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22

假鬍子彼得謝勒(四之四)


然後是羅莉塔(Lolita),庫伯力克的作品。舊譯「一樹梨花壓海棠」,可是幹嘛啊,羅莉塔就羅莉塔嘛。Wikipedia上說彼得謝勒演的不是主角,但「搶戲功夫一流」。電影開場是男主角失魂落魄地走進一個大房子,裡面東西橫七豎八廢墟一般。他喊著一個人,蓋著白布的一張椅子蠕動起來,是彼得謝勒。他完全喝醉了,神經兮兮的對男主角很友善,要跟他打桌球,彷彿看不出來對方分明是來尋仇的。男主角打了一會兒球耐心用盡,掏出槍來,彼得謝勒直到被射傷了才稍微醒過來,奮力在階梯上爬啊,躲啊,躲到一幅油畫背後,可是油畫哪擋得住子彈呢。鏡頭停下來定住,我們看到那幅油畫是一個少女,那顆子彈恰好打在眉心。

彼得謝勒演一個作家,在旅館邂逅男主角及其繼女,立刻猜出是怎麼回事。他雞婆地找男主角搭訕,又不好直說,只是一直說:我可以叫旅館幫你加一張床,或者多找一個房間;我跟他們很熟的!後來他的舞台劇在羅莉塔的學校上演,他挑了羅莉塔當女主角,繼父吃醋了不肯讓她去演。作家彼得謝勒戴起厚重的眼鏡說起德國口音,假裝成駐校的心理醫師,跑去做家庭訪問。他暗示說羅莉塔在學校怪怪的,他們研判是性慾方面的某種問題,要仔細調查家庭背景。繼父自然心虛不肯。假心理醫師便順水推舟說,那讓她多參加學校活動好了,也不失為一個發洩精力的好出口。因為這一段演出,後來才有「奇愛博士」的一人分飾多角。

庫伯力克能夠真正地用彼得謝勒,讓他發光。看看彼得謝勒在平庸的片子裡如何「辱於奴隸人之手」,便知道庫伯力克是如何的伯樂。在羅莉塔裡,彼得謝勒即使很簡單的跳一場舞,也很好笑。他可以好笑但是不膚淺。

我終於找到「怪賊飛天狐」(After the Fox),回顧最初的偶遇。再看,還是大樂。真是怪,也真好笑啊!這部片當初票房失利,也從沒有被列入什麼百大、必看之類的名單,也許因為這樣,裡面的幽默型態沒有被複製、仿效,四十年後再看,還是大樂不能止。彼得謝勒的妹妹想當電影明星,跑去守候某大明星的駕臨,人群中發出驚呼:「你看那鼻子,好像馬龍白蘭度啊!」另一人問彼得謝勒到底車子裡是何許人也,彼得謝勒回答,「馬龍白蘭度的鼻子。」

「無為而治」上映的隔年,彼得謝勒就死了,得年五十四歲。他認同這個空白的園丁角色,人生也終結於這個角色,豈不美妙?不,他拍了另一部爛片「傅滿州的奸計」,不幸地成為他的最後遺作。此外,布雷克愛德華用彼得謝勒拍粉紅豹系列時沒有用到的鏡頭隨便收一收,又湊成一部粉紅豹電影,大賺死人錢。痛恨平庸的彼得謝勒終結於極致的平庸。

他的人生不是別的樣子,正是他所企圖避免的那樣。遺產流向他不想留給的人,生涯停駐於NG鏡頭二流爛片,不該紅的角色紅了,該得的獎沒有得。當然,如果能夠笑得出來的話,這個人生是挺有喜感的。連他的墓碑都令我發笑:「親愛的丈夫:我永遠愛你。」

我喜歡「怪賊飛天狐」的結尾。彼得謝勒是個賊,從電影一開始就被關在牢裡,但因為聽說妹妹不好好唸書,急得要越獄出去管教妹妹。獄中有心理治療師定期來訪,跟這個賊談過話,出去了。彼得謝勒把自己化裝成治療師,把自己綁在床上喊救命,騙過了警衛,溜出監獄大鬧一場。

末了這個賊又被逮了。他豪氣干雲地誓言要再度越獄。治療師又來了。這回彼得謝勒真的把治療師給綁了,自己化裝成治療師,大搖大擺的走出監獄,可憐的治療師喊救命但卻引來警衛的訕笑,「又來這招,不靈啦!」監獄的門在彼得謝勒身後關上,他走向鏡頭,露出賊笑,要把假鬍子撕下來。咦,撕不下來。再試一次,還是撕不下來。彼得謝勒大驚失色:「唉呀我的天哪!跑錯人了!」

一個真的,一個假的,綁住一個,逃了一個,「跑錯人」是完全不邏輯的,所以荒誕好笑。但是對於身份空白搞不清楚「我」是誰的彼得謝勒來說,或許竟是讖語。或許從來就沒有彼得謝勒,只有壞蛋博士、笨蛋探長、空白園丁與怪賊飛天狐,這些分裂的虛構無法加總整合成一個真實的人。最後只有撕不下來的假鬍子,與鬍子下的哈哈一笑。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韓愈,雜說四

「有時候現實太恐怖了,我們實在不願意面對,除非困處於喜劇之中。不許拿某件事開玩笑,等於是認輸。」——彼得謝勒

彼得謝勒。死於一九八○年,七月,二十四日。


-1962 羅莉塔
-1964 奇愛博士
-1966 怪賊飛天狐
-1968 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
-1976 Murder by Death
-1979 無為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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