一個外國旅客,當她對chollo有興趣,當她問道:「一件多少錢」,阿咪會怎麼回答?當他知道她很樂意付一百,他會說五十嗎?對本地人與觀光客實行差別訂價,就是這樣開始的吧?最先發現秘密的地方,變成觀光區。最先發現秘密的那些人,有著觀光客水準的收入,卻只需負擔尼泊爾水準的支出,所以迅速累積財富,成為當地的重要人物。重要人物繼續發現更多秘密:價錢還可以往上再調一調沒問題;賣弄一點民俗風味異國情調最好賺錢;一定要學英文才會有出息;要不要乾脆弄一個民俗文化村來收門票啊?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嗎?我情真意切地對阿咪塔說:「不會的!」心裡知道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1 comment:

  1. Anonymous5:50 PM

    上次在北越SPAP,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一個叫做MONG的小女孩帶我去她家玩,我知道我是觀光客,她是想賺點錢的芒族女孩,到此為止一切都好,我也買了該買的東西。

    結果,第二天,第三天,我們好像更熟了點。她甚至到飯店外找我,我叫她進來,她說這種英國人蓋的大飯店不准她們進去,我還為她抱不平了一下。她跟我在寒冷的飯店外說說笑笑,說她的未婚夫如何如何。

    我跟她說,我第二天一早就要走了,她說她要來送我。我不放在心上。沒想到第二天清早八點,她真的來了,屋外寒涼。我們又躲到屋角話別,她突然取下自己的舊腰帶,說是自己學著織的,多麼重要,多麼難得,男人就是憑腰帶來判斷這女孩好不好,所以,她要賣我四十美金.......我花了十美金買下,到限在都掛在衣櫥裡,變成我第三趟旅行的記憶。

    但我可以怪她嗎?奇怪的是,我好像沒有怪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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