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16
34 三姊妹傳奇
幾十年前有一對目不識丁的尼泊爾夫婦,生養了五男三女。生活的擔子不輕,但他們比別人有遠見,堅持要讓小孩受教育,能讀書的都讓他們去讀書,而且不分男女。結果三個女兒Lucky、Dicky與Nicky都很出色,後來一起創業,受到國際媒體如CNN、BBC、NHK等的注目;她們的事業就叫做「三姊妹」。
湖邊小路往北繼續走,過了檢查哨,就過了觀光區的淺薄,進入比較沈澱樸素的生活。左手邊是農田,右手邊是小山丘,有幾個瑜珈中心躲藏在山腰上。這裡有一棟橘色的客棧氣質不凡,我踩著輕快的腳步路過,忽然震住,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又倒退幾步回來看個清楚:招牌上寫著「我們有女的登山嚮導喔!」我無法自拔的闖進去了。
十多年前,大姊Lucky在NGO工作,接觸到偏遠地區的婦女。她教她們衛生常識,讓這些女人成為小村裡的種子去慢慢發芽,但她自己心裡也埋下了一個夢想:「如果有一天能把她們帶出來見見世面的話多好!」後來她們開了客棧,女性住客順口說:「為什麼就沒有女的嚮導呢?」Lucky曾經在印度的登山學校受過為期六週的訓練,要爬六千公尺以上,她當時只為了好玩,拿了嚮導執照。那就繼續玩吧?一九九○年,Lucky當嚮導,帶旅客去了一趟ABC。果然好玩!她發現不難嘛,她做得來。她感覺到自己的力量。
有土壤了,深埋的夢想迅速地竄出來。在保守的尼泊爾,女人沒機會受教育,當然沒機會就業,沒機會走出家庭、荒村。那麼找她們來當嚮導豈不是剛剛好?她們本來就在山裡長大,挑水種田各種粗活都難不倒她們。可是阻力很大,她們睜著恐懼的眼睛說:離家那麼久,不好吧。她們的家庭也說:離家那麼遠,不好吧。三姊妹從收益裡提撥一定比例開辦免費的訓練課程,教她們說英文、跟旅客溝通,教她們高山症怎麼處理,教她們如何當嚮導。
一開始是很辛苦的,三姊妹得很費力地讓受訓的女孩們看見自己的力量:「妳們看外國女生一個人就跑來旅行、爬山,她們多麼強壯有自信,我們尼泊爾女人也可以。」用以抗衡男性嚮導的冷言冷語:「這一行不是女人幹的啦。」「妳不可能的啦。」
一九九八年,她們忽然接到越洋電話,CNN聽說了她們的事情,打算來拍紀錄片。她們訪問了當時受訓的幾個小女生,其中一個來自賤民階級。尼泊爾也是種性制度嚴明的社會,賤民階級求職總是碰壁,所以她說了謊想混進來受訓。三姊妹一眼看穿,但還是讓她受訓,「我們不在乎種性制度的。」而閒言閒語從來不缺:一個女人出門在外,男人便把她當妓女。
Dicky告訴我,三姊妹客棧能在這裡立足,經歷過一段波折。她們剛來的時候,有一個在附近開餐館的鄰居一直勸她們不要來,「沒生意啦。」那時候這一區比現在更冷清,但是三姊妹覺得不妨一試。她們在尼泊爾的婦女節辦派對,邀請朋友與住客一起盛裝慶祝,在頂樓唱歌跳舞。玩得挺開心的時候,去巡房的女孩子回來了,面色如鬼:「有一個男的在房間裡!」一群人互相壯膽下樓,只見一名男子僅著內褲,在房間裡。那間房的住客慌忙搖手:「我也不認識他啊!」那時候客棧沒有電話。時間晚了,也搞不清楚狀況,三姊妹決定從外頭把房門鎖上,內褲怪客就成甕中之鱉。
隔天怪客醒來了,用床單遮著直求饒。三姊妹覺得絕對不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堅持去警局報案,內褲怪客向警察承認,是那個開餐館的鄰居灌了他一瓶酒以後唆使他這麼做的。三姊妹的兄弟們很生氣,與那餐廳老闆幾乎扭打起來,雙方鬧上法院。
這種找碴的手法真稀奇!我聽不懂:「他這樣是幹嘛?」
「他要散播謠言,說我們都是妓女,我們的客棧是妓院。」
後來官司勝訴了。我問Dicky:「那個人現在呢?」
「還是照樣開餐廳。但是在那之後他就好多了。他之前好像自以為是那裡的王一樣,我們打贏官司以後,他漸漸也就跟其他人一樣了;所以我會說他現在是個好人了。」Dicky和善又寬厚的笑著。
Lucky和Dicky都是太陽一般的女人。我告訴她們我與農婦互喊「我愛你」「我也愛你」,她們笑翻了。我終於找到人可以討論一下尼泊爾的性別問題:
「我大清早去湖邊看月落,全副武裝,冷死了。可是女人卻在湖邊洗澡!為什麼呢?」
「因為窮人家裡沒有浴室。男生可以等太陽出來去湖邊洗,女生只好趁沒有人的早晨去洗澡。」
「那為什麼我常常看見她們提著一桶水在路上走呢?水很貴嗎?」
「水不貴,但是裝設管線很貴,所以窮人家裡沒有自來水,就到路邊公共的給水處提水回家用。提水都是女人的工作。」
「這很有趣,因為我常看到尼泊爾男人用縫衣機,但是在台灣,縫衣服是女人的工作。」
Lucky一扁嘴:「男裁縫發現釦子掉了,還是要太太縫的。男廚師回家還是要太太做菜來吃。女人替他們作裁縫替他們煮飯可都沒有酬勞。」
最小的Nicky和兩個姊姊一樣黝黑、高壯、溫和有禮,但她更複雜,更優雅,更沈穩而更嚴肅,是一個思考型的人。我斗膽問她幾歲、結婚沒,冒著政治不正確的危險。我猜對了,她跟我同樣年紀,而她們三個都沒有結婚。「我們唸書、創業、追求夢想,始終很忙。尼泊爾女人結婚不是嫁給一個男人,而是嫁給整個家族。我們現在這樣努力工作,閒暇的時候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很自由!」她嚴肅的臉放鬆地笑了:「我們很快樂。」
我沒有根據地猜想,她們的魔法也是付過代價的。自由有價,而且往往要求付現,不得刷卡。
走廊上陽光燦爛,兩個小姑娘擠在一張椅子裡,她們是Chandra和Batuli。Chandra有張大餅臉,來自尼泊爾東部的小山村,Batuli則是西邊海拔2540公尺處來的標準美女,巴掌臉,五官秀麗,一頭烏黑的長髮挽個髻。她們是三姊妹旗下的嚮導,東施Chandra已當了兩年嚮導,西施Batuli四年;今天東施要帶旅客去爬山,西施陪她一起等。
她們好年輕。東施長了許多青春痘,英文好些,西施的眼睛真漂亮,只會笑。我試著跟她們說話,但是很困難,因為英文太破碎了,我很努力只知道:受訓之前她們是學生,聽朋友說知道有這個課程,起先很害怕,後來就慢慢適應了,山路上遇見的男嚮導有好有壞,有時旅客說話她們聽不懂,或者問問題她們無法回答,那就是當嚮導最痛苦的事了。總之全是廢話。
她們是我在尼泊爾見過最像小姑娘的小姑娘。加德滿都的米蘭、和平飯店裡的Lidu、安娜普娜山裡的廚子、路上認識的阿咪、車上認識的車掌,他們都有工作岡位上的氣魄,在不同的時候照顧我或保護我,單純,沒有畏怯。這兩位理應是最強悍的女嚮導,在氣質上卻最柔弱。
將近中午的太陽好毒,任憑我如何用手遮也沒有用,我忽然想起來,問東施:
「今天的旅客是哪一國人?」
「我不知道,因為沒有見過。」
「你們要去爬哪裡?」
「ABC。」
「那怎麼這麼晚才出發?」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我明白了,不知道她明白沒有:那旅客,怕是不會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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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p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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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很棒的故事。提到種姓制度,我有幾個疑問,這三姐妹是屬於什麼階層?或者,這是一個不能問的問題,就像不方便問人收入多少?想問的是,不同階層的女性,想必能擁有的自由一定不一樣,那麼,三姐妹是否也面對種姓帶來的限制?當然,也許這不是一下子就能了解的事。
ReplyDelete對,種性制度是不能問的,不過他們都可以輕易判斷,如果知道名字的話可以從家族姓氏來判斷,不知道名字就看膚色,一般來說越黑就是越低階。三姊妹姓Chetri,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姓是第一或第二階層。他們在種性制度上算高階,不會被歧視。不過傳統上即使第一階層的女生,命運也不過就是可以嫁給第一階層的男生罷了,所以我想三姊妹做的事情還是有超越其社會文化的地方。
ReplyDelete這本書會不會寫不完啊
ReplyDelete往丹麥的飛機快要開了
^__^
三姊妹傳奇應該還有part 2, part 3....吧?
ReplyDelete因為
你必定問了一大堆問題
我要看我要看!
所以粉努力的寫啊~一定要在去丹麥以前結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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