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30

不是一本書——讀顧玉玲的「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


如將「我們」當作一本書來評,唐諾的附錄已經做到極致。他最精準的觀察是,寫書所需要的準備工作,顧玉玲已於參與社運的過程中完成,所以一個故事的來龍去脈與節奏,彷彿自然地流洩出來。正因為這樣,把「我們」放在什麼樣的文學傳統裡似乎並不重要,好像怎麼放都可以,也都沒差。「我始終搞不懂為什麼當代的書寫者對自我、對自身的獨特性有如此神經質的焦慮之情,」唐諾寫道;其實我覺得一個人寫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對,從某個角度看,一個人怎麼寫都是他自己,如同費里尼曾經略嫌驕傲地說:「我的電影當然有自傳色彩;珍珠就是貝殼的自傳。」一個故事無可避免地是那個寫故事的人寫出來的,有著他的光澤。如果作品呈現貧弱的樣貌,那個蚌殼大概也有點兒營養不良。

文字所能掩飾者極其有限。我有一日在舊日記裡發現一句話:「一個人不能太想寫作,太想寫作了,寫出來的東西就像中文系學生交作業。」大樂。我與顧玉玲的人生稍有交集,如我沒有誤解的話,對於顧玉玲這只蚌殼來說,寫作應該是很不重要的一件事,除了工具性的意義之外並沒有太了不起的附加價值。是因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對你說,所以寫下來。這事既然這麼重要,那當然要好好寫,因為我寫好一點的話,你讀了會比較了解,感動深一點,記憶久一點。

中文系作業之所以不對勁,並不是藝術天分不足,而是看不出為什麼要寫,彷彿沒話找話講。如果有話可說,就不用裝神弄鬼。如果那件事情夠重要,它就華光四射;寫作者僅僅是坐下來牽成,為作品接生。像米開朗基羅,注視石塊直到看見一個雕像躲在裡頭,於是拿起雕刀將他琢出。

「我們」有幾層意思。第一篇的篇名就是「我們」,是一個菲律賓女人與台灣男人相戀成婚的故事,環境艱困但是兩人決心與命運對賭。此其一。來自他鄉的工作者,與我們的笑淚人生並無不同,惡待外國人是不對的,他們也是我們。此其二。移工運動由一個團隊篳路藍縷地做出來,且與其他工運互相支援扶持走到現在,不是單一個人可以居功,是複數的我們而不是單數的我。此其三。

在描繪移工身影的時候,隱隱約約地,「壞人」現形了。一個人不會平白無故的累到意志崩解,一定是有人折磨他呀,誰?誰?麗亞的故事裡,雇主張老闆一家三個男人裡有兩個對麗亞大有興趣,三個女人裡有兩個認定麗亞是狐狸精;一個暗藏漩渦的家庭,因為麗亞的到來,吹皺一池春水。然而顧玉玲沒有把張家的任何一個人當成「壞人」來寫。剛好相反,每個人的委屈,她都想到了。老爸過得開心舒服,所以雍容大度;老媽責任最多權益最少,所以最吃醋;大哥苦悶一時失足;二姐心疼母親,但至少守住明理的底線,沒有把所有責任推到麗亞身上。

這是「我們」的第四層意思:再也不輕易樹立一個對立面、一個「他者」。書裡有更壞的壞人:口出惡言的主人,矢志榨乾傭人所有力氣的主人,苛扣薪資的仲介。但總還是看得出顧玉玲拿捏了份際,對事不對人。「我們」不是藉著妖魔化某一群人而鞏固起來的;「我們」是對人世保留一點餘地、一點溫柔:也許他也有他的難處,他的故事。我不知道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個沒心沒肝的人;如果我知道了,也許,他也是我們。

這第四層意思,顧玉玲未曾言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僅是自然地下意識地就把書寫成這樣了,不是刻意的。在工運現場多年、與各類的「他們」攪和直到通通變成「我們」,這份寬容溫柔應是基本動作,每天每天的例行事務上都是這樣處理的。文字所能掩飾者極其有限。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是一本書,而是多年前做出的一個人生的選擇,在千萬個日夜以後揉成一顆珍珠。

2008/12/25

履歷表:九○年代遺事與軼事


第一張餅。

那一年夏天我在花蓮,吃過了中飯就騎腳踏車出去玩,沿著海岸有時候往北,有時候往南,就那麼一條路,儘管騎。

舅舅住的郵局宿舍在南京街,綠色紗門吱嘎作響。他不喜歡花蓮,很想調回彰化。誰不想。他跟我說,每天清晨有一班自強號,幾乎哪裡也不停地直奔花蓮,三個半小時,一天只有一班。不然的話,台北到花蓮的火車車程通常——不知道多久,反正很久就對了。在郵局分發的排行榜上,邊境花蓮夥同台東,敬陪末座。大學聯考排行榜最後一名是大漢工專,它也在花蓮。

我出門,再回來,就黑一層。中學課本裡說,楊朱的弟弟楊布,穿白色衣服出門,遇了大雨換上黑衣服回家,他的狗兒就不認他了,對他狂吠。楊布不高興,但楊朱勸他,「換了你,你也一樣啊。如果你的白狗出門,變成黑狗回來,你難道不會覺得很奇怪嗎?」我就是這條白著出門黑著回來的狗。路人指著我大笑:「啊哩趴嘎價喔!」唉呀妳曬得這麼黑。再黑,他們還是看得出來我原是一條白狗。

那個太陽一定很大,那片海一定很美,但我記得的只有前方的路。北濱,爬一小坡經過花蓮女中。南濱,公園剛剛落成,坐在階梯上聽海。年輕人不怕曬也不甚在乎天地美景。我等著聯考的成績單寄到,好開展我的新生活。

進入九○年代以前最後一件待辦事項,是在生活上完全獨立不受拘束。在我的蹺家計畫裡,必要的話,花蓮是最後退路。總是在那些花最少錢就能夠活下去的地方,能夠得著最大的自由。

結果沒必要。我留在台北過完九○年代,我人生的二字頭。

第二張餅。

孫中山說,主義是一種思想,一種信仰,一種力量。他指的是三民主義,但什麼主義不是呢。希臘時期的大數學家畢達哥拉斯認為,萬事萬物的本質,就是數字。一切都可以用數字來說明。例如一個人的健康,是體內各種元素維持在一個平衡的狀態,如果比例不對了,這人就病了。所以數學就是神學,因為上帝造物的神秘法則,只有數學能夠發現。向日葵的種籽,鸚鵡螺的腔室,不相干的生物、繁複的構成,卻可以化約成同樣的數列。數學是一種陰陽眼,在花叢裡、潮汐間,看見神的旨意。

於我,九○年代的主義是女性主義,思想、信仰、力量、陰陽眼。我奔波去過好多大學,好多地下廣播電台與電視台,在好多已經不復存在的報紙雜誌寫已經灰飛煙滅的稿子,而我並不是那時候最勤於耕植的人。那些太陽想必很大,我們想必曬得很黑,但我記得的只有前方的路。這個宇宙在生病,女性平均薪資是男性的三分之二,百分之八十的女性放棄繼承權;這些數字完全不對,這不是神的旨意,是魔鬼的笑容。

我們有過美好閃亮的時刻,士飽馬騰,世界將變未變,就等我們補上臨門一腳。但是榮光是給旁人的。翻翻舊報紙可以為九○年代的社會運動寫一份漂亮的履歷表,像所有的履歷表一樣,載明所有的努力與成功,略去所有的倦怠與失敗。但是對身在其中的人來說,成就感多麼短暫恍惚。做成了什麼事情,高興一下下,又立刻被更多沒做的、沒做成的事情淹沒。

我們辦了反性騷擾大遊行。高興了多久?不記得。為了遊行的動員,事前準備了很久,巡迴大專院校舉辦講座,開公聽會記者會座談會,我好累。我另有正職,但是我好累,於是就隨便應付了事。那陣子,中國作家艾蓓來台灣。第一天,民生報獨家。隨後幾天她有幾個公開行程,我一個也沒去。我不記得我新聞是怎麼掰出來的,但是記得有一個下午呼叫器響個不停,我打公共電話回報社。這位長官人稱「莊子」。他非常忍讓地告訴我,這陣子,我的新聞都比別人慢一天,而昨天,艾蓓已經走了。我站在騎樓下,感覺滿臉豆花。

遊行裡舉了一面「怒」字旗,宣讀了一篇「憤怒宣言」,現場分發的紅絲帶上,是一個怒髮衝冠、單手握拳的怒娃娃;九○年代社運的基調,具體而微地展現在這場遊行裡。我有氣。我們都有。所以我們同仇敵慨。

使命感炙烤我的腳底,比頭上的太陽還烈。我不大想起花蓮。前進都來不及,沒有想到退路。

第三張餅。

畢達哥拉斯也有過美好閃亮的時刻。他和一群頂尖的數學家自成一派,士飽馬騰,畢氏定理簡潔美麗:直角三角形的兩個短邊的平方和,等於斜邊的平方。怎麼剛好那麼巧!不,不是剛好那麼巧。是上帝的手繪。祂要我們驚嘆,知道祂看顧著我們。

畢氏學派相信,數字皆有理性,而理性是上帝的化身。整數與分數,都是有理性的數(rational number),數論與幾何,殊途同歸。研究數學,就是見證神恩。

畢氏學派裡,有一個叫西帕斯(Hippasus)的,是一個好學深思的數學家,但是麻煩總是起於這種好學深思的人。他發現了一個小差錯。一個直角三角形,假如兩邊都是1,那第三邊就是√2。西帕斯想出一個方法,同樣簡潔美麗的證明√2既不是整數,也不能寫成分數;√2是個拖著無窮無盡尾巴的小數,而且這尾巴沒有規則可循。√2是一個沒有理性的數(irrational number)。

「沒有理性的數」摧毀了畢氏學派的基本信念,但是西帕斯的論證無可辯駁。畢氏學派發出封口令,但是西帕斯不聽,畢達哥拉斯氣壞了。接下來的都是傳言了:畢達哥拉斯下令處死西帕斯,畢氏門徒銜命一路追殺,最後在一艘船上找到西帕斯,將他淹死,就地正法。希臘的太陽真的很大,愛琴海真的很美,西帕斯死了,但是他的論證,還是無可辯駁。

九○年代留給我一些喑啞黯淡的記憶。「要煎蛋餅當然得打破幾個蛋,」哈倫‧艾立森(Harlan Ellison)寫道,「每個革命裡難免會死一些不該死的人,但他們非死不可,因為事情就是這樣,而只要隨便達成一些改變,這一切就好像很值得。」許多我認識的蛋,在九○年代破掉了。我自然不能說他們是被社會運動打破的,一個蛋到底為什麼會破掉,從來就是沒人知道的事。但是在九○年代,我們不具備足夠的柔軟,沒有看出來有些蛋已經破掉了,沒有在每一顆蛋破掉的時候為他同聲一哭,沒有足夠的智慧將一顆破蛋當作一顆破蛋來對待。這是我的遺憾。

後來我就變得不再在乎那張蛋餅煎得怎麼樣了。我一直想著,蛋破了。

第四張餅。

工作幾年後,我覺得行了。同事很好,長官很好,是我自己不好。我二十六歲,想退休。

「妳辭職要去哪兒呢?」

「沒有去哪兒。我要寫書。」

「在報社也可以寫啊。妳可以就坐在這裡寫啊。」

「不行,坐在這裡寫不出來。」

「妳這樣老了要怎麼辦?沒有退休金,什麼都沒有。」

「老了再說吧。我老了就跟你借錢。」我以為這樣說很好笑,但對方從來都沒有笑。

證諸我傑出的工作表現,我的辭呈很快就准了。「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汪精衛有詩如此說。老了的事情不可想得太多,想太多的話,現在就老了。年輕的時候應該努力賺錢,不只是現在要用的錢,還有老了要用的錢,生病的時候要用的錢,以及子子孫孫祖祖輩輩千秋萬世要用的錢。再這樣想下去,我就要動用國務機要費與海外人頭帳戶了。

然而不工作的凶險遠勝於沒有退休金。「神隱少女」裡,少女千尋與父母誤闖鬼域,父母貪吃變成了豬,千尋則漸漸變得透明,即將消蝕無蹤。食而不作,就變成豬。千尋的唯一出路是在湯婆婆手下討個工作。

湯婆婆一雇用千尋,就自作主張地為千尋另取一個名字。工作賜予你一個身份、一個位置,但那是一個被竄改過的身份,你的基因已經被改造了。大部分的工作枯瘦無法容納靈魂,大部分的靈魂都沒有投入工作——即使那個身體每天都去上班。

那不工作好吧!斬斷與世界的交換,得到自由。不讓湯婆婆為我亂起名字,不讓任何人為我亂起名字,我只想要維持我純淨的存在。少女千尋曾經也是這樣想的,她拒絕吃那裡的東西,以保持自己的形狀。但是她發現自己的手漸漸地透明了,揮擊的時候碰觸不到任何東西,直接從虛空中穿過去。這就是自由的凶險:失去身份,成為鬼魂一般的存在。

許多人嚮往自由以為自由多麼可愛,其實是葉公好龍。自由像真正的龍一樣可怕難馴。自由不會咬你,自由只是逼迫你看見:婆娑之洋,美麗之島,你的小命、微不足道的人生,無所式憑。

自由只會嚇你。用你的脆弱來嚇你。

我自由了很多年。前方的路我不能全看見,不能全知道。太陽還在,海還在,我在體制外感覺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但知道體制內的生活也使人感覺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我們橫豎就是微不足道的。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實式憑之。

第五張餅。

離開九○年代以前,我生了一場病。甲狀腺機能亢進是一個常見的小病。與自體免疫系統相關的疾病都很嚴重,例如紅斑性狼瘡;甲狀腺機能亢進是這個疾病家族裡最善良的一員,不會死的。甲狀腺長在喉嚨裡,形狀像一隻蝴蝶。他的工作是製造甲狀腺素,管控新陳代謝的速度。甲狀腺機能亢進,就是這隻蝴蝶工作太努力了,製造了過量的甲狀腺素,導致新陳代謝太快,會心悸、失眠、體重減輕、身體衰弱等等。

治療甲狀腺機能亢進可以治標,也可以治本。治本的方法是把這隻蝴蝶砍去一半,讓他再怎麼加班,也製造不出那麼多甲狀腺素。砍他的方法,舊時用外科手術,現在則用放射碘。放射碘是一種藥水,具有破壞性。甲狀腺會吸收碘,連這個有放射性的變種的碘也不例外,於是蝴蝶就折翼了。

治標的方法,是吃一種能夠中和甲狀腺素的藥。吃藥其實沒有解決問題,蝴蝶還是拼命的加班趕工,但是他做出來的產品,直接送去銷毀。吃藥是緩解症狀,靜待身體自己痊癒。

對甲狀腺機能亢進來說,治標的方法才是好方法,因為這整件事根本不是甲狀腺的錯。我們身體裡的內分泌都是歸腦下垂體管的。腦下垂體會定期檢測血液,然後通知相關的腺體,「胰島素不夠,要補貨了」;或者,「性荷爾蒙用不著那麼多,你在胡思亂想什麼啊。」腦下垂體會分泌一種化學物質,像差遣一個小廝去送信,對腺體下達指令。

九○年代末的某一天,我的淋巴球決定要搗蛋。淋巴是免疫系統的捍衛戰士,理應去巡視看有沒有偷渡客混進來,但是他們卻莫名其妙地偽裝成送信的小廝,跑去甲狀腺假傳聖旨。

「喂,快點快點,甲狀腺素不夠了!」

「咦?怎麼會?我都照常出貨啊。」

淋巴球高傲地把下巴一抬:「腦下垂體說的!喂,怎麼樣,妳到底做不做啊?」

喉嚨裡的蝴蝶急速拍動羽翅,我的身體就天下大亂了。

疾病逼我向我的身體低頭,而我本以為可以隨意使喚它。剛發病時吃西藥,嚴重過敏,全身起疹子,臉皮可以揭起好大一塊,免費的果酸換膚。改吃中藥,緩不濟急。我睡不好,脾氣就不好,完全失去耐性,覺得蕞爾小病為什麼別人三個月就好了我卻怎麼也治不好。

有一陣子藥吃太多變成甲狀腺機能低下了;有一陣子每天起床都抽筋; 有一陣子常常嗆到;有一陣子沒有聲音;有一天猛烈的打嗝連打十幾個小時。我的身體在生我的氣,怒娃娃的兩條眉毛糾結在一起,手在空中使勁一握,憤怒如髮在頭上炸開。

我為自己辯解,與她爭執,想用意志力再度使喚她。聽我的!不要再鬧了!停!妳有完沒完?夠了!不要再煩我了行不行,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妳再逼我我要喝放射碘了喔!

蝴蝶不語,拍動羽翅,繼續輕盈地捲起風暴。

我真的去找醫生,叫他給我喝放射碘。醫生慈祥的看著我說:「我覺得妳還好耶。」他東拉西扯實問虛答,就是不給我喝,但是讓我換一種藥。「妳試試看,還過敏的話再用放射碘。」果然不過敏了。

小蝴蝶贏了。「疾病的希望」裡說,疾病摧毀我們強悍的假象,迫使我們誠實。「牙痛、背痛、感冒或腹瀉就足以把耀武揚威的英雄變成一條可憐蟲,所以我們如此痛恨疾病。」整件事情就是要求我的意志潰散,然後重新再來。

現在,甲狀腺機能亢進(hyperthyroidism)是我最相信的主義(ism)。我早就好了,只剩下喉間微微的隆起。

「這個不會消了,」我的病史的最後一個景點,就是介紹這個遺蹟。

「看不太出來。」好心的人安慰我。

「那就老實告訴你好了,」我壓低聲音說:「那是我的喉結。」

有一個傢伙,肚子餓,吃了一張餅。還餓,再吃一張。還餓。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他足足吃了六張餅,才終於滿意,身子往後一靠,嘆口氣說:「早知道,直接吃第六張餅就好了啊!」

九○年代的遺事與軼事,都是我的餅。每一張餅,入口的時候是一個味道,咀嚼的時候又是一個味道;最後免不了用後見之明與後見之瞎,去重新詮釋記憶裡的味道。熱餅燙了我的唇,冷餅寒了我的心;沒得挑剔。直接吃第六張餅是傻子說的胡話,人生沒有這樣的。每一張餅都承接了上一張餅的味道,全部加起來才填了我的胃;沒得挑剔。得意與失意,我一網兜收,概括承受。

我如今又在花蓮這個有太陽與海的地方。兩個禮拜就曬黑了,不是煤炭的實體的黑,是影子一般,黑得不太確定,略微透明。我尋到南京街,那裡當年已經不甚體面,如今看來更顯淒清寂寥。舊宿舍沒有了,每一個棄置的空地都是嫌疑犯,我躡手躡腳張望,躡手躡腳離開。有一條狗在路上奔跑,耳朵一張一合,肩膀一聳一聳,彷彿跑得輕鬆,指爪敲擊路面發出清脆的聲響。朝著海的方向。


作者簡介:張娟芬,一九七○年出生,自一九九六年起無業至今。曾經參與過的社會運動是婦女運動與同志運動,也關注人權與司法改革等議題。無業期間出版了四本書,依序是「姊妹『戲』牆」、「愛的自由式」、「無彩青春」、「走進泥巴國」。另外譯了四本書,依序是「同女出走」、「昨日不可留」、「愛情盛宴」、「道德浪女」。作品收錄於四本選集,依序是「女性主義經典」、「呼喚台灣新女性」、「揚起彩虹旗」、「中華現代文學大系」。二○○六年去歐洲讀「全球化之下的新聞學與媒體」,兩年的碩士課程結束之後回到台灣,又繼續無業。繼續自由。


後記:十月下旬寫的稿子,今天報上登了一半,總是有點時差。等得夠久了,仁至義盡,部落格上一次刊完。

2008/12/17

花蓮人


「請問排骨麵不加排骨多少錢?」

「我問一下喔。」店員向廚房裡吆喝:「排骨麵不加排骨多少錢?」

「三十。就是清湯麵。」

「喔,那我要四碗。」

「我們麵只剩下一份而已。」

「啊,只剩下一份喔。那排骨飯不加排骨多少錢?」

店員終於噗嗤一聲笑出來,「排骨飯不加排骨喔——妳等一下我問一下啊。」又向著廚房吆喝:「排骨飯不加排骨多少錢?」

廚房裡也笑了一陣,答案出來了,「三十五。」

最後四位國中女生坐在一起愉快的吃了一頓沒有排骨的排骨飯。向花蓮人致敬!

2008/12/06

兩個月目睹之花蓮怪現狀


車禍三起。

計程車撞腳踏車,人飛起把擋風玻璃都撞破了。

私家車撞機車,掉落的機車騎士稍一移動就大叫。

最後是機車擦撞腳踏車,沒事,虛驚一場。

24小時營業的洗衣店,用大白話寫著:「你想什麼時候來洗都可以。」

一間小吃店裡,服務生臉非常臭,她旁邊貼了一張告示:「忙碌中忘記微笑請包涵」。

某民宿一夜一千九百九,假日還更貴。但是租一個月,只要六千九。

一張租屋告示貼在超商裡,隔著玻璃對外,以免風吹雨打。但是告示尾端聯絡電話的部分仍然剪成鬚狀。在玻璃裡面我要怎麼拿??

舊平房門口,木板上的告示:「車主:請想想我們出入的方便,可以嗎?」

撿到五百元。

信義路有十元豆花,不過不好吃。

和平路有八十元瑜珈,卯起來做。

大禹街清粥小菜超好吃,粥熬到化,真正古早味,不是台北浪子回頭那種,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從來沒變過。但是不能自己動手。不管等多久,都得等服務人員幫你拿。

房子很少在面對山景處開窗。常常是一整面牆。臨著街最吵的那一面,開窗,和對街的房子面面相覷。

橋上打燈,粉色系霓虹燈。黃色,粉紅色,藍色。

美崙溪裡有飛魚。但有人釣魚的午後才有,其他時候沒有,所以想必是一種釣餌,惟尚未證實。

每天早晨太陽曬進房間來。要下雨的話後來再下,早上一定要先出太陽。罕有例外。

街角的麵攤熱氣蒸騰,碗依照不同的大小,一落一落疊著。這個不是怪現狀。舊時景象很久沒見了,心底有點感激他們。

2008/11/05

轉貼:「抗議馬政府向中國人權低標看齊」


聲明轉貼自台灣主權觀測站。發起團體:台灣人權促進會、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國際特赦組織台灣總會。

2005年第一次連胡會時,人權團體即要求國民黨:「政權可以失落,人權不可以失落。」應該要向中國政府強烈要求釋放政治犯,及改善人權狀況。 2008 年,馬政府上台後,強調與中國的對等交流,然而,所謂的「對等」,竟是降低台灣的人權法治標準,來迎合中國。近日,中國特使陳雲林來台,國民黨政府正是以中國的人權標準,來對待台灣的抗議民眾。

列舉馬政府種種降低人權標準的粗暴作法諸如:
淨空高速公路車道,連媒體隨行車輛,都遭到警察以「逼車」方式強行要求離開;禁止民眾在公共場合舉國旗;禁止民眾在公共場所說「台灣不是中國的」;民眾在圓山附近手持DV拍攝被警方帶走;民眾想要施放印有「黑心」圖樣的氣球被警方制止;民眾騎機車懸掛支持西藏獨立的「雪山獅子旗」,被以「違反集會遊行法」的理由,禁止通行並將人直接從車上架離………

大法官曾表示:「言論自由為人民之基本權利,憲法第十一條有明文保障,國家應給予最大限度之維護,俾其實現自我、溝通意見、追求真理及監督各種政治或社會活動之功能得以發揮。」因此警察在執行勤務時,不僅有義務對表達意見的人民給予適當保護,更應該協助人民行使表達意見之自由。然而,台灣警察在面對人民行使基本權利時,卻常是橫加阻擋和壓制。特別是這段期間警方密集地超越了勤務執行的界線及比例原則,嚴重妨害了人民表達意見的自由。這些活生生的人權侵犯實例,無疑對台灣政府自我標謗為「民主自由國家」是最大的諷刺。

除了強烈譴責警察執法過當的行為,台灣人權促進會嚴正發起民間社團連署,要求:

一、馬總統應該為其出賣三十年台灣人權法治成果、附和獨裁國家,向全國人民公開道歉。
二、警政署長王卓鈞、國安局長蔡朝明,應立刻下台。
三、號召成立義務人權律師團,接受民眾舉報人權侵害個案,做為進一步向國家提出集體控訴的基礎。
四、呼籲在第一線執法的警察同仁們,維護憲法價值是每一個執法者的天職,盲目聽從上級的違法違憲指令,將構成犯罪行為。勿淪為箝制人民基本權利的打手。
五、呼籲立法院立即修正「集會遊行法」。

連署請到這裡

2008/11/03

我們至愛格蘭達


Julio Cortazar,似乎沒有中譯本。他的短篇小說通常是一人獨白,但是很奇怪,是一個不可靠的敘事者在講話,我讀著總是忍不住想,這個人好像怪怪的?確實怪怪的,他的敘事者訴說著一種執迷、偏見、鬼扯、狂想,說的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下面這篇是We love Glenda so much的濃縮摘要,最後一句是原句。

我們至愛格蘭達。因為她,我們沈默地聚集在一處,瞻仰她的美麗風采。我們之中,自然浮現一位無人任命的領袖,與一位專司懲戒的女子。我們至愛格蘭達,漸漸不能容許那些不是真心愛慕格蘭達的人,混跡我們之中。我們至愛格蘭達,她是如此的完美無瑕,我們實在不忍坐視某幾部電影中的敗筆,成為她演藝生涯中的污痕。我們至愛格蘭達,這份愛,使我們心意相通,不必討論不必溝通。

我們分工合作,取得所有她的電影膠捲,修正那些令人難以忍受的錯誤,讓我們的格蘭達綻放她本有的光芒。最困難的部分,自然是決定哪些是錯誤,又應如何修正;有時我們不得不動用多數決。但是我們至愛格蘭達,所以即使表決輸了的那些少數,看到剪輯的成果以後,也覺得沒有什麼不好。

有幾次,我們真的被嚇到了,有人投書泰晤士報,說格蘭達的片子重映時,某些片段與作者的記憶不符,懷疑她的片子遭到竄改。我們立即採取行動避免話題延燒,那是必要的。後來我們也發現有些人私藏了格蘭達電影的拷貝,我們分頭竊取,那也是必要的。將格蘭達修剪臻於完美,世界就會漸臻完美。終於,格蘭達回應我們的摯愛,宣布息影。不會再有新的錯誤或瑕疵了,我們的使命到達完美的終點,我們辛勤的雙手終於可以在永恆中休息。

不幸地,一年後,格蘭達宣布復出。我們又聚集在相見的老地方,比以前更沈默,但比以前更堅定一致;我們都知道,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我們至愛格蘭達,要捍衛這份愛、保護這份完美,只有一個方式。懲戒官對領袖說,「是的,只能這麼做」,而我們都知道領袖將會完成這個任務。「我們歡呼將格蘭達舉至無法企及的高度,我們不會讓她摔下來的,她的死忠影迷會繼續鍾愛她,絲毫不減;沒有人能活著走下十字架。」

2008/09/25

烏龜日記


烏龜日記起先如水底傳來的囈語。Russell Hoban寫海龜、鯨魚和其他我懶得查字典的不曉得什麼生物,種種豆知識莫名其妙撲面而來。如果讀者能夠撐過前面五十頁,故事的結構就漸漸地顯露出來:兩個離群索居的人都想著要把海龜救離動物園的禁錮。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在異性戀假設之下,浪漫的邂逅可以預期。

我喜歡他的寫法,一邊等著這兩個孤獨鬼相遇。他們心有靈犀於反社會傾向,冷淡與漠不關心;兩個人腦子裡各自充滿自我懷疑與困惑。好像不大適合發展愛情喔。

我一邊等著看哪一個人會採取行動,或者發生一個什麼事情來讓兩個人墜入愛河,一邊逐漸理解將海龜放生代表什麼意思。這兩個活得不耐煩的人想要藉著還海龜自由來還自己自由。他們都中年了,都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都迫切需要一個戲劇化的改變,但又竊竊希望最好什麼也不要變。做做樣子就好了。

但他們是麻煩的傢伙。海龜象徵自我,太簡單也太容易了。在付諸行動之前,他們已經開始自我懷疑,並且承認這番自以為好意的舉動只不過是人類的虛偽。

原來烏龜日記非關烏龜,也不是兩個心靈相通的孤獨鬼的戀愛故事。烏龜日記是一場來來回回的無盡辯證:擁有什麼東西來建立確認自己的存在,還是放棄擁有的東西來放自己自由。答案不是非此即彼。像人生中大部分的課題一樣,總是一點點這樣與一點點那樣。完美的人生就是在其間來來回回地,找一個平衡點。

我喜歡的片段:

「Polperro像一個阻街女郎,向行人乞討,以保處女之身。」

「事情的結局總是預寫在其開端。」

「一隻母羊舔著剛剛生出來的羔羊,那應該就是所謂的『擁有』了吧,但是母羊從來不曾真正擁有小羊。」

「我掛掉電話以後盯著電話看。狡猾的傢伙,害我說出不想說的話。」

「有時候,渾身不自在的人卻能夠令別人感到寬心自在,真令我驚訝。」

「她看起來超體諒的。我很氣。我覺得我沒有什麼屁好讓她體諒的。」

誰要出?我可以翻。

2008/09/16

春夏秋冬又一春



看韓國片「春夏秋冬又一春」,或譯春去春又來。導演金基德Ki-duk Kim。好漂亮的電影。慢,但是有意思,舒緩。

老和尚帶著一個小和尚,住在一個湖中間的小廟裡。要出門得划船。小和尚調皮,抓了魚、青蛙、蛇,一一為他們綁上石頭,放回去自生自滅。老和尚看見了,趁小和尚睡覺時,在他身上綁石頭。小和尚醒來,自然向師父認錯求饒。老和尚說,你去把昨天那幾隻找到,幫他們把石頭解下來,然後我才幫你把石頭解下來。如果他們死了,你就得終生在心上帶著一塊石頭了。

然後小和尚長成青少年和尚,老和尚還是老和尚。來了一個生病的年輕女子,她的母親要她在此養病。青少年和尚動了凡心破了戒。老和尚只是灑米養雞,用清水在石頭上練書法,字跡存在幾秒鐘,就不見了。終於有一日青少年和尚與年輕女子在船上做完愛睡著了,老和尚起床看見,在雞腳上綁條線,把雞扔上船去,然後輕輕地把船拉回來,拔掉栓塞讓船進水,然後便氣定神閒地走掉了。青少年和尚醒來,自然向師父認錯求饒。老和尚讓年輕女子回家去,然後也就沒說什麼。青少年和尚哀求無效,女孩子還是走了。於是他夜半起來,帶走了廟裡的佛像,順手抱走了雞。老和尚奪他所愛,他也要。

然後青少年和尚長成了青年人,殺妻後潛逃回到廟裡來。老和尚已有了新的寵物,是一隻長得蠻難看的白貓。青年滿臉殺氣,殺妻的刀子還有血,但他把佛像帶來還了。老和尚自顧自地在門外地上寫書法,任由青年關在小廟裡尋死尋活。這回用墨汁了,但是不用毛筆,用貓的尾巴,被老和尚捉著偶爾喵兩聲。寫完了,是心經。老和尚要青年用那把刀將經書刻在地上化解憤怒,不過青年已經用那把刀削髮為僧。警探來了,老和尚喝叱青年和尚繼續刻,要求警探讓他刻完再走。隔天船開時,那隻白貓不知為什麼也在船上,老和尚沒有阻止,只是揮別時看起來不捨。他疊好袈裟,自焚了。

然後青年和尚長成了中年人,在寒冬中走過冰封的湖面,將這老廟重新開張。他從冰裡取出幾個彈珠似的小東西,大約是老和尚的舍利子,給他刻了一尊冰佛像。中年和尚在冰上練拳,拖著石磨爬山鍛鍊身體。有一天來了一個蒙面的女人,抱來一個嬰兒。她哭著,把嬰兒留在廟裡,但離開時跌進洞裡凍死了。

然後中年和尚長成了老和尚,嬰兒長成了小孩。小孩嘿嘿嘻笑著,為難一隻烏龜。

2008/09/10

老朋友


小時候認識的人,如果後來走在同一條路上,理所當然常常遇見,通常沒事不會想到這個人叫做老朋友。但是世界這麼大,條條大路通羅馬,卻也條條大路離開羅馬。走在自己的路上並不覺得,直到遇見小時候認識的人,他走了我沒走的那條路。這種人就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帶著一個舊日的共同點。我們一起做了什麼事情,所以那樣認識了,而且同行過一段路,分享過一段歷史。兩人的資料庫拿出來比對,有時候他撿起了一段我丟掉的記憶,有時候我存放一些他的往事。

但老朋友是陌生的,他走在那條我沒走過的路上,見過了我沒見過的風景。於是他變成了一個我沒見過的他。我研究他的臉,想看出我們分別以後的每一個步伐。他走進過一個迷宮,一條死巷;他曾進出幾個戰場,身上心上隱密地留下一些印記,家裡牆上掛著幾個麋鹿頭。他被光芒照耀過,可能是市街上的繁華,閃耀的寶石,或者高處俯望的璀璨夜景;光的背面,暗影浮動,可能優雅,也可能幽暗。

那麼他還認得我嗎,我的臉也記錄了我的路,山窮水盡與柳暗花明。我破碎地訴說,像馬可波羅對忽必烈解釋一張棋盤的樹紋,一座石橋的橋拱。在熟悉與陌生之間,談話跳躍著,談一些離開羅馬以後發生的事,談一些在羅馬時期認識的人。我看見他眉間微微有了皺紋,知道我也在同樣的地方微微地老去。

在談話的尾端,熟悉與陌生被縫合了,我們是彼此的馬可波羅。我講述我的甜美與凶險,在他未曾涉足之地。但是他領略過甜美也見識過凶險,而且他也見到我們在同樣的地方微微地老去。我們又繼續在每一條離開羅馬的路途上奔走或散步,直到羅馬已遠,但是奇妙的是,老朋友並不遠。

2008/08/29

鬼與夢


搬家的最後一步,就是沒什麼時間了什麼也不會再多想了趕快搬吧!房東的媽媽與姊姊一起來,這位媽媽笑也不笑,好恐怖。姊姊很正常。鑰匙還他,押金還我,一起去地下室察看電錶的讀數,然後走出大門,就降,拜拜。

其實還沒完。那個難纏的沙發床,移到大樓裡沒有上鎖的儲藏間。打電話給剛剛跟我聯絡的買家,跟她說,妳就來按電鈴,叫鄰居幫妳開門,把沙發搬走吧;待我隨後再給妳一個帳號,妳把錢匯進來就是了。到了這地步真的是半買半相送啦。她很有義氣的說沒問題,但提出了更有義氣的替代方案:「我現在就可以出門,一小時內會到,妳可以等嗎,那我就可以直接付妳錢了。」於是沙發床在最後一秒賣給了一個非常秀美的年輕女生,皆大歡喜,不敢相信。

王爾德童話裡說影子是靈魂的身體。王爾德版本的人魚公主我怎麼看都是一個男同性戀的故事,漁夫必須用一把刀把影子切下來,才能入海與他的人魚公主在一起,但是此後他就沒有靈魂了。他的影子哭泣著走開,一年以後回來岸邊重聚,影子求這個漁夫說:「讓我再進入你的身體吧!」哇哈哈!!好啦那不重要。我是要說我覺得物是歷史的身體,發生過的事情,以隱密無解的方式銘刻在物身上。為一個尚可堪用的東西找下一個去處,好像送一段歷史走入無垠的宇宙。

遇見舊日的物,像見到歷史的鬼魂。我用過一個灰藍色外殼的Compaq筆記型電腦,在我去內觀十天以後便壞了不能開機,送給懂電腦的朋友。去年去她家時竟然見到那舊物還看起來人模人樣的趴在角落裡,真是大驚如見鬼一般,她解釋:「這只是殼而已,裡面什麼東西全部都換過了,所以看起來是他,但其實不是了。」借屍還魂,更增添鬼魅之感。

如果人與人之間是六度分離,那人與物之間呢?完全不會算。我的電腦認得我的髮夾嗎?房東的那張闊氣舒服沙發記得所有坐過的屁股嗎?完全不能算。那是N度或者零度分離,而兩者差別不大。

打個呵欠,課程結束了,感覺到那輕鬆。腦子比較容易說大話說他都不在乎,但是身體與情緒才是比較誠實的,默默地緊張著,直到事情過去鬆懈下來,才感覺到先前的緊繃。再打個呵欠。舊物如鬼,浮生若夢。

在這裡住了十個月。

聽到第一聲鳥啼,然後春天就來了。四月的時候,櫻花開,燦爛並且平淡,很自然地就在人行道旁,從樓梯間俯望。

某一天發現附近有一片草坡,只不過是房子後面的一片野草,但卻躲著很多兔子。當然也是野兔子。

野兔跑起來,我就想到小時候老是斷水又長得很醜的玉兔牌原子筆。

但是他們通常都不跑。只是低頭一直吃。

從草坡上撈過界吃到別人家門口。

松鼠也不遑多讓。這個季節看見全身棕色的松鼠,我覺得他們長大了應該就會變成一般的灰色松鼠了。

看野兔時順邊鑽去旁邊廢棄的房子裡偷看。也沒什麼,就是廢棄了。過了一禮拜,房子沒了,剩下怪手。


從樓上再俯望一次。


論文寫完以後,快要搬走以前,一個下午,陽光照進來。桌上的書是要還的。現在,當然已經還了。

2008/08/24

雪中行路


下雨,外面頓時不有趣。躲在家裡。想起在雪中行路,一腳踩下去,陷下去。拔起來,踩另一腳,又陷下去。空氣吸進鼻腔裡感覺到那冷峭。走了好一陣子路邊有一個小木屋。

小木屋裡什麼也沒有,只是順便在牆邊釘了木頭板凳。沒有門,門是一個開著的洞,可以進來,可以出去。所以沒有與世隔絕但是木屋裡還是暖。只要不像外面那樣沁心涼,就是暖。

記得帶了起司與麵包,煮好的蛋,還有蘋果。吃完了以後坐在木屋裡沒事幹。所以坐不久也就上路了。

那是去年夏天在瑞士。沒理由下雪的但是莫名其妙下了八月雪。在平地,嘴就刁了,要這個要那個。在雪地裡,比較乖。

我遇見了很多小木屋,領受恩情。世界給我看很美的事情。

2008/08/20

倒數計時離開漢堡


倒數計時離開漢堡。

大約悶了兩個禮拜,無所措其手足的悶,突然感覺漢堡這麼有趣,德國這麼有趣,歐洲這麼有趣,而我就要走了。兩年間不斷地離開與遷徙,並沒有變得比較會打包。太強烈地感到時間的有限,震懾於時間的流逝,房裡如此安靜,我聽見牆上我的鐘,滴,答,滴,答。感覺時間從我的指間流過,而留不住。

莫名其妙的去了海德堡,因為夜車南下夜車北上來回只要十八歐元,因為心有未甘走以前非得再玩個什麼不可,總之沒有一項是為了海德堡。果然除了累斃以外也沒有覺得很怎麼。在古堡旁的樹下與哲學家之道的半途露天睡了兩覺,最後還是累斃了回到漢堡,也沒有比較甘心。還是聽見滴,答,滴,答。

走以前還要去哪裡呢?選擇很多,每一個都差不多。去過的有意思的區域要不要再去一次,還是後面的野兔草坪再走一走,說不定今天運氣好又會看見刺蝟慢吞吞無害地龜行?夕陽漸漸地收斂了光亮,我想不出哪一個選項比較好所以哪兒也沒去,滴,答,滴,答。

論文要收尾而瑣事這麼多,房裡的必需品一件一件變成長物。買東西的標準更加嚴苛,必要的話買一小包米吧,必要的話買一小瓶醬油吧,如果沒有小包裝的那就說什麼都不買了。沒滋沒味的吃飯,數著頁數寫沒營養的論文,換行時剛好多一個字,太好了立刻另起一段。

聽很多Anjani。(她是「阿假逆」呢。)Blue Alert,Leonard Cohen的詞,而謝天謝地終於不再是他的鴨子聲,呵呵。「阿假逆」唱得可好。清醒精準的聲音,伴奏退到最遠處,你所聽見的完全只是她,清唱加上這裡那裡偶爾的兩個琴音,彷彿將一切看得明白透徹,但是決定溫柔地淡淡地說就好了。她的聲音有那種質感,所以她唱「我從未愛過」或「你之後別無所愛」,就是比較可信,見過世面的說與清純天真的說畢竟不同。當然更好的是,「許多夜晚忍過了無星也無月,我們也能忍過離別」。我用阿假逆為自己收魂安魂,但是待她唱完,我又聽見,滴,答,滴,答。

論文要寫八十到一百頁。當然寫八十頁就好,寫一百頁幹嘛。結果真的就寫八十頁,一字不多,空白不少。幾個月前和同學聊天,她說她擔心論文進度會落後,寫不完。我說,唉呀沒那麼難啦。眾人說,哇~~。我說,隨著死期漸漸接近,我的標準就會漸漸降低,所以總是會寫完。她們以為我開玩笑,其實我句句實言。

書還給圖書館,講義也都變成長物啦哈哈哈,才不要帶回去哩,堅決不相信日後還會挖出來讀。離開前把論文寫完,完全是高中時期不想把書帶回家就在學校做完功課再回家的行徑。人真是不會變。

論文自然是謝誌最有意思。「完成論文的喜悅,被離別沖淡。兩年其實不足以讓一個人在異文化裡生根,但是離別迫近,卻令人覺得被連根拔起。」滴,答,滴,答。

還想跟同學們見一面,寫email請他們來吃飯,寄信名單越來越短,只剩區區四人。其實是三人,我明知第四人已經去了波昂,在那兒實習。像是徒勞地伸出一隻手拽拽衣袖說,ㄟ?

下午在超級市場意外遇上麵包出爐,不僅受誘惑捧回,還丟棄原來煮義大利麵的計畫,凶性大發抹上奶油,吃得有滋有味。知道那個傷懷的低潮過去了。因為只不過幾個小時之後的現在,我肚子又餓了,腦子裡轉來轉去的盤算著要弄點什麼好吃的來吃。

離別之眼看見的歐洲俊美風雅,而這一切將會結束。但是什麼東西結束了?不知道。其實不知道。現在有而以後沒有,謂之結束;但除非我知道往後將發生什麼事,否則我無法確知什麼東西現在有但不會再有。

房子要退租,網路要解約,家具要轉賣,瑣細小物要遣散丟棄。遷徙就是浪費,生了根又要拔起,不論如何浮淺,總是徒勞地揚起塵土。總是滴,答,滴,答。不過,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吃飽了,又有勇氣不怕浪費不怕徒勞,又有新的溫柔去對待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滴,答,滴,答。

2008/07/22

假鬍子彼得謝勒(四之四)


然後是羅莉塔(Lolita),庫伯力克的作品。舊譯「一樹梨花壓海棠」,可是幹嘛啊,羅莉塔就羅莉塔嘛。Wikipedia上說彼得謝勒演的不是主角,但「搶戲功夫一流」。電影開場是男主角失魂落魄地走進一個大房子,裡面東西橫七豎八廢墟一般。他喊著一個人,蓋著白布的一張椅子蠕動起來,是彼得謝勒。他完全喝醉了,神經兮兮的對男主角很友善,要跟他打桌球,彷彿看不出來對方分明是來尋仇的。男主角打了一會兒球耐心用盡,掏出槍來,彼得謝勒直到被射傷了才稍微醒過來,奮力在階梯上爬啊,躲啊,躲到一幅油畫背後,可是油畫哪擋得住子彈呢。鏡頭停下來定住,我們看到那幅油畫是一個少女,那顆子彈恰好打在眉心。

彼得謝勒演一個作家,在旅館邂逅男主角及其繼女,立刻猜出是怎麼回事。他雞婆地找男主角搭訕,又不好直說,只是一直說:我可以叫旅館幫你加一張床,或者多找一個房間;我跟他們很熟的!後來他的舞台劇在羅莉塔的學校上演,他挑了羅莉塔當女主角,繼父吃醋了不肯讓她去演。作家彼得謝勒戴起厚重的眼鏡說起德國口音,假裝成駐校的心理醫師,跑去做家庭訪問。他暗示說羅莉塔在學校怪怪的,他們研判是性慾方面的某種問題,要仔細調查家庭背景。繼父自然心虛不肯。假心理醫師便順水推舟說,那讓她多參加學校活動好了,也不失為一個發洩精力的好出口。因為這一段演出,後來才有「奇愛博士」的一人分飾多角。

庫伯力克能夠真正地用彼得謝勒,讓他發光。看看彼得謝勒在平庸的片子裡如何「辱於奴隸人之手」,便知道庫伯力克是如何的伯樂。在羅莉塔裡,彼得謝勒即使很簡單的跳一場舞,也很好笑。他可以好笑但是不膚淺。

我終於找到「怪賊飛天狐」(After the Fox),回顧最初的偶遇。再看,還是大樂。真是怪,也真好笑啊!這部片當初票房失利,也從沒有被列入什麼百大、必看之類的名單,也許因為這樣,裡面的幽默型態沒有被複製、仿效,四十年後再看,還是大樂不能止。彼得謝勒的妹妹想當電影明星,跑去守候某大明星的駕臨,人群中發出驚呼:「你看那鼻子,好像馬龍白蘭度啊!」另一人問彼得謝勒到底車子裡是何許人也,彼得謝勒回答,「馬龍白蘭度的鼻子。」

「無為而治」上映的隔年,彼得謝勒就死了,得年五十四歲。他認同這個空白的園丁角色,人生也終結於這個角色,豈不美妙?不,他拍了另一部爛片「傅滿州的奸計」,不幸地成為他的最後遺作。此外,布雷克愛德華用彼得謝勒拍粉紅豹系列時沒有用到的鏡頭隨便收一收,又湊成一部粉紅豹電影,大賺死人錢。痛恨平庸的彼得謝勒終結於極致的平庸。

他的人生不是別的樣子,正是他所企圖避免的那樣。遺產流向他不想留給的人,生涯停駐於NG鏡頭二流爛片,不該紅的角色紅了,該得的獎沒有得。當然,如果能夠笑得出來的話,這個人生是挺有喜感的。連他的墓碑都令我發笑:「親愛的丈夫:我永遠愛你。」

我喜歡「怪賊飛天狐」的結尾。彼得謝勒是個賊,從電影一開始就被關在牢裡,但因為聽說妹妹不好好唸書,急得要越獄出去管教妹妹。獄中有心理治療師定期來訪,跟這個賊談過話,出去了。彼得謝勒把自己化裝成治療師,把自己綁在床上喊救命,騙過了警衛,溜出監獄大鬧一場。

末了這個賊又被逮了。他豪氣干雲地誓言要再度越獄。治療師又來了。這回彼得謝勒真的把治療師給綁了,自己化裝成治療師,大搖大擺的走出監獄,可憐的治療師喊救命但卻引來警衛的訕笑,「又來這招,不靈啦!」監獄的門在彼得謝勒身後關上,他走向鏡頭,露出賊笑,要把假鬍子撕下來。咦,撕不下來。再試一次,還是撕不下來。彼得謝勒大驚失色:「唉呀我的天哪!跑錯人了!」

一個真的,一個假的,綁住一個,逃了一個,「跑錯人」是完全不邏輯的,所以荒誕好笑。但是對於身份空白搞不清楚「我」是誰的彼得謝勒來說,或許竟是讖語。或許從來就沒有彼得謝勒,只有壞蛋博士、笨蛋探長、空白園丁與怪賊飛天狐,這些分裂的虛構無法加總整合成一個真實的人。最後只有撕不下來的假鬍子,與鬍子下的哈哈一笑。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韓愈,雜說四

「有時候現實太恐怖了,我們實在不願意面對,除非困處於喜劇之中。不許拿某件事開玩笑,等於是認輸。」——彼得謝勒

彼得謝勒。死於一九八○年,七月,二十四日。


-1962 羅莉塔
-1964 奇愛博士
-1966 怪賊飛天狐
-1968 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
-1976 Murder by Death
-1979 無為而治

2008/07/21

假鬍子彼得謝勒(四之三)


2004年BBC與HBO聯手拍了「彼得謝勒生與死」(The Life and Death of Peter Sellers),回顧他的生命故事。片子找來傑佛瑞‧瑞許演彼得謝勒。成名前頗受挫折,成名後縱情聲色,離婚結婚輕忽家人,脾氣暴躁內心脆弱,這不是所有大明星的基本配備嗎?「彼得謝勒生與死」在這部分了無新意。

但導演有不少巧思。傑佛瑞瑞許演彼得謝勒,也演其他跟彼得謝勒有來往的人;於是上一秒鐘彼得謝勒與庫伯力克發生爭執,下一秒鐘,「庫伯力克」轉過臉來,是傑佛瑞瑞許。彼得謝勒的母親臥病在床,彼得謝勒拒絕來探視,下一景,她從悲傷中抬起頭來,變成傑佛瑞瑞許。這些變化創造一種魔幻迷離的效果,彷彿彼得謝勒能夠洞悉所有人的心事。技法很炫,但我覺得形式與內容有衝突,因為依照劇情描述,彼得謝勒明明是個很不肯為人著想的自私鬼。

傑佛瑞瑞許是個好演員,我對他在「鵝毛筆」裡演薩德侯爵那股邪氣印象很深刻。但是在「彼得謝勒生與死」裡,很遺憾,他不管演誰,都還是像他自己傑佛瑞瑞許。更糟的是,他自然也演了彼得謝勒所演過的那些著名角色,笨探長、美國總統、奇愛博士、園丁先生,唉呀,還是通通都像他自己傑佛瑞瑞許呀。「彼得謝勒生與死」向彼得謝勒致敬最成功之處,是拿傑佛瑞瑞許來當犧牲品。由於有傑佛瑞瑞許的對照,我才悚然驚覺原來那些角色要演成那樣,是那麼的困難。傑佛瑞瑞許演奇愛博士時只有邪惡,但不好笑;演園丁先生時只是呆滯,不是空白。

只有看過了傑佛瑞瑞許的二流拷貝,才明白彼得謝勒的謎團比原先所想的更大更深,更離奇難解。他是怎麼演的呢?那些截然不同的角色,互相衝突的元素,彼得謝勒演得渾然天成,好像他天生就長這樣似的。真實的彼得謝勒是怎樣的呢?

這個問題顯然有人問過了。彼得謝勒說:「沒有我。我不存在。曾經有一個『我』,但我已經動手術把『我』切除了。」

「彼得謝勒生與死」對於這個問題,提供得也很有限。也許那是一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也許彼得謝勒的俏皮話,其實是個誠實的回答:真的沒有「我」。他非常認同「無為而治」(Being There)裡的園丁角色,那正是一個空無的主體。傑佛瑞瑞許註定要失敗的。彼得謝勒自況,「我像隻鬼一樣的不真實,直到我又在銀幕上扮演一個別人。」好演員如傑佛瑞瑞許如何能演一個「鬼一般不真實」的存在?

「彼得謝勒生與死」結束得很漂亮。彼得謝勒在大雪中佇立不語,雪花沈落,字幕浮升,我們明白,他的陰沈失意,是因為「無為而治」沒有得獎。這樣寒涼的時刻,見證他的失意的人卻是布雷克愛德華,彼得謝勒向來瞧不起的、粉紅豹系列的媚俗導演。字幕交代了彼得謝勒的死。鏡頭拉遠,這影像變成攝影棚裡放的毛片,看的人轉過來,是傑佛瑞瑞許,彷彿年輕的彼得謝勒後設地看著自己的一生。他露出一個無奈的、看開了的笑,起身走上演員休息的拖車,再度轉過身來對鏡頭說:不行,你不能進來。關起的車門上寫著:彼得謝勒。

如果笑得出來的話,彼得謝勒死得很有喜感。那天他正要去找律師簽字跟第四任太太離婚,並且重簽遺囑,遺產不要分她。(彼得謝勒說:「一個人要到結了婚,才明白快樂是什麼。只是到那個時候已經太遲了。」)他還來不及去,就心臟病發作死掉了。葬禮上,依他生前要求,播放一首歌叫In the Mood。那是他最後的幽默,因為他討厭這首歌。另一項安排是財產:彼得謝勒有一兒兩女,他決定給每人八百英鎊。他的兒子大概不覺得這有什麼幽默:「連律師來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時候,都忍不住要臉紅。」剩下的巨額遺產,如彼得謝勒企圖避免的,依法全數歸他的第四任太太。

此後我再看彼得謝勒就毫不挑剔了。粉紅豹系列、007皇家夜總會,著名的大爛片也毫不介意的看,我想看這個人如何地被糟蹋與自我糟蹋。他曾經辯解,「我不是難搞,我只是受不了平庸。」這些電影不是別的,正是無可救藥的平庸。

在那一串片單裡,有一部片叫做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嘿!Alice B. Toklas不是葛楚史坦的女朋友嗎,著名的女同性戀。彼得謝勒演一個美國律師,穩定但是無聊。他弟弟是嬉皮,交了一個嬉皮女友。彼得謝勒受到嬉皮風潮的召喚,逃婚當了嬉皮,丟掉家當、開放自己家,讓大家隨便住。這個自我探索的起點,是嬉皮女友做的大麻布朗尼,再保守的人吃了都樂陶陶。原來Alice B. Toklas除了以身為葛楚史坦的女友著名以外,另一件功績就是出版了大麻布朗尼的食譜。片子的主題曲這樣唱: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 So is Gertrude Stein…這部片是一個清新小品,挺有意思的呈現中產階級與嬉皮價值的正反合,尤其女同性戀的典故可以這樣自然的用,反映出很有趣的文化氛圍。

另一部叫做Murder by Death,我覺得片名很有意思,不過我的說英文的朋友覺得很爛。彼得謝勒演一個中國神探。故事是一個老頭廣發英雄帖邀請全世界的著名偵探一塊兒來晚餐,預告這裡會發生兇殺案,考驗這些偵探的推理能力。要說種族歧視,這部片才是真正的種族歧視。中國神探抵達這座豪宅以後稍做休息,跟大家共進晚餐;但房門一開,他穿大紅色的滿清官袍戴黑色官帽,在中文電影裡,只有殭屍才這樣穿!彼得謝勒把眼睛畫成上弔的鳳眼,戴了暴牙,說一口破碎的英文,好幾次被糾正:「名詞前面要加the!」

Murder by Death是個胡鬧的笑片,有David Niven,Alec Guinness,後來演神探可倫坡的那個糟老頭,以及後來演Babe的那個瘦老頭。這樣坦白的種族歧視已是歷史陳跡,既然如此,我也就也不怎麼介意。什麼事情可以開玩笑,什麼事情不行,實在是說不準。「奇愛博士」把德國人刻畫為無藥可救的納粹、變態、野心份子,大家照樣笑,德國人沒吭聲,這樣的角色也從未被判定為政治不正確。粉紅豹的笨探長是法國人,他們也取笑他的法國口音。這部笑片儘管平庸,彼得謝勒還是很盡責的學了中國口音,很稱職。又或者這些都不重要:我已經正式成為彼得謝勒的粉絲。

2008/07/20

假鬍子彼得謝勒(四之二)


「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 or: How I Learn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改編自一部軍事驚悚小說Red Alert。那是冷戰的高峰,也是美蘇雙方武器競賽的高峰。小說寫的是一個極右派美國將領,痛恨共產黨,也很氣美國沒有積極的反共,於是不顧一切派遣戰機去轟炸蘇聯,希望這樣能夠逼使美國全面開戰。那時候的主流戰略思想是美蘇兩大強權的恐怖平衡。怎麼個平衡法呢?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說,你別打我,你敢打我的話,我在死前一定會把足以毀滅全世界的核武扔出來。我知道你也是這樣,所以我也不會打你。我們就這樣互相憎恨但是暫時饒彼此不死。行話是MAD,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

庫伯力克(Stanley Kubrick)覺得MAD實在是太荒謬太好笑了,所以決定拍成超寫實諷刺笑片。由於題材敏感,時機敏感,「奇愛博士」上映時被迫在片頭加上這段字幕:「美國空軍聲明,他們的防衛系統會避免片中事件的發生。此外,片中人物絕無影射任何真實人物之意圖,亦請明鑑。」此地無銀三百兩,是為本片第一個笑點。片子還沒開始,觀眾已經笑翻了。

「奇愛博士」有幾條敘事線。瘋子將領派遣戰機去炸蘇聯以後,關閉了基地及所有對外通訊,企圖逼使美國總統全面開戰。一個英國交換軍官(英美是親密盟友,所以有「交換軍官」制度,像交換學生那樣,旨在促進雙方的互相了解)跟瘋子將領一起困在辦公室裡,一邊聽瘋子將領胡言亂語,一邊溫言軟語想勸瘋子把戰機召回,避免大戰。這個倒楣又無奈的英國軍官就是彼得謝勒(Peter Sellers)。

美國的戰略顧問室裡,包括總統在內的所有重要人物與軍方將領緊急舉行圓桌會議,了解現況並且討論解決辦法。軍方的高階將領是一個老粗,跟那個瘋子差不多,力勸美國總統:事已至此趕快開戰吧。「我並不是說我們連頭髮也不會亂,我是說,傷亡人數頂多只有一千萬到兩千萬人。而已!」

與老粗將領相反的,是禿頭的美國總統,說話慢條斯理溫溫吞吞的,耐著性子問道,「我聽不懂呢,將軍。我以為,只有我才有權力指揮使用核武啊?」老粗將軍也沒辦法解釋,就隨便回些廢話:「是的總統先生,只有你能下令。呃,我也不想妄下判斷啦,不過,ㄟ,現在看起來好像是,Ripper將軍僭越權限了。」「你在做人員信賴度測試的時候跟我保證過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的啊!」「嗯,我覺得,只因為單一事故就把整個計畫說得一文不值,並不是很公平。」

美國總統只好急電蘇聯總理迪米崔,「迪米崔啊,我們常常在講萬一氫彈出了問題的話要怎麼辦。現在呢,嗯……我們有一個指揮官,有點……發神經啦,秀逗啦。他呢,下令叫我們的轟炸機去炸你的國家……ㄟ,讓我講完,讓我講完嘛,迪米崔,你就不能為我想想嗎,你以為我會好受嗎?」炸了別人還怪別人沒有「為我想想」,這美國總統也真好意思。蘇聯總理的人與聲音沒有出現在電影裡,這一段完全靠美國總統在電話線這頭唱獨腳戲,這個美國總統,也是彼得謝勒。

既然戰機叫不回來,那只好叫蘇聯把這些戰機趁早打下來。在前線賣命的空軍被國家輕易地背叛,「奇愛博士」將戰爭的荒謬性推到極點。不幸的是,有一架戰機非常耐命,中彈漏油,但沒有墜毀,還在盡責地執行轟炸任務。這時候蘇聯大使透露,他們造了「末日機器」,一旦受到攻擊就會自動啟動,無法停止。美國總統已經受夠了老粗將領一直嚷嚷要開戰,轉而向奇愛博士請益。

奇愛博士以前是納粹,二戰後歸化為美國公民,他的姓氏是德文翻過來的,所以才這麼古怪。他不良於行坐著輪椅,誇張的大波浪的金髮,戴著墨鏡,說話時帶著詭異的微笑。他說「末日機器」真的是不歸路,唯一應對之道就是建造地底防空洞,用電腦挑選健康的、聰明的、有生殖能力的人躲進去繁衍後代。奇愛博士且建議,第一,政府高官一定都要入選;第二,男女比例應該是一比十,這樣才能好好繁衍後代。老粗將領聽得嘴巴都合不攏了,說:那……那不就是說,不用再一夫一妻了嗎?奇愛博士說:為了人類的將來,總得有人犧牲哪。

奇愛博士的右手不聽使喚。片子裡沒多交代,不過真的有這種病,叫做「他手症」,alien hand syndrome。原因可能是中風,也可能是腦部手術,但總之患者的某一手不但無法駕馭,還常常跟正常的那隻手唱反調,以致於患者感覺那隻手似乎是別人的手,故名之。奇愛博士的這隻怪手怪得可有意思了,他講到人種挑選的優生學概念時,右手便不由自主的半舉起來,向希特勒致敬!與右手搏鬥之餘,奇愛博士一不小心就稱呼美國總統為「Mein Führer」,德文意思是「我的領袖」,納粹對希特勒的稱呼。當時的美國高階戰略顧問裡確實不乏前納粹科學家,奇愛博士的怪手,顯示他骨子裡一點沒變還是納粹。這個奇愛博士,也是彼得謝勒。

英國軍官說英國口音,美國總統說美國中西部口音,奇愛博士說德國口音。英國軍官位階低,又倒楣;美國總統有一定的威嚴,態度穩重;奇愛博士是瘋狂科學家,令人毛骨悚然;彼得謝勒一人分飾三角不靠現在神乎其技的化妝與特效,而靠口音,與揣摩、創造角色的能力。許多對白是他臨場即興說出來的。

同樣令人難忘的是George C. Scott演的老粗將軍。這個角色好戰又好色,英雄一般的大開大闔、聲如洪鐘,也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梟雄。George C. Scott演得一臉認真,眼神如鷹,但沒有大腦,徹底荒謬。有一場戲是這樣的:他聽著蘇聯大使說話,不耐煩的插嘴打斷,一邊說話一邊後退,絆倒,在地上漂亮俐落的滾一圈又站起來,全然不以為意的繼續說話。

George C. Scott這樣演,是被庫伯力克騙的。他本想演的收斂一點正常一點。庫伯力克拐他說:演一個很誇張的看看,當作熱身而已,我沒有要用。但最後用在電影裡的全是這些誇張的版本,氣得George C. Scott說再也不跟庫伯力克合作。他後來演「巴頓將軍」,那就威嚴正經了,或許他覺得老粗將領醜化了軍人?我自然無從看到那些不誇張的版本,但是我覺得「奇愛博士」裡他的誇張,非常非常恰當,真是好極了,回味無窮!我倒帶看他絆倒好幾次,還是讚嘆不已。

「奇愛博士」留下了許多諷刺的對白。DVD雖然有中文字幕,但不是盡責的翻譯,不夠好笑。待我有空來研究字幕軟體,自己做一個中文版。他們說各種自我矛盾的胡話,例如傷亡一兩千萬人「而已」。又如:「你們不能在這裡打架,這裡是作戰室!」但戰爭就是大型的打架啊。

看完了「奇愛博士」再想想彼得謝勒就有意思多了。他變成一個謎。他可以演「奇愛博士」,為什麼演粉紅豹探長?

P.S.:大家都翻「奇愛博士」,但是,為什麼不翻「怪手情博士」,或者「怪異情博士」呢?以茲紀念「怪醫秦博士」。這位德國怪博士跟日本怪博士年代應該相差不遠吧。小時候的漫畫人物都被改了名字,也沒有跟我們講一聲。:-(

2008/07/19

假鬍子彼得謝勒(四之一)


多年前在電視上撞見某片,很怪。笑完了以後查電視節目表,片曰「怪賊飛天狐」。隨意向友人提起,他說,啊,那是彼得謝勒,老片子了。

彼得謝勒。聽過但不知道他是誰。

這一年開始看電影,散步一般的東走走西走走,缺乏對大師的敬意,缺乏對明星的忠誠度,也沒有蒐集經典的誠意。就是吃飯的時候放一部來看,前面二十分鐘,因為很餓,通常都聽不懂。但是電影嘛,用「看」的慢慢也就懂了。

這樣遇見了彼得謝勒(Peter Sellers),看了「無為而治」(Being There)。一個中年園丁,從小就在一個宅院裡種花蒔草,雇主不准他出去,電視是他所有的訊息來源。有一天他的雇主死了。律師來接管這個宅院,他得走。這個一無所有又一無所知的中年人,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他的簡單與城市的複雜,使得所有無心的對話都驚心動魄。

那是一部很慢的電影,彼得謝勒臉上、心裡,完全是空白的。住在宅院裡的時候,總是黑人女僕端飯菜給他吃,於是到了大街上,他也趨前向一個中年黑女人說,不卑不亢、沒有情緒地:「妳可以弄午餐給我吃嗎?我很餓了。」

離開宅院的時候,律師問他要不要主張什麼權利,他一臉空白的說,我沒有什麼要求。在大街上被有錢人的車子撞到,有錢人帶他回家讓家庭醫生診治,醫生也問他要不要主張什麼權利,他仍然空白: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問我了,我沒有什麼要求。有錢人邀他共進晚餐,他立刻說,好的,好的,我很餓了。

這部片被歸為喜劇。但我沒怎麼笑,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擔憂,這個與世無爭的人,讓我看見世道的凶險。彼得謝勒空無一物的臉,鏡子一般讓人們任意解讀,他在幾日之間上了報紙、上了電視、成為總統請益的對象,而安全人員著急又納悶怎麼這個人一點背景資料都查不到。

有錢人是一對老夫少妻,先生快要不行了。自從彼得謝勒來了以後,夫妻兩人不曾明說但有了默契。老先生覺得太太跟彼得謝勒,嗯,也蠻好的。但是彼得謝勒不了解這些心眼。他問這位還年輕的太太,莎莉麥克琳:「等到老先生死了,妳會把這個宅院關掉嗎?」

老先生終於死了。葬禮上,彼得謝勒走離了人群,來到樹林裡的一處水塘。他用雨傘試了試,整支雨傘沒入水裡。他直起身,輕盈地沒有負擔地走在水上。

戲外的故事是,為了這個結尾,導演Hal Ashby與製片公司大鬥法。原來的結尾是彼得謝勒與莎莉麥克琳在林中相遇。拍攝結局以前,導演與友人聊天,他誇彼得謝勒把這個園丁先生演得真好,「我就是讓他在水上行走,觀眾也會買帳!」咦,真是個好點子,拍吧。那年代的電影特效還沒有那麼方便廉價,要在水上行走,得動腦筋。導演找了一片平地,放點水,看起來就像個湖,但其實很淺。導演小心避免消息走漏,等到殺青以後帶子送到製片公司,他們已經別無選擇,只好接受。但導演還想在最後加上NG鏡頭,製片公司偏偏不准。導演到每一個戲院的放映室去說:我是本片導演,我們公司送來的帶子出了一點問題,我來把正確的結尾加上去。

彼得謝勒因「無為而治」提名奧斯卡獎,但輸給達斯汀霍夫曼「克拉瑪對克拉瑪」。至於導演,製片公司說他違反合約,他至今還沒拿到導演費。

彼得謝勒最為人知的角色是粉紅豹系列電影裡的法國偵探克魯梭。這個商業掛帥的系列,本來是一個神偷的故事,David Niven主演。結果大家更喜歡笨偵探克魯梭,於是彼得謝勒扮豬吃老虎,把整個系列從神偷的手上給偷走了。

「粉紅豹」不是一隻豹,是一顆鑽石。這寶石中央有一個小小的瑕疵,仔細看,像一隻粉紅豹,因此而得名。電影的開場交代了寶石的來歷以後,鏡頭不斷逼近寶石的瑕疵,切換成動畫,就是那隻粉紅色的頑皮豹,與那段既俏皮又神秘的頑皮豹音樂。頑皮豹動畫本來只是電影片頭,但也大受歡迎,於是獨立有了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粉紅豹系列乏善可陳。我看了The Pink Panther和A Shot in the Dark,第二部稍微好一點,這裡那裡有一些好玩的東西,但不知道為什麼受歡迎,曲低和眾是唯一的解釋。我嘀咕著,就這樣而已?

然後看了The Party。彼得謝勒塗黑了臉演一個印度人。彼得謝勒是英國人,但是二戰期間服役之故,能說印度與德國口音,在其他電影裡也講過中國、法國、美國與義大利口音。The Party又是個笑片。沙漠裡,小丘上有伏兵。一隊騎兵喧鬧地經過,伏兵之中有一名號手,登高一吹,伏兵就紛紛跳出來攻擊敵人。號手因為目標明顯,被敵人擊中了,還是堅持吹他的小喇叭為自己人打氣,但是他上氣不接下氣,吹得荒腔走板。伏兵們受不了他吹得這麼難聽,決定不打敵人了,通通轉過身來對號手開槍。不用說,這個秀逗的號手就是彼得謝勒。

那年代還沒有人去清算電影裡的種族刻板印象,塗黑了臉演印度人這種事現在大概是不能再做了,還學人家的口音更是大忌。但The Party裡面的印度人挺可愛,很白目。片子不難看但無關宏旨,就是一個陰錯陽差的笑片。我還是嘀咕,就這樣?

2008/07/06

工人頭家


還沒有機會看到「薩爾瓦多日記」,但倒是先看了Naomi Klein與Avi Lewis合作的「The Take」。他們是夫妻。Naomi Klein是No Logo的作者,Avi Lewis是加拿大國家廣播公司(CBC)的主持人,兩個人都是參與運動的新聞記者。The Take是一個阿根廷工人「把老闆開除了」的故事。

八○年代末的阿根廷一度被看好有機會躋身工業強國,但在九○年初重重跌了一跤,整個國家宣布破產。當然外國投資者老早把錢領出來跑掉了。大部分的工廠宣布倒閉關廠,失業率是百分之六十。

於是工運者想出了對策:佔領工廠,抵抗驅離,生產用品。倒閉了的工廠閒置著,工人闖進去想辦法復工,跟其他「工人頭家」合作,我買你的零件,他買我的產品,這樣把整條銷貨管道建立起來。

工人頭家很忙,事情千頭萬緒。一邊要應付法院,因為老闆宣布破產,工廠是他的資產一併被法院查封,依法誰也不能去碰那個工廠。一邊要應付警察,法官若下令,警察大軍就在廠房外面。所以一邊還要團結社區,警察來的時候,社區居民築成人牆擋在中間,不讓警察接近。當然還有實際的工作與工廠的經營,但這倒容易;工作誰不會,這是他們操作了一輩子的機器,「我眼睛閉著都能做」;經營也沒那麼難,「記帳對工人來說很簡單,花錢買原料,然後把產品賣掉就有錢,加法和減法就對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對老闆來說那麼難。」

首度重返工廠的時候,工人默默拭著眼淚。困頓的時候,工人默默拭著眼淚。勝利的時候,工人也拭著眼淚。我記得「巧克力冒險工廠」的開頭把我嚇出一身冷汗,那麼殘酷的現實,卻用童話的無知與無所謂來包裹。Willy Wonka遣散了整廠的員工,替代的是機器生產線,與他從不知道哪裡帶來的小矮人移工。小孩子一家四個老人排排躺在床上,不論吃飯、醒著或睡著,都擠在那裡。被遣散的前雇員,小孩子的爺爺,一心想要在死前再回到工廠看一眼。這樣的一家子已經那麼窮,還擠出錢來買巧克力,因為Willy Wonka就是有能力創造一個夢想,讓全世界的窮人散盡千金!整個遊戲是一個對於小孩的道德教訓,汝不可貪婪,不可驕縱,不可自私;但Willy Wanka難道不是整部電影裡最貪婪、驕縱又自私的那個人?

Naomi Klein上電視的時候,每每被主持人詰問,妳抗議這個那個,那妳有替代方案嗎?「The Take」就是她找到的替代方案:工人所有、工人治理、工人共享。不要Willy Wonka。

2008/06/13

統獨練習題


歷史是政治的。
台灣自古屬於中國,是統派立場。
台灣自古不屬於中國,是獨派立場。

在「幹嘛搞台灣」裡面我覺得有意思的是,
台灣自古不屬於中國,
但是近代兩個關鍵時刻,
台灣人自認是中國人。
其一是二戰前日本佔領台灣,台灣人反抗並成立台灣民主國,國號永清。
其二是二戰後中國接收台灣,台灣人沒反抗。二二八反抗的是國民黨的腐敗,不是原則性地反對中國佔領台灣。一九四五年中國國民黨在台灣沒有被視為「外來政權」。

十六世紀以來這島嶼的統治者不斷地更迭,浪漫地看,彷彿這群島民在government shopping。
還拿不定主意。繼續漂。

2008/06/06

幹嘛搞台灣?(5) The Right Mistake的真正發刊詞


出國兩年,回看台灣,感覺到用英文寫台灣之必要。

有幾個機緣,推我走向這個結論。

之一:去Google上搜尋「中國 台灣」,排名第一的網頁叫做「中國台灣網」,號稱是一民間網站。點進「台島資訊」,出來「概況」、「政治」等等。這時候頁面最上端有個English的選項,點「About China」,然後點「About Taiwan」(哪,台灣包括在中國裡面),出來這個頁面。點左邊的「Political System & State Organs」,出來了,溫家寶、胡錦濤、中共的政治體制、國旗國歌。

這個網頁完全按照中國的想像版圖而製作,台灣的一切新聞都置於「中國之一省」的脈絡裡,讓中國領導人空降為台灣領導人。完全逾越分際。然而他在Google裡排名第一,表示這個網站的連結數很大。那當然,根據華盛頓郵報,中國網路人口已於2008年三月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中國人連來連去,謊言就衝到排名第一。

之二:想找張周美青的照片用用,圖片搜尋裡幾乎全是新華網或其他中國新聞網站的天下。

之三:留德的台灣學生有個網站,談到簽證問題,許多人延簽時,在簽證上被註明為「中國人」。在討論區裡你可以看到,這些留學生費盡唇舌,每個人有自己不同的辦法,可是有的簽證官就是不鳥。留美學生可能沒有這個問題,因為台灣親美。

之四:VeryCD裡,不註冊也可以使用,但如果你要註冊的話,就要同意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然後是一連串不能煽動這個與那個的鳥話,那些我們好不容易擺脫的鬼扯蛋。所以我沒註冊,但是顯然有台灣人註冊了,在他們的ID前面,有小小的奧運會旗一幅。不用說,所有別的國家的人都是用國旗。此外,也不用說,去VeryCD找「胡佳」,「天安門」,立刻被踢出來。

之五:歐盟從八九年天安門事件之後不再賣武器給中國,不過時隔多年,中國有錢,現在歐盟一直吵著要賣。

之六:布希政府跟中國借了很多錢。所以現在中國是美國的債主。

之七:馬英九當選,英文報紙的報導完全聚焦於「兩岸關係將獲改善」,對於陳水扁招惹的民怨與民進黨的敗選,也不成比例的歸因於其台獨路線。有些媒體,例如NPR,根本是由駐北京的記者順便報一下台灣新聞。

族繁不及備載。中文的世界完全在中國的優勢掌控中,中國的言論檢查,也廣泛影響著中文世界。這個言論控制不只是由中國政府進行,也由廣大的中國網民熱切地響應執行。留言謾罵者有之,公布身家資料者有之,攻擊主機者有之。這個近年急速成長的政治實體,其心理狀態還籠罩在八國聯軍與日本侵略的二十世紀初。這是一個小時候被虐待的孩子,現在長成一個大巨人,但是還帶著幼年的無力感與種種創傷。有力者的無力感可以是一場災難。

這個狀態值得同情的理解,因為中國至今沒有等到一個正義。相較於德國對於發動戰爭的(近乎神經質的、被虐狂似的)反省,日本始終假裝事情沒發生。亞洲各國的歷史仇恨都還是現在式。不幸的話,也可能是,未來式。中國近代開始倒楣以前,有漫長的帝國侵略史。在西方與日本帝國主義興起後,中國成為受害者,結果是,中國的帝國主義始終沒有被批判、反省。這個小孩在受虐待以前,已經欺負了不少鄰居小孩,可是你怎麼能跟一個受虐兒算舊帳呢?而長大成人的受虐兒,心裡卻似乎嚮往著從前可以任意欺負鄰居的日子。

不幸的話,中國的帝國主義也可能是,未來式。

由於人口與國力的懸殊,我對於中文世界的溝通環境有點兒悲觀。我注意到有的台灣網站開始用一些微妙的方式來凸顯台灣性,有的使用台灣國語,有的不准用「@126.com」的email註冊(那是中國很受歡迎的email),有的要求要用正體字。當然還有台文寫作。但是就算兩千三百萬台灣人全部團結在一起,唉,跟十億中國人比起來,仍然是一聲嘆息。

英文的世界裡,好歹值得一試。在英文世界對中國的了解裡,台灣可以使一點力。台灣比中國了解西方的論辯思維,台灣比西方了解中國的歷史文化。跟中文世界裡吃了秤鉈鐵了心的所謂「民族情感」論相較之下,「缺乏了解」是比較容易對付的事。這是我為什麼做「Why Taiwan」的書摘。或許也不容易對付吧,呵呵;但是卻是一隻隱士蟹可以做的事。

有人說網路興起後就是「我們可以叫比較大聲,但是不知道人家聽不聽。」這種事,誰知道。但還是不由分說,叫了再說。

我不是國族主義者。但是台灣的狀態是我的一部份,我不喜歡我的存在被扭曲,被擠壓,被塗上謊言。我有權利使用我的國旗,要懸掛它或者燒掉它,是我的自由。

所以我寫英文部落格。不是從「正港的台灣人」的立場,不是血統論,不相信國族主義,不愛國,不忠黨,不擁護政府。還是性異議份子,政治異議份子,性政治異議份子;並且好好過日子。如果你有說英文的朋友,或者台灣留學生朋友,寄給他,讓我叫大聲一點。最好你也叫一叫。

幹嘛搞台灣?(4) 結論與書評


這不是全書的結論,但可以用來總結我所引用的片段。

「如同Tu Wei-ming所說,『受過教育的中國人都知道中原何所指』,『中國的疆域以中原為核心漸漸地演進至今』,是一個根深蒂固的看法。但台灣從來不曾踏進那個核心。台灣被掃進中國疆域裡,是因為荷蘭與西班牙侵略者,覺得台灣有作為貿易基地的潛力,讓他們據以對中國施壓、要它開放國際貿易,如此荷西兩國方能與佔據了澳門的葡萄牙人分庭抗禮,獲取利益(頁四二)。」

「北京在主張台灣主權一事上所投資的政治資本,遠遠超過其他有領土爭議的區域,這是一個公認的事實……我們卻很少聽到說中國未來的『興盛』與發展,端賴重新取得釣魚台(南中國海上的一個小島)或者Arunachal Pradesh(一個現在由印度統治的區域)的主權而定(頁二九)。」

「如果台灣受重視的部分原因是其戰略位置,那麼美國與日本的一舉一動,若是被北京詮釋為『鼓勵或利用台灣的自主性』,就等於是在中共的安全感上猛烈一擊(頁一二六)。」

「台灣人追求主權尊嚴,也希望只要台灣無害於中共,北京能夠把台灣當作鄰居稍事禮讓。但區位戰略思考令北京及其追隨者——就像遵守奧德賽的吩咐用蠟把耳朵封住的水手一樣——無法或不願意聽見台灣的訴求。他們怎麼聽,這都是對中國未來的一個包藏禍心的挑戰,必須不計代價加以消除(頁一六四)。」

2007年Why Taiwan出版以後有兩個書評,一個是J. Bruce Jacobs寫在China Journal,另一個是Robert Green寫在Taipei Times。兩個書評都認為Wachman利用史料成功地說明了台灣自古不屬於中國。Robert Green有很有趣的一段評語:

「這本書的主旨是,權力的大小,決定了國防計畫如何想像國土疆域,也決定了擴大影響力範圍的慾望。從歷史上來看,這本來就是擴張主義者的正字標記。當一個國家的軍力增強,他的胃口也隨之變大。然後一夜之間,遙遠的區域變成安全所需的『緩衝區』,變成國防上迫切且重要的地點。英國在帝國主義擴張時期的高峰,首相是Lord Salisbury,他有一次挖苦地說他的軍事參謀,假如有本事的話大概會『在月亮上駐防,以保衛地球免於火星的攻擊。』」

2008/06/05

幹嘛搞台灣?(3) 19、20世紀


中國政治菁英對台灣的冷淡:國民黨與共產黨。

一八九五年六月二日,清朝將台灣讓渡給日本。

「看起來,(anicca註:指清朝)統治菁英不只是『失去』台灣,而是根本把台灣從中國的心理地圖上抹去(頁六九)。」

「雖然台灣在被日本佔領後有長達五個月的強烈反抗,清朝卻對這個島嶼的命運沒有興趣,對於台灣當地的反抗毫不理會,並且於六月二十二日立刻與日本恢復邦交。我們不得而知,清朝的外交部門究竟是認為自己毫無責任,還是懾於日本強大的軍力(頁六九)。」

「Harry Lamley認為,只要確保遼東半島,清朝就願意讓出台灣。傳聞是(也許是想詆毀李鴻章的人捏造出來的),李鴻章老早就想擺脫台灣,因為治理困難。當時的日本外交部副部長是Hayashi Tadasu,他的回憶與這個傳聞一致。Hayashi寫道,李鴻章老奸巨滑,『他讓渡的東西全是他想擺脫的,除了賠款以外。他始終認為台灣對中國來說是個禍害(頁一八八)。』」

「梁啟超在日本時,一個台灣抗日領導者找到他,請他對於台灣抵抗日本殖民主義給點意見。梁啟超沒有鼓勵台灣人說中國政府會支持他們的抗日行為,反而要台灣人適可而止,且明白地說台灣不要期待中國的支持(頁一八八)。」

「然而,『沒有任何中國政府——清朝,國民黨或共產黨——有機會恢復其對台主權,也沒有任何領導人認為台灣議題在內政或對日外交上有何重要。簡單說……幾乎沒有政治人物花過心思在這個小島上,更沒有人花力氣要收復它(頁七十,引文出自Steven Phillips)。』」

直到二次大戰結束在望,中國才開始要求收復台灣。

「收復台灣的主張是一九四二年左右提出來的,那時日本已攻擊珍珠港,美國也已宣布參戰。美國的參戰與亞洲勢力重整出現契機,可能令中國首次開始思考日本戰敗的可能性(頁七十)。」

「但在那之前,中國國民黨領導人對台灣的態度只能說是漠不關心(頁七十)。」」

「漠不關心」的史料如下。

「1900年九月孫逸仙訪台灣,當地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力量還在浴血苦戰,但孫逸仙顯然對這些奮力擺脫日本殖民的運動人士興趣缺缺,一點也沒想跟他們見面(頁七一)。」

「孫逸仙顯然對於這些讓渡的土地感到遺憾,但卻未爭取歸還。台灣與緬甸、越南並列,這些地方都不是要被收復的失土,而只不過是國界曾有爭議之處(頁七二)。」

1923年孫逸仙接受紐約時報專訪,視台灣與中國為兩個不同實體。

「如果那時孫逸仙將台灣視為中國的一部份的話,他應該不會說台灣的主子跟中國的主子不同。他應該會指明:在台灣,中國只有一個主子,而在大陸,中國有好多個主子。但他沒這樣說,因為他似乎不認為台灣是中國的領土(頁七二)。」

「戴季陶,孫逸仙的密友,在1925年三月寫道,孫逸仙去世之前的二十天,曾提及日本有三個方法可以重建中國與東亞對日本的信心。據戴季陶說,孫逸仙建議日本讓台灣與韓國人民徹底自主。如果他認為台灣是中國領土的話,他應該會期待日本歸還台灣(頁七三)。」

蔣介石也未主張對台主權,直到1938。

「值得注意的是他說,『我們必須讓韓國與台灣重建其獨立與自由,讓他們鞏固中華民國的國防(斜體字為Wachman所加)。」』也就是說,在此描述裡,從日本佔領下解放出來的台灣與韓國可以強化中國的國防(頁七五)。」

到了1942年,開始有人說台灣應回歸「母國」。

1943年的開羅會議,羅斯福提議台灣回歸中國,不過Robert Dallek認為這是「羅斯福操縱蔣介石之餘的副產品(頁七七)。」

「對台灣的新態度有幾個來源。Owen Lattimore,羅斯福的蔣介石顧問,1942年時指出,『如果西方國家想要福爾摩沙,中國人就會主張對台主權,如果沒人要,則中國亦未必會堅持要台灣,因為中國缺乏海權來控制台灣(頁七九)。」

1943年蔣介石出版中國之命運。

「台灣是蔣介石心目中的緩衝區之一,『為國家之存在提供安全防護』(頁八十)。」

中國共產黨的統治菁英,對台看法也差不多。

中國共產黨於1921年創立,隔年發表一份文件列舉主要目標:「第五,用自由聯邦體制來統一中原、蒙古、西藏、回族新疆,以便建立中國聯邦共和國(頁八三)。」

「值得注意的是台灣不在其列。也許共產黨菁英也認為馬關條約有效,台灣的讓渡已是定局(頁八三)。」

1928年,台灣與蒙古、回族、韓國、苗、黎、新疆、西藏同列為「少數民族」。

「雖然中國共產黨後來強調台灣不是他族而是中國人,但是在中共的早年記錄裡,『中共從未稱台灣為〔弟兄〕,〔黃帝子孫〕或〔同胞〕。』台灣如果不是被列為少數族群的話,就是被分到韓國與越南的那一類:所有被壓迫的人民(頁八三,引文來自Hsiao and Sullivan,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the Status of Taiwan, p.448)。」

「中共中央委員會當時聲明強調中國對山東與滿州的主權,此兩地都被日本佔領。但是台灣當時也是日本殖民地,卻未被提及(頁一九二)。」

「但中共並未把台灣包括在『國』內,而呼籲支持者『與被日本帝國主義壓迫的人民(日本的勞動大眾,韓國人,台灣人等等)結為同盟,與所有同情中國解放運動的民族與國家團結起來,對於那些選擇在對日抗戰中保持中立的人,則建立友好的關係(頁八四,原件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1935年。)

「毛澤東早年將台灣跟韓國、越南連在一起(頁八四)。」

毛澤東在1936年Edgar Snow的專訪中這樣說:

「中國的當務之急是收復全部失土,不僅止於守住長城以南。也就是說中國要收復滿州。但我們並不要收復中國以前的殖民地韓國。當我們收復失地重建獨立以後,如果韓國想要脫離日本帝國主義,我們會竭誠協助他們的獨立抗爭。同樣原則也適用於台灣(頁八五)。」

張國燾,劉少奇,鄧小平與周恩來都曾有類似表示(頁八七至八九)。

在1941年的文件裡,中共明確表示中國要「收復全部失土,一路打到鴨綠江岸,將日帝趕出中國」,但對於1858和1860年讓渡給俄羅斯的大片土地則一聲不吭(頁八九)。

「將台灣人跟韓國人、越南人分在同一類,而不是中國人,是中共正式文告中一貫的特徵(頁九十)。」

「無可迴避的結論是,中共領導人既不認為台灣是中國的領土,也不覺得日本戰敗後有必要把台灣納進中國(頁九十至九一)。」

到了1942年中共的態度有所轉變,可能原因是:

一,共產國際將台灣視為日本殖民地,並且認為台灣應像所有殖民地一樣,「完全獨立」。所以台灣共產黨是日本共產黨的分支機構,而不是中國共產黨的分支機構。這個立場可能影響了中共對台灣的看法。二○年代末、三○年代初,中共幾次與共產國際意見不同,但中共並未與共產國際爭執台灣問題。1943年,共產國際宣告解散,此因素不復存在(頁九四)。

二,「台灣共產黨努力的是打敗日本以後台灣要獨立,但同時,有些不是共產黨的台灣人,強烈主張打敗日本後台灣應恢復為中華民國的一省(頁九六)。」這些親中的台灣人對於國民黨政府的冷淡感到非常失望。中共可能基於與國民黨的競爭關係,所以與這些組織友好,並且接納他們的主張(頁九七)。

「Michael Hunt認為,中共改變他對台灣獨立的態度,說明了他是一個只重權謀不重誠信的政黨。他寫道,中共早年對於弱小與受壓迫民族始終有同情,但一旦政黨利益與之相左就棄守此路線。這個政黨對此毫無歉意,一言以蔽之,政治機會主義是也(頁九八)。」

2008/06/04

幹嘛搞台灣?(2) 16到19世紀


台灣如何進入中國的想像版圖,或者,如何地被發配邊疆。

「但到了十六世紀中葉,賺錢的機會與中國東南沿海的『推進因素』,驅使想賺錢的人突破明朝對航海的禁令,進入蓬勃的海洋貿易市場,日本人、東南亞人、歐洲人以及愈來愈多的中國人,形成了複雜的貿易關係(頁五一)。」

「Davidson寫道,『如今這個島嶼正式讓渡了,不過,中國對此島嶼並無權力也未行使,這讓渡說起來也沒怎麼令他們心痛(頁五三)。」「如今」指的是1624,「讓渡」指的是清朝讓給荷蘭。

「Emma Teng認為明朝對台灣的主流看法是『海外』,『荒地』(頁五七)。」Emma Teng,中文名字是鄧津華。

「Teng指出,(anicca註:明朝)與台灣的接觸少到可以忽略不計,對台灣的知識也甚為貧乏,足證台灣是一個野性未馴的邊疆(頁五七)。」

「她引用福建海防志為例,說台灣『從東北向東南伸展如固定屏障;它是中國[沿海]四省的外圍(頁五九)。」

「在這個思維裡,台灣並不是中國意識裡深刻認定的中國領土。台灣變成中國的領土是基於工具與區位策略的考量,中國菁英老早已有了他們所認定的心臟地區(頁五九)。」

「通常講到海峽兩岸的爭端,大部分人都從四○年代國共內戰開始講,偶爾有人會回顧一八九五年台灣讓渡給日本,只有很少的人會回顧到十七世紀早期清朝與台灣的互動。絕大多數談當代台海爭議的人,都未提及中國從早期到五○年代的領土競賽;好像台海爭議的原因與歷史,與中國的領土競賽毫無關連似的。當然不是毫無關連(頁六七)。」

「台灣不只是國共內戰後遺症裡,北京與台北相持不下的標的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許多分析家認為,中國與美國為了取得太平洋霸權長期競逐,在這個競賽裡,台灣代表著安全與權力(頁六七)。」

2008/06/01

幹嘛搞台灣?Why Taiwan? (1) 導言


為什麼中國對台灣有興趣?Alan Wachman有此一問。有人會說,是因為中國的領土完整性不容侵犯,但是中國對於其他有爭議的領土,卻並沒有那麼在乎,例如中印交界的Arunachal Pradesh,中國與印度爭執一陣以後就算了,或者外蒙古在蘇俄的支持下順利獨立。Wachman認為台灣的戰略位置才是中國想要拿下台灣的主因,"Taiwan matters not only because of what it is, but because of where it is (p.32)" 以下摘錄Why Taiwan? Geostrategic rationales for China's territorial integrity書中的部分。

「台灣是一個『歷史混淆』的地方。他易手多次,一直在各種認同、強權與控制的夾縫中掙扎。自十七世紀以來,台灣大部分時候被視為『化外之地』。如同Steven Phillips說的,台灣曾是歐洲強權的海外之財(1624-1661),曾經是獨立的王國(1661-1683),曾是一個府(1684-1885),曾經是一個帝國的一省(1885-1895),曾經是另一個帝國的殖民地(1895-1945),然後是一個共和國的一省(1945-1949)(頁四五)。」

「在絕大多數的中國歷史記載裡,中國菁英根本不知道這個島的存在(頁四六)。」

「清朝的領土在十七與十八世紀逐漸增加,但在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初又漸漸減少,直到清朝滅亡。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承接了清朝的領土,是誤導性的說法(頁四九)。」

「在台灣的例子裡,(anicca註:這裡的主詞是清朝)擴張的主要理由並不是所謂國家安全,而是『吞掉他,不然他會被別人吞掉』。清朝決定拿下台灣,是一種策略性的否定,主要目的是防止台灣落入敵意的外國政權之手,造成安全威脅(頁四九)。」

只念到這裡。容後再補。

2008/05/26

希拉蕊‧柯林頓之打死不退


希拉蕊‧柯林頓快要輸了。大家都在等她退選。

她打死不退。眼看歐巴馬已經快要拿到獲得提名的有效票,柯林頓卻在肯塔基州大勝。但勝也沒有用,大勢已定。大家還是在等她宣布退選。她說:這是性別歧視。

很多人嗤之以鼻。「剛開始的時候所有媒體一致看好她會被提名,她也募到比較多錢;她贏的時候,性別歧視在哪裡?她以為勝券在握,所以競選計畫只擬到『超級星期二』而已。那以後,她選得毫無章法,因為她沒計畫!」美國的民主黨初選是一州一州舉行的。通常到了「超級星期二」勝負就定了,因為大部分的州,選票已經開出。這是個挺古怪的制度,這樣後面的州不就沒得玩嗎?佛羅里達州和密西根州也這樣覺得,所以他們決定把初選時間提前。黨中央說不行,你們再鬧,選票就不計入。這兩州決定硬幹,不管。柯林頓與歐巴馬當時都聲明不在這兩州競選,以表示服從黨紀。但是「不競選」是什麼意思呢?歐巴馬認為是不去登記之意,所以當密西根州投票的時候,選票上沒有歐巴馬。柯林頓可不是這樣想的,她的名字在選票上。歐巴馬吃了一虧。到佛羅里達州投票時,兩人都去登記了,但歐巴馬人不到,柯林頓則流連佛羅里達州,但是聲稱那些公開活動都不算競選。

選情告急以後,柯林頓開始打種族牌,她一贏,就說「在努力工作的美國白人之中,歐巴馬的支持率越來越低」。聲勢繼續下滑,她現在說佛羅里達州與密西根州她都贏,這些選票應該計入。簡而言之,此人沒品。

五月底了,有些評論家諷刺說,柯林頓就像二戰時的老兵躲在叢林裡,三、四十年過去了還在打那場早已完結的戰爭。但柯林頓說:我要選到最後。她且舉例:六○年代時Robert Kennedy那次,民主黨的初選不就是到了最後關頭才見分曉的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Robert Kennedy在1968年爭取民主黨提名,還沒選完就遇刺身亡,另一位候選人Hubert Humphrey隨後與共和黨的尼克森角逐總統大位,輸給尼克森。柯林頓講這話什麼意思呢,是說搞不好歐巴馬會被暗殺,她就會出線嗎?華盛頓郵報說:聰明的候選人不會暗示競爭對手可能會死,這是廢話一句,但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廢話

有人說,女總統,沒問題,但不要那個女人。評論家Marie Cocco說,好,如果不要那個女人,那麼,要換哪一個女的當總統?如果不是現在,那麼,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有一個女總統?她數了數,答案是眼下沒有別人,早得很呢。「所以你得想一想,是柯林頓的問題,還是我們的問題?」

確實這次女性參政衝破玻璃天花板的夢想宣告破滅。確實不知何時才有下一個如此雄才大略的女性政治人物。但怪誰?柯林頓有一手好牌,但玩壞了。我看是該怪她。如果她有品一點,就算輸了,至少女性主義評論家賺得一個好例子來分析性別歧視。現在都沒啦!鏡花水月,雞飛蛋打。

2008/05/20

我老婆是鬼


看了「俠女」與「山中傳奇」。看歐美日老片並不覺得除了服裝髮式特效以外,電影本身有那麼過時;但「俠女」與「山中傳奇」,若非堅信所有電影總有結束的一刻,真不容易看下去。「俠女」因為合約糾紛一片延成兩片,拖戲可以理解;但「山中傳奇」照拖不誤,所以是觀念問題,沒有節奏感。胡金銓以人文素養受到稱讚,但是把電影拍成中國山水花鳥畫實在不是個好主意。

徐楓在「俠女」裡從來不笑,石雋的笑卻是堆在臉上好像在討好什麼人似的假笑,真正帥的是壞蛋田鵬。情節的推展非常奇怪生硬,俠女徐楓回絕了無用書生石雋母親的提親,也從不跟石雋講話,一副正義凜然男女授受不親的樣子,但有一天冷酷地邀石雋晚上到家裡來。石雋來時,徐楓照例不理他,彈琴唱歌,「永結無情遊,相期杳雲漢」,然後遠鏡頭,咦!她就把頭靠在石雋肩上,第二天還被壞蛋田鵬莫名其妙就推門進來看見兩人同床共枕,俠女與壞蛋亂打一陣。後來我上網才知道,俠女感念書生母親照顧她,所以替他們家留一個種。這也在俠女的服務項目裡?怪理由一大堆。

「山中傳奇」是書生石雋受託抄經,但經書法力宏大,便引來了厲鬼徐楓的覬覦。女鬼利用書生的憨厚跟他結了婚,打算等他抄完經就害死他,這是一個無情的白蛇傳。同樣地有個喇嘛多管閒事要震懾這個厲鬼,還另外有個小鬼張艾嘉偷偷地幫石雋。末了女鬼與和尚大鬥法,那年代就是乾冰煙霧與爆破煙火。有意思的是女鬼施法術的方式是拍一個小鼓,和尚的道具則是一個類似鈴鼓的東西,加上鈸。就這樣咚咚咚咚鏘地打鬥。

徐克喜歡胡金銓的電影,除了重拍「龍門客棧」以外,也以「倩女幽魂」系列重拍了「山中傳奇」。不過聊齋、白蛇這些反正都是華人文化裡的原型,她愛他、她不愛他,一言以蔽之:「我老婆是鬼」。

2008/04/25

美麗時光


"Ernesto being who he was, was terribly bothered by what he had seen."

Ernesto,切‧格瓦拉的本名。他是好人家的子弟,在南美洲旅行一小圈,看見美國如何從中南美洲獲利,爾後的一切都從這裡開始。語出紀錄片The True Story of Che Guevara

我喜歡這句英文,沒能想出同樣漂亮有力的翻譯。許多人投入自身利益所不在的運動,無非也是因為被眼睛所見之事麻煩了、打擾了、震撼了、教訓了。那是一個美麗的時刻。

2008/04/21

Lars and the Real Girl


看完Lars and the Real Girl,天色是這樣的藍。我打開窗戶拍了幾張。然後發現這片台灣沒有演。有些影片介紹說這是關於一個充氣娃娃,有些說是一個無厘頭愛情喜劇。不是的。不是的。

時報出過一本翻譯小說叫做「給那沒有救我的朋友」。我覺得那個書名很好玩,遂玩之:「給那我沒有救的朋友」,「給我那沒有救的朋友」。Lars and the Real Girl是關於「朋友」,關於「救」。關於一個這樣漸漸藍下來的黃昏。不是關於愛情也不是關於充氣娃娃。

2008/04/18

對的錯


少數勤懇的讀者(一個在舊金山,一個在紐約;對,就是妳們!)已經發現了我,既然事跡敗露,不如坦白從寬。我曾經有個英文部落格"Everything Must Go",很快就荒廢了。部落格所在的那個網站更是不爭氣,已於不久前宣告關門,everything has gone.

現在兩年的歐洲生活接近尾聲,同學們又星散了,回到自己的角落裡去,但是經過這一回,「世界」變得很具體。我碩士論文要寫關於網路的東西,這兩年裡也深深覺得台灣有許多足為外人道之事,所以還是費力寫點英文吧;部落格名曰The Right Mistake

我有話要說。沒事找事做。

2008/04/08

奧黛麗赫本


起先看「黃昏之戀」。挺好看,最感人的是奧黛麗赫本的爸爸去跟她的老情人談判,爸爸說:她只是條小魚,放她回去吧。

但除此之外,我對朋友說:奧黛麗赫本的角色很討好,但是是可以取代的。

回應可以預期:「不!奧黛麗赫本是可以取代的!你應該看羅馬假期。」

所以看了「羅馬假期」。她真是個公主,最有趣的一段是男主角假裝手被石獅子咬住了,這位英國公主那麼純真善良地大叫著想幫他把手拉出來。

但除此之外,我對朋友說:男的很帥卻不會演戲,電影嘛還好,奧黛麗赫本總是演同樣的角色。

今天看了「窈窕淑女」,大樂。她演一個賣花的女孩,粗俗可愛,演對手戲的男演員有型又好笑,好幾首歌都是拿捏很精準的性別戰爭,溫柔敦厚。我看了一些好萊塢老片以後很驚訝地發現很多片子裡都呈現了很厲害的女性角色呀。遂向奧黛麗赫本投降,她是不可取代的。

三部奧黛麗赫本之間,看了「北非諜影」。男的長那麼難看片子硬拗說他人見人愛,英格麗包曼那麼漂亮卻忽然倒在男的肩上說:「嗚嗚嗚,我不能再抗拒你了……我不能分辨對錯,你決定吧,為我們兩個決定……」蠢斃了,我還一心希望她是女間諜有神秘任務說。

有空再看「麗人行」。不可取代的。奧黛麗赫本。

2008/03/11

To be or not to be:無色也無戒


最近又看了一遍這部老片To be or not to be,導演Ernst Lubitsch是德裔猶太人。看來這片沒有中文字幕,卻實在太有趣,所以就痛快地寫出電影演了什麼吧。

開場是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華沙,怪事發生了。希特勒孤身一人出現在華沙街頭,群眾默默地聚集過來。畫外音把我們帶到蓋世太保總部,所有人見面都要行禮大喊:Heil Hitler!(向希特勒致敬!)如此不厭其煩地輸誠。希特勒進來了,半舉起手說:Heil myself!導演喊卡,原來這是一個波蘭劇團在排演。導演對這個演希特勒的演員很惱火,「你不要亂加台詞……」
「可是這樣很好笑啊……」
「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照劇本來!」
「可是……」
「你根本不像希特勒,你這樣只不過是個有鬍鬚的男人。」
「我……」
「你看看牆上希特勒的照片,你就不能畫得更像他一點嗎?」
「可是那是我的照片啊!」
「喔,難怪那張照片看起來也不像希特勒。」
演員生氣了。「我接受所有其他的批評,但是你說我不像希特勒,我絕對不接受!我現在就出去證明給你看!」
這就是「希特勒」為什麼出現在華沙街頭了。群眾仍然無聲地盯著他看,看不出是畏懼,好奇,還是驚訝。一個小女孩從人群裡鑽出來打破了沈默:「您可以幫我簽個名嗎?」但她沒喊他「希特勒」,而叫出了演員的真名。

這齣關於納粹入侵的戲終究沒能上演。劇團接獲上級指示,題材敏感,不能演,他們只好重複地演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反覆地說to be or not to be...。劇團裡的男主角與女主角是夫妻,但焦點都在男演員身上,女主角抱怨:「你也太搶鋒頭了吧?我開始講個故事,你就接下去;我減肥你變瘦,我感冒你咳嗽;假如我們有小孩的話,我還真不確定我是不是他媽媽呢!」不過女主角漂亮得很,一個年輕的波蘭軍官頻頻示好。女主角便說,這樣吧,每次我先生講到「to be or not to be」的時候,你就到更衣室來找我。男主角的自信大受打擊,卻搞不清楚為什麼老是有人在那最重要的橋段站起來走出去。

不久德軍真的入侵波蘭,演員們咕噥著抱怨:我們演假的就不行,他們來真的卻可以……。劇團也想對國家有貢獻。他們得到消息,有一個波蘭教授其實是奸細,飛抵華沙要向蓋世太保報告華沙地下組織的機密。劇團把劇場扮成蓋世太保總部,派一個演員假裝成納粹將領,這樣波蘭教授就不會去告密了呀。奸細教授說:「你知道嗎,大家都叫你『集中營(concentration camp)將軍』呢。」將軍呵呵笑著說:「Oh yeah? We do the concentrating and Polish do the camping.」

結果詭計被教授識破,劇團把教授殺了,然後假扮成奸細教授,回頭跟真正的納粹周旋。那時流傳的笑話是:有一種白蘭地以拿破崙為名,有一種鯡魚罐頭以俾斯麥為名,所以「希特勒」以後大概會變成一種起司的品牌。納粹之間也忍不住開這個玩笑,但一旦對方臉色不大對,就趕緊解釋:「不不不我只是開玩笑……Heil Hitler!」假教授在跟真將軍套交情時,真教授的屍體被發現了,假教授眼看就要被拆穿,但他極為聰明地說服將軍:那個死掉的傢伙才是冒牌貨。正要脫險之際,劇團假扮成一隊蓋世太保衝了進來,於是假蓋世太保假裝把假教授給逮捕了。假教授臨去秋波,回頭逗那個納粹將軍:「He's a cheese, huh?」

搞了這個飛機以後,波蘭自然是呆不住了,整個劇團又扮成蓋世太保、加上那個假的希特勒,一起坐上了希特勒的專機。迷戀女主角的年輕軍官是飛行員,有他就搞定了,但是得除掉專機原本的兩個納粹飛行員。方法倒是很簡單,就跟那兩個納粹說:「領袖要跟你們講話。」假希特勒把艙門打開,對他們說:「跳。」他們兩個就跳了。

他們飛到英國成為英雄,男主角一如往常又搶盡鋒頭。媒體問他有何願望,他夸夸其談愛國云云,女主角在旁替他說:「他想演哈姆雷特。」男主角繼續說了些民族大義,女主角說:「他想演哈姆雷特。」劇團終於又回到了舞台上,男主角威嚴地掃視全場,特別看住了那個迷戀女主角的年輕軍官,然後放心地說出,to be or not to be。只見另一個年輕小伙子站起來走出去……。

第一次看這部片以後,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這電影什麼時候拍的。答案是1942,二次世界大戰都還沒打完。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些人怎麼那麼酷能夠拍一部笑片!笑是一種能力,笑得出來,才能跟怪物打仗並且警醒著不變成怪物。1942!一個合理的解釋是,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納粹的大屠殺,奧許維茲集中營是戰後幾年才發現的。

最近再看一次又更喜歡,因為看第二遍比較懂。一個劇團在二次世界大戰裡想要介入真實世界,這不就是「色戒」的基本架構嗎?1942年To be or not to be的黑色幽默如此輕盈巧妙,以莎士比亞的台詞說明我們都是人:「如果你用刀殺我,我不也會流血嗎?如果你呵我癢,我不也會笑嗎?如果你對我下毒,我不也會死嗎?」這段話在劇中被重複三遍,但是卻完美地合理地嵌在劇情裡。既然電影是在戰爭中拍的,那麼幾乎可以浪漫地說,整個電影團隊正如片中的波蘭劇團,想辦法運用虛構與想像,在真實世界裡攪和。在此對照下,2007年的「色戒」無甚可觀。

2008/03/01

哈里路亞。


聽了許多版本的哈里路亞,k.d. lang老了好多,Rufus Wainwright,John Cale和Jeff Buckley的版本都不錯,John Cale就是那個收到一地傳真歌詞的傢伙,而House用的是Jeff Buckley的版本。在YouTube可以找到以上所有版本,當然也有Leonard Cohen自己的,但是他站在那裡蠢斃啦。

歌詞用了許多宗教典故,但也很情慾。他是這樣唱的。

你看她出浴,從你的屋頂
她的美麗,與月光 讓你傾倒
她把你綁在廚房裡,椅子上
毀棄你的寶座剪去你的頭髮
從你的唇間逼出 哈里路亞

所以Jeff Buckley說這首歌是一個高潮的哈里路亞。另外一個版本裡,他是這樣唱的。

大理石拱門上,妳的旗幟飄揚
但是,愛情不是慶祝勝利的遊行
愛情是一句冰冷殘破的 哈里路亞

我最喜歡的一句:

Your faith was strong but you needed proof.

我最喜歡的版本:

一個挪威的團體。我起先以為他們是喜憨兒。我喜歡那彷彿遲疑著的和聲。

遲疑是信仰的前戲。

2008/02/29

Leonard Cohen


看得出來我在放假吧?嘿嘿。

Leonard Cohen讀「一千個吻那麼深」的原詩。他的聲音適合讀詩。



原詩跟歌詞不大一樣。有一個傢伙說去Cohen的演唱會,會後向Cohen要「哈里路亞」的歌詞,Cohen應允。那個傢伙回到家,發現傳真紙散落一地,因為Cohen傳了所有版本的歌詞。

這是「一千個吻那麼深」。


2008/02/27

一千個吻那麼深


下一整天的雨,聽一整天的Leonard Cohen。
「妳聽哪一張?」
「……大概聽了六張。」
「哇!」
「就跟你說聽一整天啊。」
他的聲音真糟,年輕時尤然,他自己也知道,有一首歌裡自嘲地說他天生有付好嗓子。但是老了就好了,老了,失敗就是美麗的。

起先隨便聽聽。辨認出Hallelujah,有一集House裡用了那首歌,大約是一連串信與不信的拉距之後,在House晦暗孤獨的房子裡,鏡頭溜來溜去,我記得渾厚的男聲唱著哈里路亞。House與Leonard Cohen很合,那影集與那歌,都令信者起疑,也令不信者想要去找一點什麼來相信。如果Leonard Cohen是beautiful loser,House就是skeptical believer。

比較新的歌,一聽卻一驚,原來我在尼泊爾聽到的是他啊。「我的秘密人生」,「一千個吻那麼深」;我以為他唱「男孩跑了,女孩還年輕」,其實跑了的不是boy,是pony。馬在跑關女孩什麼事?

他是這樣唱的。

馬兒在跑,女孩還年輕。
儘管下注,前景看好。
小贏一回,僅此一回。
好運就這樣,沒了。
振作起精神呵,接下來就是
無藥可救的慘敗。
你認真過日子彷彿真有那麼一回事:
一千個吻那麼深。

一千個吻,究竟深還是不深。下了一天的雨,入夜,也就乾了。

2008/02/25

玩食物


在Altona東玩西玩時,發現有趣的卡片一整套。想起陳小豆,因為此人素有將盤中剩菜排成古怪花樣之惡習。但卡片一張兩歐元,哪有那種閒錢。遂用念力記住卡片背後的網址。

回家就忘記了這件事,等到過了幾天想起來,腦中殘破的網址已經兜不在一塊兒。最後還是法力高強的找到這個網站。解析度不佳,意料中事,但是創意還在。陳小豆後繼有人,幸甚。

2008/02/22

繼續賴。


不知不覺就過了幾個月。玩了一小圈,佛羅倫斯、布魯塞爾、比利時南邊、然後回來,我的行程完全受廉價航空的宰制,Ryanair惠我良多,Easyjet是下一個目標,他們剛開闢了漢堡巴黎的新航線,二十歐含稅,而且不像Ryanair小氣的總是從偏遠的小機場起降,Easyjet可是正牌的漢堡國際機場到巴黎國際機場喲。去布魯塞爾且第一次用了Freeloader這樣的網頁,在不認識的人家裡作客過一夜。很有趣的一對,男的在做很酷的旅遊地圖好用極了。他的個人部落格每日一照,唯一規則是照片裡一定要有他,大或小都沒關係。我去的那日就有我。女的在NGO推廣公平交易的產品。

學期大致結束,只有一個報告還拖著一個小尾巴。探出頭去看一看漢堡,玩了一個老倉庫裡的博物館,一個香料博物館,本地酷區Altona,和幾個市場。還要再多玩幾個市場。真對不起我先前的訪客,那時我哪裡也不知道,放牛吃草。

不用上課,又清靜了。吃飯時配CSI,或者House,都是鮮血橫流、在頭蓋骨上鑽洞做手術、屍體腐爛小蟲亂飛之類的畫面。放一大堆起司做焗烤,很容易嘛呵呵。屋子裡的樹是房東的,我旅行回來見樹葉掉了一地,跟自己面面相覷。我早就跟他說我不會照顧植物的。出於愧疚還是趕緊給他澆水,這幾日發現他其實抽了芽,新的葉子長出來,嫩嫩的透明的薄綠。另外幾盆恐亦有死傷,反正我也不會別的,就是澆水吧。

最後的三月。四月起,同學就陸續回家去,尤其是消費水準遠低於歐洲的國家,早早回去可以省錢。台北不比漢堡便宜,讓我再賴一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