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30

37 最長的一日


聲息相聞。真的聲息相聞。只要棚子裡的家畜從鼻孔噴氣,房間裡都聽得見,感覺好像家裡養了一頭牛。下午有一個時候則非常臭。這簡陋客棧的屋頂與門窗都沒有密合,只是差不多差不多放在一起,中間大概順手塞一些填充物。你無法與世隔絕。不可能。

太陽下山以後氣溫陡降。白天張牙舞爪的小魔鬼們都收斂了形體躲進陰影裡,小山村很靜,很暗,它頭上的星空則大放異彩,那是明天美麗日出的承諾嗎?

我九點半關燈準備睡覺,鬧鐘轉五點。一拉棉被,尿騷味撲鼻而來。只好讓臉和口鼻晾在冷空氣裡,同時心想,如果下山以後長了頭蝨,就去理髮店剃光頭。誰怕誰。

安靜是一張網子,從頭罩下。任何人捻亮了燈,哪一家說話大點聲,整條山路上的人都知道。這裡沒有秘密,所有芝麻小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和我在小公車上看見的一樣,這是一個緊密的社會,沒有人有遺世獨立的本錢,尼泊爾人的互相幫忙不是基於禮儀,而是出於生存現實的需要。然而這裡的社會制裁一定很厲害,誰冒犯了不成文的習俗、規矩,日子大概很難過。桃花源裡除了良田、美池、桑竹以外,也多的是強迫合群、人言可畏、積非成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是一個最不可能與世隔絕的地方。

我沒怎麼睡。鬧鐘一響我就跳起來,但隔壁主人的臥室燈亮得比我還快,好身手。背包昨夜已收拾好了,房裡只剩下橘子皮,所以連鎖門也省了。外面當然還是夜色,月亮正在缺下去的半途。我抬頭一看失望透頂,滿天都是雲!地不平,我握著手電筒小心走,很慶幸昨天先探過了路。一路上只有不超過五家人亮了燈,但有些房裡已經傳出尼泊爾音樂。終於有個女人開口問我:「妳要去哪裡?」「廟。」然後發現我已經來到昨天探勘過的入口,一看錶,真的十五分鐘。可見昨天那小女孩把我折磨得多慘。

石頭路通往深深的樹林裡。我仔細照著要下腳的那塊石頭,月光把石頭照得銀白,石頭也把月光襯得銀白。我走得很警覺,小心探看有沒有岔路,擺脫一片樹林以後,回身驚喜看見波卡拉的一片燈火。有那麼一刻我好像聽見下方有腳步聲,但再等一等,又沒有。我安慰自己不要害怕,反正回頭也來不及了,就小心地往前走吧。

一段之字形山路以後,城堡狀的石片牆在望,月光下看來清冷。轉過一個彎便看見大山們在北邊的蒙昧中,他們的頭,將白未白。在心裡打聲招呼:「你們在這裡喔,」走進城門去。

舊宮殿小小的,方正而從容。主建築前面的小空地很有情調的用石片排了一個橢圓形,砌圍牆時也不忘記留下鏤空的三角形當作裝飾。遠方稍微有點朝霞,我拿出羅盤來核對方位,面向東邊吃早餐。仍然冷得很,但是已經有微光,波卡拉的燈火相對黯淡。我待得夠久了,恰好適合登高遠望:北邊是安娜普娜白頭大山,籠罩在清晨暗影裡並不怎麼美。東邊小山頭上有燈光,就是沙朗闊。東南方遠處雲霧般的一片,是Begnas與Rupa兩湖。南方起伏的山頭上有好幾個光點,有一個是佛塔,有一個是八角退隱所。西方群山裡最高的是Panchase。

我挪挪位置,躲在宮殿的背風面看日出。起先是一個亮點,它爬得很快,鹹鴨蛋仍然是最貼切的形容,就是那樣漂亮飽滿的色澤。最後離開地平線的那一瞬,有彈跳的輕快感,好像他蹦了一下就逃走了。雲終究是散了,我對著美麗的日出微笑。這裡只有我一人。

天亮了以後轉面向北。魚尾峰頭尖尖的不易積雪,安娜普娜南峰與一峰頭都是圓圓的,從Kaskikot近距離看去,這兩座山雪色飽滿,純粹的白,而岩石的稜角仍然清楚地刻畫出來。我看地圖比對出第一天落腳的無電小棧,第二天與第六天雄踞山頭的Chhomrong……從這裡看,山們被貼平了,每一天每一天那麼多腳步,都被摺進河谷稜線的皺摺裡。我對著這群山微笑,我確實必須回到這裡,不是復仇,不是示威,而比較像是報平安:「你們嚇到我了……不過,嘿嘿,我還好。」距離我的長走,剛好一個月。

我東南西北團團轉,把整張地圖都看完了。登高彷彿回顧著我的旅程,又看見那條白色河流一路悲傷地切割過去。俯視Kaskikot的梯田與顛簸公路,覺得維持一個適當的距離很好。所謂適當的距離就是:只有我在這裡,而他們不知道我在這裡。

過了八點才有第二個人上來,我已經享受了足足兩小時。我說了早安,卻發現他不是遊客,是管寺廟的尼泊爾人。我尾隨他去廟門口,想碰碰運氣:「我可以進去嗎?」他笑笑說不,指指我的鞋。他把鞋襪脫在外面。我也願意脫鞋啊!不過那笑是沒有商量餘地的,我摸摸鼻子,下山了。

往Naudanda前行,地獄愈來愈深。此處的小孩更加凶猛,我遇上兩個髒小孩,大概才三歲,以威脅性的近距離緊跟著我,像殷勤的小狗在腳邊繞著一樣,我好怕踩到他,有時逼得我走S形。他們大聲的哈囉哈囉通緝我。到了他們決定放棄的時刻,其中一個髒小孩打了我一下,帶著勝利的微笑,跑掉了。再往前還有一隊小魔鬼,我也不予理會,在他們決定放棄的時刻,我身邊砂石微揚。他們丟我石頭。我回頭瞪視,見他們沒有要繼續扔我的意思,那就算了,但我很想回扔。終於!我們互相試探忍耐了這一路,終於還是到了兵戎相見的這一刻。我沒扔是怕他們覺得互相扔石頭很好玩,又不放我走了。

Kaskikot,那麼脫俗的制高瞭望點,與毫不掩飾的一整村的乞兒。我面色如土繼續走,遇到兩個十四歲的青少年,我和青少年講話,小孩子很興奮地跟著,但是就不會開口要東西了。我想他們是對外面來的人感到新鮮與好奇吧,他們想要互動,想要有接觸,想要黏著;要東西或許是他們唯一會的互動方式。他們沒有錯,錯的是偏偏遇上了尚萬強。

有一小隊男生早已看見我了,收費站一般等在那裡——而且,還是「教父」裡面那個埋伏了狙擊手的致命收費站。冷淡問好以後,又來了:

「School pen?」

「No.」

「No?」

「No!」

「Why you don't give me school pen!」小男生討債一般的質問我。

我回嘴:「Why should I give you school pen?」

他用力跺腳,鏗鏘有力的說:「Because I write!」

小男生的搶白是地獄裡傳出的最後一個聲音,像嬰兒無辜肥白的嫩腳,一腳把我踢到Naudanda。danda是山稜、山脊的意思。公路剛好從這裡經過,偷懶的觀光客可以坐計程車,一步也不用走。這裡的旅館是雅致漂亮的小客棧,與Durali完全不同等級,屋頂有戶外座位可看山景。回到了文明世界,有水果攤有巴士站有大人,小孩不再乞討,只是無言的盯著我看。

巴士來了,和我一起上車的是一票穿紅衣服的女人,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們穿得那麼相似。我被擠在車門口,人群裡卻伸出一隻紅袖子,牽住我的手往裡面走。她的皺紋是我最喜歡的那一種,笑起來的時候,勻稱地分佈在臉上。我們言語不通,但她們嘰嘰咕咕好一陣子,顯然是在幫我找座位,我謙辭,站站有什麼關係。有個年輕小白臉長得像楊慶煌,帶了一個圓圓的桶子,紅袖子跟他說了說,叫我坐桶子,我又謙辭。楊慶煌後面坐了一個黑漆漆的男人,帶著兩大簍東西,把走道全佔滿了,因此最後一排空了一個座位,但卻沒有人可以坐。

車開動了,這條公路是爬安娜普娜必經之路,待會兒就會經過Phedi的好漢坡。但是車上太熱鬧了,我一下子就完全忘記了山與路。外面風大路顛簸,這輛長途巴士所有的車窗都在抖動,有一個座位兩片車窗少了一片,前後座兩位乘客搶了一陣,前面那個男人贏了,把窗拴在他那邊。後座的女人笑罵了幾句,也就不以為意,圍起頭巾。大家全鬧起來了,我雖然聽不懂,但又好像全聽懂了:一個紅衣女子向黑漆漆的男人抱怨,「你看看,都是你啦,你帶這麼多東西,害我們有位子也沒得坐!不管啦,你要請客!」那男人二話不說掀開白布,是小小的青色果子,見者有分。紅袖子遞了一顆給我,Lonely Planet的訓示又浮上心頭,「最好是吃要剝皮的水果如橘子、香蕉,不然的話,水果要用礦泉水洗過……」但我在公車上啊,何況我連多擦一下水果的表皮都不好意思!吃吧,我想,反正最壞也不過是半夜起來吐而已嘛。紅袖子露出一口貝齒吃給我看,我也就學著她那樣吃,皮是硬的,稍後再吐出來,白色的果肉略酸,像芒果那樣有纖維,會卡在牙縫。

水果男顯然不有錢,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應該屬於賤民階級,但是窮人窮消遣嘛,有水果就請大家吃水果。我對於我在山路上的惱火忽然感到不安,也許我誤解了他們的文化?也許小孩要求的不是給,而是分享。我想起背包裡有一包牛奶糖,東摸西摸著掏出來,先給紅袖子一顆,然後請他們傳下去。

正當後半車的尼泊爾人都在吃台灣牛奶糖的時候,車子忽然來個緊急煞車,其中一簍水果傾斜了,跌了一些出來,青色小果子滿地亂滾。紅衣女人們蹲下來幫他撿,我也蹲下來幫忙,車一加速,青色小果子全都滾回車後來,但中間又被大家的行李與腳擋住絆住,熱鬧極了。大家撿到了水果就往後傳,一時之間好像在玩團體遊戲一樣,只差沒唱「當我們同在一起」!紅袖子很捨不得我蹲著,把我拉起來,其實我也玩得很樂啊。

車停下來,難得有人上車。我往窗外一看,真不敢相信——竟然是那幾個吸毒少年!我們恰好四目相對,我「嘿」的一聲喊出來,怎麼這麼巧!我正打算寫email給沈穩少年呢,離開波卡拉以前,我想再見他一面。他們不辭辛勞的擠進來,除了沈穩少年以外,還有缺牙的那個和皮膚黑的那個;我們一一握手,好高興。我發現皮膚黑的那個手上有刺青,是一隻蜘蛛,一個蜘蛛網,一個反戰標誌,還有兩個英文字母。「那是什麼?」「我的名字。」我笑翻了,刺自己的名字縮寫幹嘛?怕忘記呀?

沈穩少年說他們要去HIV的什麼東西我聽不懂。算了,不追究,遇見了就很高興了。他的氣質很特別,湖邊一見以後,我一直惦記著想再問他一些問題。

「上次你說,關於吸毒最壞的事是『財務問題』。那最好的事呢?」

「沒有最好的事。」

「但一定有很享受的時刻,才會一直吸啊。」

「對,但是那都是毫無意義的。」我看著他的側面,他的眼神仍然沈痛而蒼涼,遂不敢再問;人家可能好不容易才戒掉的,我還是別吹皺一池春水。

「你上次說為了拿到錢買毒品,你搶劫;你搶誰呢?」

他微微一笑:「如果我還在吸毒的話,我會搶妳。」

他吸毒吸了四年。起先是朋友在吸,分他一口,就這樣慢慢的上了癮,吸哪一種毒我還是聽不懂。一天吸一克,半個月的份量在波卡拉買要兩千盧比,到加德滿都只要三百五十盧比就行了,而且很容易買到。在毒品吃掉他的人生以前,他在家裡開的餐廳當經理。而他搶的是他的鄰居。「我不敢奢求他原諒我。但是我會耐心等待。」

他因為太過自責,而成為反毒模範生。車子到檢查哨停了下來,我們的談話被打斷了,武裝警察會上來檢查。我已經遇到類似情形好幾次,總是如墜五里霧中,這次沈穩少年向我解釋了:長途巴士經過檢查哨的時候,都要檢查車上有沒有毛派。通常站著的人下車,有時警察會要求所有的男人下車。走道空出來,警察就能走動檢查行李,其實通常也就是做做樣子翻一翻。下了車的那些人也要被檢查,也就是做做樣子在身側拍一拍。例行公事結束後,男人們又上車,但這時女人們都霸住了位子,不會再還給他們了。

車往前滑行不多遠,水果男要下車了,赫,這可是本車的盛事。缺牙的和皮膚黑的少年都很熱心,其他人讓路的讓路,幫忙的幫忙,才搬了一簍,我就看見走道上掉了一隻拖鞋。水果男並不急,司機、車掌和乘客大家都不急,所有人同心協力把第二簍也弄下車去以後,缺牙少年上車來幫他撿拖鞋。該上的都上了,該下的都下了,車掌拍兩下,俐落蹬上車。

再不多遠就輪到我了。我跟少年們道別,跟紅衣女人們道別,心裡滿滿的下了車。今天發生了好多事啊,最後這一段車程真是有趣極了。走一段路去Mahendrapul上網,離開網咖時,外面陽光和煦。這裡像整治前的西門町一樣俗麗混亂,電線橫越馬路上空,騎樓掛滿了時空混亂的商品,有時髦如西服,也有傳統如手工洋鐵水壺。但誰能想像逛西門町的時候看見玉山呢?這裡正是如此。繁華市街的背景,正是魚尾峰。

我準備過馬路坐車回家,卻見到不尋常的大隊人馬走在路上,咦,紅絲帶?啊哈,就是這個了,吸毒少年跟我說他們要來參加一個HIV的什麼……就是這個了,他們今天有活動!我興奮的站在路邊等,果然看見沈穩少年擎著布旗走過來,大聲喊著口號。幾乎在第一時間他也看見我了,他笑,但不曾停下,繼續盡責地當一個反毒小尖兵。我感到好驕傲,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啊,但我看見他,從過往的殘骸裡站起來了。我目送遊行隊伍遠去,那些口號與布旗的背景,也是魚尾峰。

2006/04/27

所有東西都得走


最近卯起來寫尼泊爾。時序混亂?前面有數字的就是尼泊爾啦。

還偷寫了一個英文部落格:Everthing Must Go。美國人搬家時舉辦拍賣,在報上登分類廣告,標題就是這麼說:Everything Must Go。所有東西都得走。

那個英文網站號稱可以賺錢。有人跑來站上看,他就會付我錢啦,大概是這個意思。我還貼了孤狗的廣告,也是一樣的,有人從我的站上點進去,他就會付我錢啦。目前為止孤狗只支援英文與簡體中文網站,不支援繁體中文。孤狗好像不由分說的把廣告貼進了樂多網誌,有沒有人追問過,孤狗有沒有付樂多錢啊?如果有,那樂多怎麼可以不付給網誌作者呀?

2006/04/25

36 我是尚萬強


環著費娃湖有很多小山頭,每一個都叫做什麼kot。很多年前,整個尼泊爾山頭林立,一個小山就是一個小國,誰也不服誰,kot就是國的意思。沙朗闊Sarangkot離市區比較近,為了觀光的緣故,修了一條公路上去,只要再走二十分鐘就登頂。沿路都是餐館、旅店,最上面的瞭望塔不但收入場券,還掛霓虹燈。沙朗闊是國境內的異國,許多西方人喜歡來這裡飛滑翔翼,廂型車載著五、六個人和許多傢俬。除了體驗飛行的high,在沙朗闊也可以體驗另一種high;識貨的人來此一看,滿山遍野搖曳著的,可不都是大麻嗎。

沙朗闊西邊的Kaskikot就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沙朗闊是貓空的話,那Kaskikot大概是猴山岳了。Kaskikot標高1787公尺,山頂上有一個宮殿遺址。我背包裡裝著一件毛衣、一支手電筒、兩個橘子、一個三明治、一瓶奶茶與一罐水,向北邊一直走去。

一個小時以後,路就不再傍著費娃湖,我也漸漸失去參考點。泥土路變碎石路,路旁的人家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忽然看見前面好多人,當然緩緩地湊過去看。有人把法螺吹得震天價響,我錯愕一下,因為那聲音和台灣選舉造勢場合所吹的助陣喇叭聲音很像。但在這裡聽起來,有悲意。地上有青竹轎,我猜想是葬禮,不宜太過熱心,我謙卑地踅過去,不敢往前擠,只從縫隙裡看到地上那或許是遺體的物事上蒙了紗。周圍有幾個男人,都剃了光頭,後腦留下一小撮長髮,身上披著布巾。我恍然大悟:他們是印度教僧侶吧?哈,我在加德滿都時也見過這樣的人,那時我心想,「哇,那麼龐克呀!」

僧侶跳動著,圍觀的人群為他們讓出一點活動的空間,於是有兩個年輕男人回頭發現了我。

「妳要去哪?」

「Kaskikot。」

「就只有妳?沒有嚮導?」

我揚起手中的地圖:「這就是我的嚮導。」

他把我的地圖拿去看,手指沿著地圖上的虛線告訴我:「妳沿著這裡走,就會到Kaskikot了。」

ㄟ,用手指在地圖上走我也會呀!問題是如何把那虛線變成實線呢?有一條小河、一個廟或一個寫著字的牌子當作指標嗎?我問他:「很難走嗎?」

他露出一個蠻不在乎的表情說:「妳可以的。」

真是空谷足音!他不知道這一路上,每個小孩子都跟我伸手要錢,每個大人聽到Kaskikot都大笑著恐嚇我:「No way! Dangerous and jungle!」還有個小孩子跟了我十分鐘以後放棄,在我身後朝湖裡連丟了好幾個石頭。我不敢回頭,怕他因此得到了鼓勵又跟上來,但心裡覺得他那石頭分明是想丟我。也許我之所以堅持繼續往前走,只是因為不願意回頭,不想再遇到那些人了。

再走走終於、竟然出現了一條「街」!好「熱鬧」呀,路兩邊都有商店,雖然幾乎都沒開;但是好歹有英文店招了。和桃花源記說的一樣,「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可惜無人邀我還家以酒食招待,只是往巷子裡一指。我走進去好狐疑,這是別人家後院充滿了羊屎的小路呀……小孩陰魂不散的又來了。但我需要問路,那也就問了,小女孩很俐落的說:Come! Come!小手拉了我一下。

我這才注意到她是個很漂亮的小女孩,戴著搖搖晃晃的耳環,上唇偏右有一道疤痕,不知道是唇顎裂的遺跡還是調皮的記號。這「熱鬧」的「街」背後是一大片稻田,然後便是一個小山。小女孩指著遠處說:「妳看見那田裡有兩個人沒有?他們後面,那就是路。妳走上去,妳就到Kaskikot。」我一看,是有兩個人背了好大一捆稻草啊,他們後方的山腳確實有一條土痕。當下高興起來覺得這小女生真了不起,怎麼這麼聰明!給她五盧比,賓主盡歡。

十點四十五分抵達登山口,距離我離開旅館,足足兩小時。

這個季節是很多動物的生殖季,他們在固定時候集體發情,分別交配,然後又集體生產;在他們之中,占星術一定不流行,因為大家都是同一個星座。我遇見了很多小孩——羊的小孩,狗的小孩,雞的小孩,以及,唉,人的小孩。

從田裡仰望,山丘上有好多可愛的小房子,但爬上來了就明白,小房子從相機觀景窗裡看著總是可愛的,其實還不就是簡陋的土牆,見多了也就都一樣了。而且再可愛的小房子裡,也住著可怕的小孩。我氣喘噓噓的時候,有一個老女人站在路旁慈愛的看著我,和Kalabang的農婦一樣,也把我攔下,對我比出打耳光的手勢。我笑笑繼續走,前面來了兩個小孩,老女人不停的說我聽不懂的尼泊爾話,最後碰碰我的背包,指指小孩,做了一個吃飯的手勢。她在幫孫女乞討嗎?我覺得不太高興,說No就走了。兩個小孩跟了我一會兒,我不理不睬,直到我走進林子裡,還聽見他們復仇索命似地大喊:「Hello! Hello!!」

我坐在林裡休息,真不知道是爬山比較累,還是躲小孩比較累。一個男的經過,問我:「妳要上山還是下山?」

呵,又來了。我臉色冷淡:「上。」

「那妳跟我來吧。」

「沒關係你先走。」

「妳知道路?」

「知道。」鬼扯。

「好,那妳慢慢來!」他也不說破。

我們仍然一起走了。他家住在Kaskikot,他下山來找朋友,現在要回家。他是有錢的尼泊爾人,因為他在香港工作,那裡的錢拿回來多好花啊,他在damside和Mahendrapul都有房子。「但是妳知道嗎,我不快樂。」

他皮膚黝黑晶亮,健康得泛出光澤,笑起來非常好看。「我是在這裡出生的,我離不開這裡。我想要一台摩托車,就不用走這麼久的路去看朋友了;可是妳看看,這種路怎麼騎車呢?」他輕笑了一聲,又說:「我是武術教練。我賺了錢,每次回來,大家就來找我,我就得負責讓他們開心,妳知道嗎。」

「怎麼讓他們開心?你是說……給他們錢?」

「差不多。」尼泊爾男人常有這個動作:當他們覺得無可無不可、也對也不對的時候,就把頭輕輕一偏。

他不緊不慢的帶我走。上去的路挺複雜的,雖然可能每一條路最後都可以通向山頂,但有他帶,就不會走冤枉路。我落後時他並不黏著我,每一次我東張西望找路的時候,總是忽然聽見他的聲音:「這裡。」然後才看見他坐在樹蔭下,露出一口白牙笑著等我。

我們在當地小雜貨店坐下吃午餐。他吃,我只要了一杯茶,拿出我帶的三明治來吃。他說:「真的不用嗎?」我告訴他喝Lassi半夜嘔吐的事情,他又笑得很好看,就隨我去了。方圓十里之內所有的小孩都聞訊趕來,就那樣睜著大眼睛看猴戲一般的看我。有一個穿傳統服飾的年輕女孩,肩上破了一塊,即使在這窮鄉僻壤,也有少女的嬌媚。最後他付五十盧比還找回一堆錢,我要付但他說不用。「一杯茶才兩盧比。」

再往上再往上再往上……他說再二十分鐘就到了,可是怎麼還沒到還沒到還沒到……好不容易他指著一個地方,我以為公路終於到了,結果不是,是他家到了。牛棚裡的牛噴著氣,瞪著瞳鈴眼,好像對我不滿似的,屋外乾瘦的老人,我猜是他爸爸,但他沒介紹。他家也是土牆房子,進去要小心頭、小心地上,兩張床的中間放一張小桌子,我們便一人坐一張床。一個女人探頭進來,是他太太,我問聲好以後,她就很害羞的溜掉了。小孩子上學去了。他開電視放一點山裡的風光給我看,我說我爬過ABC了,他十分驚訝。「妳自己?」「不,我有請嚮導。」「多少錢?」「十塊美金。」「太貴了。」我笑笑。這個價錢凡觀光客都說便宜,凡本地人都說貴。至於那個小小的電視機,在尼泊爾買要兩萬盧比,他從香港帶回來,只要一萬盧比。

我離開的時候,下午一點多。我要再往上走一點到Durali,那裡有小旅館可以住。他推薦一家叫做Peace Land Guest House的,我從外面窺探了一下,花木扶疏,不過沒有人應門。而我已陷身地獄。是這個時間吧,山路上到處都是小孩,像蝗災一般。

一個落單的小孩可能會害羞靜默,但一伙小孩卻會興奮過頭,完全展現螞蟻雄兵的恐怖力量。他們雀躍地喊:「哈囉!哈囉!」我冷峻的說:「嗨。」然後是多聲部輪唱:「妳從哪裡來?」「妳從哪裡來?」「妳從哪裡來?」「妳從哪裡來?」「台灣。」「妳叫什麼名字?」「妳叫什麼名字?」「妳叫什麼名字?」「妳叫什麼名字?」我搖頭不說。「給我十盧比!」「不要!」「給我筆!」「不要!」「給我糖!」「不要!」「給我五盧比!」「不要!」

小女孩過來牽我的手,我無情的把手縮回來,不給牽。我在心裡大喊:「我討厭小孩,別碰我,我是尚萬強!」好一陣子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為我沒辦法停下來看地圖,感覺小孩會撲上來將我撕咬分食,只能不停往前疾行。多少是為了躲避追兵,我住進Peace Land隔壁的簡陋小旅館,才五十盧比。主人說,從這裡往回走十五分鐘,會到那個宮殿步道的入口,往上三十分鐘可以登頂。如果我明天早上五點起來,就可以在上面看日出。

我決定先去探路,但進出房間已經把頭撞在門框上兩次,因為戴著寬邊遮陽帽,沒看見。要鎖門又得搏鬥一番,一條鐵槓穿過兩邊的門環以後加一個鎖頭,可是左右兩扇門的門環怎麼都對不在一起啊。右邊的門比較矮,我費力想把它往上提,最後解決之道是兩扇門都往裡面拗一點,留條門縫不要完全關上,鐵條才能剛好穿過去。

小孩又纏上來。這次有新的情勢: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不僅跟了我一路,而且其他小孩膽敢跟我說「哈囉」,她就去叱罵他們把他們趕開。我成為她的禁臠。她不停地跟我講話,儘管我全無反應:「妳叫什麼名字?」「妳有朋友嗎?」「給我一百盧比?」「二十盧比?」「給我糖?」我覺得度日如年,不是說走十五分鐘就會到步道入口的嗎,怎麼還沒到?最後她向路邊一個住家爬上去,禮貌倒還周到,對我說Bye-bye。

失去領主的保護以後,我又淪為那裡所有小孩的公共財。我記住了步道入口的地點,聽見右前方一塊隆起的高地傳來踢足球的聲音,我想爬上一個小土坡,以擺脫這些小孩,看青少年踢一下球。結果土坡根本不足以做為屏障,等我爬上去的時候,全部的小孩都站在土坡上等我了,連背著一個小小孩的小女生都俐落的爬上去。這是我第一次在小孩面前站住,他們果然圍攏來,有人碰我的地圖,有人碰我的屁股,我真的不高興了,擺出兇臉說Don't!我叫他們走開但誰鳥我啊?當然只好我走。反正他們玩得挺開心,而我則很不開心,覺得被他們欺負了。

小時候看「孤星淚」只記得一件事。尚萬強出獄時心中充滿仇恨,忽然有一個銅幣滾到他的腳邊,他順勢用皮鞋踩住了。銅幣的主人蹦蹦跳跳的來向他討回,尚萬強惡念一起,偏不理他。那小孩要著要著哭了,尚萬強鐵石心腸,不還就是不還。等到小孩委屈的跑開,尚萬強撿起那枚銅幣,心裡卻難受了。

當我在雜貨店坐下來喝茶的時候,山裡的小孩們巴巴的望著我,那沒有表情的凝視,揭露了山區窮人的弱勢,與任何有閒暇上山的人的強勢。我不舒服,我不喜歡那樣的關係,那麼讓我們佯裝沒有關係如何?不,他們一路哈囉哈囉奪命連環叩,說什麼也不放過我。當我討厭小孩的時候,就是我最像小孩的時候。我最恨小孩圍繞著我強迫我與他們互動,那一刻我就變成一個亟需獨處而不可得的小孩,覺得被食人族放在大甕裡頭煮著熬著。

救命啊!純真無辜的小魔鬼們不要再欺負我了,我是尚萬強!

2006/04/21

35 白眉長老


五點半起床,月亮還很高,獵戶座、英仙座、北斗七星,一應俱全。和平飯店大門深鎖,我按電鈴把Aso叫起來幫我開門,他果真睡眼惺忪從辦公室裡跑出來。天哪,他曾經用破碎的英文說他睡在辦公室裡,我以為一定是他說錯或我聽錯了,原來是真的。這表示他每夜打地鋪,還表示他身無長物,也沒有任何私人空間。

公車司機在比星光還要黯淡的燈下吃早餐,一個少年走到離我好近好近的地方盯著我看,因為實在太暗了。他是車掌,我隨他上了車。司機把牙刷插在車上,吃飽了便過來取牙刷在路邊刷牙。尼泊爾人不覺得刷牙是私密的事情,我已經見過好多人刷牙了。

雖然是天色未明的清晨,公車還是載滿人。簡陋,擁擠,但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要上車要下車出個聲就行,婦人拿著垃圾簍上來,角落裡的男人不笑不說話就接過去。一個女人抱著小孩,推推座位上的人,那人往旁邊擠擠便讓出一個位子給她坐。車子轉彎時她失了重心,手便搭上隔壁女人的大腿,雖然明明不認識。誰若擋住了路,就直接把那個擋路的部位推開,哪怕是屁股或大腿也照摸不誤。在尼泊爾,我不曾看過有人起身讓座,大家總是像一窩小雞一樣,挨挨擠擠磨磨蹭蹭,然後就安頓好了。

車過了Mahendrapul以後,外面就是山了,全車只有我伸長了脖子在看山,當地人可不在乎。今天我打算從阿咪家附近的Matepani繼續往東南走,那裡有一家昂貴的旅館「費娃王子」。它為什麼會開在那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之處?不用說,一定是山景絕美。波卡拉市區與八千公尺的安娜普娜山系中間,隔著好幾座兩千公尺的小山,例如湖邊的Sarangkot、Kaskikot,還有比較東邊靠近Matepani這裡有一個小禿丘,叫做Kahuh Danda。要看大山就得遠離小山,我一路走進了一大片農田裡。四周很開闊,剛剛收割的稻田,連農舍也沒有幾間,我似乎又闖進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來了,但回頭看看,我已擺脫了那個灰中微綠的小禿丘,它再也不能狐假虎威。後頭的安娜普娜峰峰相連,與之相比,這些兩千公尺的土堆僅僅是個絆腳石。

我站在遼闊的田中央微微地怔了一下。今天起得早,走了這麼一大段路以後,現在也不過八點,陽光輝煌但不刺眼。看著安娜普娜,有一種攤牌的感覺。又與他正面相對了,忽然又怔住一下。好像遇見老情人,是有點歷史的,遂一時默然。

我走上那條出城的公路。這是連接加德滿都與波卡拉的主要道路,但也只兩線道。觀光巴士呼嘯而過,長途巴士也不少,我攔下一輛,這附近有另外兩個小湖,好像也有山徑可爬。這輛巴士很妙,喇叭是車掌按的,電燈一般的開關在車門上方。這位車掌年輕氣盛,對所有擋路的人按喇叭,有可能會擋路的他也按,超過了以後,還要探出頭去講人家兩句。

這兩個湖叫做Begnas與Rupa。經過一段商店街就來到湖邊,尼泊爾年輕男女在這裡郊遊聯誼,比費娃湖清幽、純樸。環湖的小徑平坦而舒服,經過一段林中幽徑以後,視野就開闊了。這湖看起來很綠,可能是綠樹的倒影。白頭大山那邊天很藍,但雲氣漸漸下降,湖這邊的天空泛白。我往裡走了一個多小時,滿意了,回頭吧。路上一個男孩子露出一口白牙,說:「我陪妳走,前面很危險喔。」ㄟ,太瞧不起人了吧,我毫不客氣的說:「我剛才就是從那裡來的呀。」

在環湖路的起點有一家小小的客棧,突出於湖邊。工人忙進忙出的不知道在修理什麼東西,我坐在棚下好一會兒了,得攔住他們才要來了一壺茶。一位滿頭白髮的優雅女士坐在那裡,她是波蘭人,很內向。不一會兒又來了一對男女,等女的喘過一口氣,我們才知道她是加拿大人,他是日本人。大家興奮的分享今天早晨絕美的山景,波蘭人住在機場附近,今晨爬上旅館頂樓一直看到七點;這對男女則搭計程車開上Sarangkot,她眼睛裡亮閃閃的說:「太陽在東邊,月亮在西邊!」我以資深遊客的身份,進一步增加他們的幸福感:「我來這裡一個月了,我可以保證,今天是天氣最好的一天!」

波蘭女人隨即發現加拿大女人來自蒙特婁。法語區!波蘭女人高興極了,原來她並沒有那麼內向,只是說英文不自在罷了。語言真的重塑一個人,至少也是重新標價。被迫說不熟悉的語言就當場貶值,換成熟悉的語言則顧盼自得起來。剩下我和日本男人,也相談甚歡,他問所有關於旅行的資訊,我傾囊相授:辦入山證的地方已經搬到damside,地圖畫錯囉;回加德滿都沒有必要坐十二美金的Greenline,四塊錢美金就有得坐了,反正路很顛,什麼車都一樣;Seti River最好的景觀在山岳博物館門口,佛塔再往西走有人跡罕至的八角退隱所。我像個白眉長老,在雄偉的山下、秀麗的湖邊,把畢生絕學都傳給這位高徒了。

這位高徒也告訴我一些有意思的事。他們先在中國南邊玩了一圈才來的,從西藏雇車上了聖母峰基地營。那是一條懶鬼路線,吉普車一路左彎右拐開上去。美極了!但是一天之內高度攀升幅度太大,太陽穴像打鼓似的狠命敲擊,停留一天就待不住了,倉皇下山。他們來波卡拉的時候,跟一輛當地的巴士差點撞到,那輛巴士的車頂坐了不少人,他們全都身手矯健跳下車來!哇,Lonely Planet上面說,坐車頂不錯啊,出事的時候可以跳車逃生;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原來是真的!

每個旅程都有一些可以說嘴、值得珍藏的偶然;每個旅人都是白眉長老。我起身告辭,向著綠湖與白山拱一拱手,拂塵甩尾,便飄然遠去。

2006/04/18

紅色快樂腳踏車


昨天媽媽早上十點多來找我。我們試穿衣服鞋子,聊天,中午吃菜包與蘋果。她去睡個午覺,起來時發現家裡沒報紙,我告訴她可以去哪裡買,她買了報紙回來看,下午四點多時進房間來跟我聊天。

她說有一件事情只有我不知道。哥哥以前考試時肝不好,和平醫院曾經建議他住院。媽媽很擔心,跑去恩主宮許願說:如果能讓我的小孩順利的話,我一定會捐錢幫助其他人。後來哥哥好了,事業順利,姊姊考試也都順利,現在我也拿到獎學金了,她覺得很感激,因為我們家境不好,都是靠小孩子自己努力的。所以她每年生日時捐一萬塊給創世基金會,後來又捐給聯合勸募。都在生日時捐款才不會忘記這個心願。

我聽了也很感動,拿獎學金的通知信給她看。是英文的,但是上面有阿拉伯數字,我指給她看開學日期。她沒聽懂,我再解釋一遍給她聽,她還是沒聽懂,我想沒關係算了,就回頭跟她講捐錢的話題:「妳從什麼時候開始捐的?」

她出現很奇怪的神情:「?」

「妳說創世基金會那個啊。哪一年開始捐的?」

「現在是怎麼樣?」她恍神了,反覆黏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句話:「現在是在講什麼?」「ㄟ,我怎麼搞的?」

「奇怪怎麼會這樣?」

我發現她忽然不記得。她不記得什麼時候來我家,不記得有拿衣服來給我,不記得中午吃什麼,不記得有在我的床上睡過午覺,不記得跟我聊天聊到哪裡了。所以對話是無盡的迴圈:「我什麼時候來的?」「今天早上十點多。」「那現在是早上還是晚上?」「晚上五點多。」「我來幾天了?」「妳今天早上來的,來七個小時了。」「那我們中午吃什麼?」「菜包。」「哪有菜包?」「妳帶來的。」「那我來幹嘛?」「來拿衣服給我。」「什麼衣服?」「姊姊要給我的衣服,妳拿了一大箱來。」「什麼衣服?」「來,我帶妳來看。就這一箱。」「那我什麼時候來的?」「今天早上。」「那我是不是要去拜拜?」「對。」「我去了沒?」「還沒,妳明天才要去,我要跟妳一起去。因為妳今天才來的,所以明天去。」「ㄟ,我怎麼搞的?妳說我什麼時候來的?」

第一個小時裡,她意識到自己不大對,怪怪的。不算恐慌,因為她認得我,認得我的房間、客廳、記得我的住址,我們說話的時候也都是笑嘻嘻的。她只是像從一個很深的睡眠裡醒來那樣,夢醒不知身是客。很迷惑。Top 5的問題是:「我什麼時候來的?」「現在是怎樣?」「我們中午吃什麼?」「我來幹嘛?」「我怎麼搞的?」過了一會兒以後,「我怎麼搞的」轉化成「我是不是老人痴呆了?」她對自己的情況有了推論。我一邊上網查要掛哪一科,哪裡有夜間門診,一邊安慰她。於是迴圈變成:「我是不是亂講話?」「沒有啊,妳只是一直重複。問過了又問,因為妳忘記了。」「我是不是要痴呆了?ㄟ,我怎麼會這樣?」「不知道啊,我們待會兒去醫院檢查看看。」「那我有帶健保卡嗎?」「有,我找到了,在妳口袋裡。」「我什麼時候來的?」「妳早上來的。」「我早上來的?那我們中午吃什麼?」「吃菜包。」「我帶來的?」「對,妳帶來的。」「我恍神是不是?怎麼會這樣?」「不知道啊,待會兒去掛個號檢查看看。」「那我有帶健保卡嗎?」

第二個小時我們跟小豆子吃晚飯,她認得小豆子。我們食不知味的吃鍋貼,請花蓮小姐幫我媽媽掛號。媽媽記得姊姊小孩的名字,哥哥小孩的名字,而且記得很清楚。電話則背不全。神經內科都沒有夜間門診,我考慮過去萬芳醫院掛急診,後來又覺得還是去台大好了。但是我媽媽把「萬芳醫院」聽進去了,在計程車上,她一直說:「現在是不是要去萬芳醫院?」「不是,是要去台大。」「萬芳不是比較近嗎?」「不過台大比較好。」她的迴圈小有進展,多了一個問題:「妳告訴妳姊姊了沒?」而且健保卡的問題也在這段時間裡特別頻繁。在失憶的狀態下她還是接收了一些新資訊,也模糊的知道「現在」事情到了什麼階段了。

第三個小時在台大的急診室。她血壓一百六,開始說頭有一點昏昏的。之前問她身體有沒有不舒服,都說沒有。我們在急診室的分類裡面算第二級,等了蠻久,但是別人真的都更糟,面色如土,相較之下媽媽還挺不錯的。她記得哥哥姊姊的工作。我說:「那妳知道我要去歐洲嗎?」她說:「啊?妳又沒告訴我!妳已經去過了嗎?」媽媽的病歷在第二級裡慢慢往前推進,我便沒有去催。她看得出來這是急診室,不過還常常以為這是萬芳醫院。牆上的鐘她會看,字也都認得。迴圈又往前進一點,「我什麼時候來的」變成「妳說我是早上來的?」「對。」「我怎麼會自己坐火車、坐公車去妳那邊?」「那時候妳還好好的啊。」「那我什麼時候變這樣的?」「妳下午才忘記的。」既然到了醫院裡,健保卡的問題就退位了。她對場面的判斷始終是對的,唯一不見的只有記憶。「我是不是亂講話?」「沒有啊,妳只是忘記。」「那妳不就煩死了?」「還好啊。不會啊。」「ㄟ,妳被我亂一下,不就沒有吃晚飯?會餓嗎?」我看著她牙縫裡還有韭菜鍋貼,大笑說:「不會啊。」

急診室王醫師戴著口罩,露出一雙眼睛。年輕,但是沈穩。他讓媽媽做一些平衡的肢體動作,走一直線、兩手平舉等等,都沒問題。但對於記憶性的問題則很茫然。「妳為什麼到醫院來?」「不知道啊。」「我講三樣東西請妳記得:紅色。腳踏車。快樂。記得喔,我待會兒再問妳。我們先來做減法。妳從一百開始減七,再減七,再減七,這樣數給我聽。」好難喔。但媽媽都減對。不是非常快,但每一個都對,她的手在桌上比畫著數字。吃飯時我也注意看過,她的手沒有抖,嘴角也沒有歪斜或抽搐。她的計算與思考是正常的。

有一床的病人家屬咆哮了。「醫生!我們再等就要掛了!」年輕醫生一會兒以後回來,毫不意外的,他問我媽那三樣東西,她連有這回事都完全忘了。醫生說有兩種可能,其一是癲癇,其二是中風。待會兒驗血、做心電圖,然後請神經科醫師來診斷。驗血是我真正最恐懼的時刻,我自己抽血的時候還可以看著,但是看別人真是可怕,護士小姐下針的時候彷彿猶豫,再小的晃動我都看見了。他們用的針頭與試管之間沒有密合,一共要裝四支試管,換管子的過程裡,血就滴在桌上。我想到以前媽媽還可以捐血的時候,我陪她上過一次捐血車,那才恐怖,一袋血看起來好多啊,裝滿一袋以後我都快昏倒了。

第四個小時我們就等驗血的結果。姊姊放心不下要從桃園趕過來。媽媽看起來累了。我們還是繼續小狗追尾巴一樣的對話,重複重複重複。旁邊是一個極度疲倦虛弱的中年男子。另一邊是一個很年輕卻患了嚴重糖尿病,形銷骨立的女子。醫院真是個悲哀的場所。過了九點以後,媽媽的迴圈出現了破口。「妳說我們中午吃菜包是不是?」「對。」「啊還有什麼?還有蘋果?」「對!妳想起來了!」「我帶去的對不對?兩個蘋果。」谷底已經過了,她漸漸的醒過來。在此之前她已經很多次說:「我比較清醒了喔?」每次我都說對,但只有這次是真的。我想她該補充一點營養,邀她跟我一起去走走,她不要。我想她累了休息也好。「那妳就坐在這裡喔。」「好啊,妳怕我不見啊?」嘿嘿,媽媽越來越聰明了。

姊姊來了,神經科徐醫師也來了。也是差不多的一套問診,看平衡、做減法、叫她記三件事,而且還是一模一樣的三件事,紅色快樂腳踏車。減法仍然答對,速度也差不多,可見從頭到尾就是只有記憶出了問題。現在電話都背得起來了,三件事裡記得了一件,但是是哪一件呢,這我倒忘了。醫生說不是阿茲海默症,阿茲海默症是漸漸的,不會這麼突然。也不像癲癇,因為癲癇通常有肢體的不自主震顫。他認為最可能的診斷是暫時性的失憶症,原因不明,可能是天氣很冷或者到高海拔地區,雖然這兩個因素明明不適用於媽媽的情形。不過反正很多病都不知道為什麼,我也習慣了。這病沒有什麼後遺症,往後也未必會復發,只是那段期間的記憶有可能就是永遠想不起來。為了謹慎起見,去做個腦部斷層掃瞄確定一下有沒有中風的情形。

做完了再回到急診室找王醫師看掃瞄的結果。一切都正常,沒有血塊,所以不是出血性的中風。另有一種缺血性的中風,反正是看不出來的。血液檢查結果正常,沒有過多的電解質,所以不是癲癇。心電圖正常,也說明應該不是中風。總之檢查結果支持徐醫師的診斷,比較有可能的是暫時性的失憶症。姊姊擔心高血壓的問題,王醫師說既然只是偶發性的,那有可能是因為這次身體不舒服血壓才變高的,所以回去休息調養就好了。我很少聽到醫生這麼瞧得起人的解釋與說明,心裡十分感激。我問媽媽:「妳看過這個醫生嗎?」她說:「沒有哇。」

失落的記憶沒有全部撿回來,比如說她還是覺得她很久沒見到小豆子了。不過這沒什麼大不了。我問姊姊:「妳車停在哪?」姊姊大笑:「這就是問題:現在得面對我的失憶症了。我剛才就應該去順便掃瞄一下的。」

姊姊把媽媽帶回桃園以後,我坐在自己房裡,這就是我目睹一切的地方。我坐在椅子上,媽媽坐在我床上,我們說著話,然後我眼睜睜的看見她的記憶忽然從指縫裡溜掉了。跟醫生講到話以前,我也難免猜測一些更可怕的情形,不過那些念頭並未淹沒我,一如往常,我的情緒有時差,在事情發生的當場,我總是專注的想,現在該處理的先處理。我大致維持心情平穩愉快,因為我也不想大驚小怪嚇到媽媽。比較害怕的時刻是媽媽抽血時,比較慌張的時刻是下計程車進急診室時,找回多少零錢一點也不知。我對她真有耐心,還常想著旁人聽著我們的對話一定快瘋掉,就惡作劇一般的偷笑起來。

出門的時候我背了一個小袋子,帶了一把傘。我很不想帶傘,但是外面看起來實在像是隨時會下雨,我心想這把傘大概一定是要忘在醫院裡的了。沒想到回來時傘竟然還在我手上,遂有失而復得的心情。還有我莫名其妙的記住了這個無用的口訣:紅色快樂腳踏車。

2006/04/16

34 三姊妹傳奇


幾十年前有一對目不識丁的尼泊爾夫婦,生養了五男三女。生活的擔子不輕,但他們比別人有遠見,堅持要讓小孩受教育,能讀書的都讓他們去讀書,而且不分男女。結果三個女兒Lucky、Dicky與Nicky都很出色,後來一起創業,受到國際媒體如CNN、BBC、NHK等的注目;她們的事業就叫做「三姊妹」。

湖邊小路往北繼續走,過了檢查哨,就過了觀光區的淺薄,進入比較沈澱樸素的生活。左手邊是農田,右手邊是小山丘,有幾個瑜珈中心躲藏在山腰上。這裡有一棟橘色的客棧氣質不凡,我踩著輕快的腳步路過,忽然震住,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又倒退幾步回來看個清楚:招牌上寫著「我們有女的登山嚮導喔!」我無法自拔的闖進去了。

十多年前,大姊Lucky在NGO工作,接觸到偏遠地區的婦女。她教她們衛生常識,讓這些女人成為小村裡的種子去慢慢發芽,但她自己心裡也埋下了一個夢想:「如果有一天能把她們帶出來見見世面的話多好!」後來她們開了客棧,女性住客順口說:「為什麼就沒有女的嚮導呢?」Lucky曾經在印度的登山學校受過為期六週的訓練,要爬六千公尺以上,她當時只為了好玩,拿了嚮導執照。那就繼續玩吧?一九九○年,Lucky當嚮導,帶旅客去了一趟ABC。果然好玩!她發現不難嘛,她做得來。她感覺到自己的力量。

有土壤了,深埋的夢想迅速地竄出來。在保守的尼泊爾,女人沒機會受教育,當然沒機會就業,沒機會走出家庭、荒村。那麼找她們來當嚮導豈不是剛剛好?她們本來就在山裡長大,挑水種田各種粗活都難不倒她們。可是阻力很大,她們睜著恐懼的眼睛說:離家那麼久,不好吧。她們的家庭也說:離家那麼遠,不好吧。三姊妹從收益裡提撥一定比例開辦免費的訓練課程,教她們說英文、跟旅客溝通,教她們高山症怎麼處理,教她們如何當嚮導。

一開始是很辛苦的,三姊妹得很費力地讓受訓的女孩們看見自己的力量:「妳們看外國女生一個人就跑來旅行、爬山,她們多麼強壯有自信,我們尼泊爾女人也可以。」用以抗衡男性嚮導的冷言冷語:「這一行不是女人幹的啦。」「妳不可能的啦。」

一九九八年,她們忽然接到越洋電話,CNN聽說了她們的事情,打算來拍紀錄片。她們訪問了當時受訓的幾個小女生,其中一個來自賤民階級。尼泊爾也是種性制度嚴明的社會,賤民階級求職總是碰壁,所以她說了謊想混進來受訓。三姊妹一眼看穿,但還是讓她受訓,「我們不在乎種性制度的。」而閒言閒語從來不缺:一個女人出門在外,男人便把她當妓女。

Dicky告訴我,三姊妹客棧能在這裡立足,經歷過一段波折。她們剛來的時候,有一個在附近開餐館的鄰居一直勸她們不要來,「沒生意啦。」那時候這一區比現在更冷清,但是三姊妹覺得不妨一試。她們在尼泊爾的婦女節辦派對,邀請朋友與住客一起盛裝慶祝,在頂樓唱歌跳舞。玩得挺開心的時候,去巡房的女孩子回來了,面色如鬼:「有一個男的在房間裡!」一群人互相壯膽下樓,只見一名男子僅著內褲,在房間裡。那間房的住客慌忙搖手:「我也不認識他啊!」那時候客棧沒有電話。時間晚了,也搞不清楚狀況,三姊妹決定從外頭把房門鎖上,內褲怪客就成甕中之鱉。

隔天怪客醒來了,用床單遮著直求饒。三姊妹覺得絕對不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堅持去警局報案,內褲怪客向警察承認,是那個開餐館的鄰居灌了他一瓶酒以後唆使他這麼做的。三姊妹的兄弟們很生氣,與那餐廳老闆幾乎扭打起來,雙方鬧上法院。

這種找碴的手法真稀奇!我聽不懂:「他這樣是幹嘛?」

「他要散播謠言,說我們都是妓女,我們的客棧是妓院。」

後來官司勝訴了。我問Dicky:「那個人現在呢?」

「還是照樣開餐廳。但是在那之後他就好多了。他之前好像自以為是那裡的王一樣,我們打贏官司以後,他漸漸也就跟其他人一樣了;所以我會說他現在是個好人了。」Dicky和善又寬厚的笑著。

Lucky和Dicky都是太陽一般的女人。我告訴她們我與農婦互喊「我愛你」「我也愛你」,她們笑翻了。我終於找到人可以討論一下尼泊爾的性別問題:

「我大清早去湖邊看月落,全副武裝,冷死了。可是女人卻在湖邊洗澡!為什麼呢?」

「因為窮人家裡沒有浴室。男生可以等太陽出來去湖邊洗,女生只好趁沒有人的早晨去洗澡。」

「那為什麼我常常看見她們提著一桶水在路上走呢?水很貴嗎?」

「水不貴,但是裝設管線很貴,所以窮人家裡沒有自來水,就到路邊公共的給水處提水回家用。提水都是女人的工作。」

「這很有趣,因為我常看到尼泊爾男人用縫衣機,但是在台灣,縫衣服是女人的工作。」

Lucky一扁嘴:「男裁縫發現釦子掉了,還是要太太縫的。男廚師回家還是要太太做菜來吃。女人替他們作裁縫替他們煮飯可都沒有酬勞。」

最小的Nicky和兩個姊姊一樣黝黑、高壯、溫和有禮,但她更複雜,更優雅,更沈穩而更嚴肅,是一個思考型的人。我斗膽問她幾歲、結婚沒,冒著政治不正確的危險。我猜對了,她跟我同樣年紀,而她們三個都沒有結婚。「我們唸書、創業、追求夢想,始終很忙。尼泊爾女人結婚不是嫁給一個男人,而是嫁給整個家族。我們現在這樣努力工作,閒暇的時候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很自由!」她嚴肅的臉放鬆地笑了:「我們很快樂。」

我沒有根據地猜想,她們的魔法也是付過代價的。自由有價,而且往往要求付現,不得刷卡。

走廊上陽光燦爛,兩個小姑娘擠在一張椅子裡,她們是Chandra和Batuli。Chandra有張大餅臉,來自尼泊爾東部的小山村,Batuli則是西邊海拔2540公尺處來的標準美女,巴掌臉,五官秀麗,一頭烏黑的長髮挽個髻。她們是三姊妹旗下的嚮導,東施Chandra已當了兩年嚮導,西施Batuli四年;今天東施要帶旅客去爬山,西施陪她一起等。

她們好年輕。東施長了許多青春痘,英文好些,西施的眼睛真漂亮,只會笑。我試著跟她們說話,但是很困難,因為英文太破碎了,我很努力只知道:受訓之前她們是學生,聽朋友說知道有這個課程,起先很害怕,後來就慢慢適應了,山路上遇見的男嚮導有好有壞,有時旅客說話她們聽不懂,或者問問題她們無法回答,那就是當嚮導最痛苦的事了。總之全是廢話。

她們是我在尼泊爾見過最像小姑娘的小姑娘。加德滿都的米蘭、和平飯店裡的Lidu、安娜普娜山裡的廚子、路上認識的阿咪、車上認識的車掌,他們都有工作岡位上的氣魄,在不同的時候照顧我或保護我,單純,沒有畏怯。這兩位理應是最強悍的女嚮導,在氣質上卻最柔弱。

將近中午的太陽好毒,任憑我如何用手遮也沒有用,我忽然想起來,問東施:

「今天的旅客是哪一國人?」

「我不知道,因為沒有見過。」

「你們要去爬哪裡?」

「ABC。」

「那怎麼這麼晚才出發?」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我明白了,不知道她明白沒有:那旅客,怕是不會來的了。

2006/04/15

33 和自己拌嘴


嘔吐次日感覺很虛弱。到Mahendrapul過過比較像台北的日子:找網咖寫信,找家店坐坐。「絲路」餐廳,說是二樓但其實是三樓,因為一樓叫做ground,不算樓。

這是本地年輕人來的時髦場所了吧,牆上掛著John Lennon的照片,放西方音樂,窗上有紫色薄紗,菜單上Marlboro一支七盧比。魚缸在頭頂上,保持得很乾淨,水裡還老有一個東西在動,原來是個電動漁夫,每五秒鐘就舉起簍子罩下去捉魚。綠色的牆,靠近天花板是磚紅色,隔版是紫色的,尼泊爾人用色真是大膽,街上女孩子身上總是最亮眼的蘋果綠,桃紅色,混著金蔥線紡在布料裡,他們不覺得有必要低調。我的綠沙拉卻一點也不綠,生洋蔥在嘴裡炸開,白蘿蔔嚼到最末也有辛辣味,紅蘿蔔一貫的甜,大黃瓜多汁清爽,我吃得像隻兔子。

我想起了一點台北的事,麻煩事;他們放的音樂慵懶憂鬱,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見,沒有什麼上下文的:「我的秘密人生」,「一千個吻那麼深」,「男孩跑了,女孩還年輕……」;左耳進右耳出。我算算日子離開台北一個月了,手曬黑了,臉想必也是;我改變了沒有?

然後又和自己拌嘴:妳想改變什麼?

踅著踅著又向Seti River走去。沿著河走,小廟正在辦節慶,幾股麻繩扭在一起,中間夾著葉片與小菊花,掛起來就是結綵了。大家歡呼著把青竹轎扔進河裡,老人背簍裡的橘子見者有分。低矮的住家門口,女生與女生挨著坐,一個在另一個長髮裡仔細的找尋——什麼呢?虱子吧。路邊有小羊,出生未久。羊不會成為寵物,是因為眼睛。像貓把瞳孔瞇起時看起來很奸險,羊也有那樣漠不關心的眼睛,與牠對視時會感到毛骨悚然,覺得牠什麼也不在乎。

我想起上次在老市集附近迷路,撞見有人殺羊。很容易的,一個人就可以殺了。人站著,兩腳把羊夾在胯下,用刀一抹羊的脖子,羊就軟下去。其他的羊就在旁邊,誰都沒發出聲音,好像大家都不反對。一個男人發現我在看,嚇了一跳。我沒有表現出來,但羊那不恐懼的冷酷,使我恐懼。而我那不恐懼的冷酷,使那個男人恐懼。

想起一首詩。

沈默的叛徒最是劇烈

他們謹慎選擇他們的革命
不疾不徐穩定前進
目的隱藏在力量底下
力量隱藏在
意志底下
意志隱藏在
平穩的溫和底下。

然後又和自己拌嘴:妳想改變什麼?

2006/04/09

說不出的城市:Århus


Århus在日德蘭半島Jutland的東邊。

這是一個濱海小城,有渡輪可以去挪威和瑞典。
營業稅百分之二十五,貴啊,別買東西。不過有市集
小費已經算在帳單裡了。但好餐廳還是給個10DKK。
有三十個據點可以借免費腳踏車。
音樂廳的咖啡廳裡常常有免費的表演。
Jazzbar Bent J是斯堪地那維亞最老的爵士酒吧,每週五樂團車拼,不要錢。
九月的第一個禮拜有一個大節。好耶。
同性戀可以結婚。

可以看城堡與莊園。或手工藝品。或自然景觀博物館則連名字都是丹麥文,令人有點不放心。
比較簡潔的觀光資訊

丹麥觀光網站
中文的丹麥旅遊網站
丹麥中國留學生之家
丹麥全圖Århus地圖學校地圖

丹麥克朗(DKK)約合台幣5.2元。坐一趟公車17DKK,十張票100DKK,還可以買月票。
公車網站是丹麥文,但我想也許再看一看就會慢慢懂了,還不就是那幾件事。
可以買腳踏車,但是八月底待到一月,冷死人了吧。坐公車玩吧。
學校自稱餐廳很好,且便宜,25-30DKK。高級餐廳的一餐約120DKK。
Friday Bar啤酒只要10-20DKK,城裡的bar卻要40-50DKK。

如果不想睡我的地板,學校提供的旅棧看起來很棒耶。
要不然有青年旅館與B&B
學校宿舍則是由市府統一處理的,所有學校的學生都可以住一起。網頁上看那麼多宿舍每個都好想住住啊。

哥本哈根機場坐火車到Århus三個半小時。
學校在市中心北邊一公里,公車十五分鐘。

與歐洲友人對話:
「丹麥餅乾有特別有名嗎?」
「沒有啊。為什麼?」
「台北的糕餅店都喜歡標榜丹麥糕點啊。」我不會講「奶酥」。
「你去念什麼?」
「新聞學。」
「那祝你得普立茲餅乾獎。」

2006/04/07

謝主隆恩


恩主關公:

我媽媽很喜歡你的廟。她搬到台中這麼多年了,來台北找我還是一定要去拜你,不知道是為了見我還是見你。法會很複雜,大致上就是自知脆弱而請求保護,有時候聽一卷經文就得了保護,有時候點一盞燈,有時候把名字丟進一個小罐子裡什麼的。是你還是我媽媽保護了我,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媽說是你,那就是你吧。她幫我許了願,說拿到獎學金要來還願,所以我就來了。

朋友們都為我高興,我覺得好像每個人都頒了一個獎學金給我。好吧,我答應選一個可以讓他們打地鋪的宿舍。丹麥最便宜,而荷蘭真貴,十二平方公尺不含衛浴,要價三百歐元。得再打聽打聽,應該可以找到城市外圍的區域吧。在德國要待一年,住好一點,說不定租古怪的小閣樓來住。旅行前的想像最是美好。

也不是大家都那麼好心,壞心的朋友幸災樂禍說你死定了你得唸書寫論文囉!擔憂的朋友說喂你也不能真的不去上課吧。我去查了,最後半年要寫論文,但是才兩萬字。十五頁而已。嘻嘻。上課嗎,我雖然後來學壞了,但還是好孩子出身,要念到當掉也不容易啊。

會讀。但不會苦讀。昨天重看「駭客倫理與資訊時代精神」,還是很被安慰!那書講的是一種信念,不相信時間的壓縮與財富的累積,不相信苦修一般的工作——「大部分的工作都無法滋養靈魂」,我在另一本書裡讀到過的句子。駭客相信樂趣。可以徹夜不眠但不以為苦的那種樂趣,自己不知道高興個什麼勁的樂趣。

我對全球化有興趣,對寫新聞有興趣。我對媒體政策、傳播理論、學術生涯沒興趣。可以學習的事情,有許多座落在教室外,我抱著旅人而不是留學生的心情,去唸書和玩樂。繼續做一個體制外的鬼魂,繼續做一隻瘋老鼠,這次食物的補給,應該可以讓我繼續無謂地踏動轉輪,而且心情還不錯。

不忘初衷:事情的開端本來就是想去歐洲玩的。事情的結束也應該就是去歐洲玩。玩樂是滋養靈魂的事,我輩駭客不必臉紅。與其臉紅,不如來拜恩主關公。

以上,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