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29

11 盪鞦韆,一整天


夜裡很難睡。都幾點了還有人大聲的穿過走道,害我很緊張的想會不會已經很晚了呢……現在想來,是怕錯過了離開監獄的早班車。

七點的車,Raju與我約六點在貓熊旅館。其實太早了,觀光巴士上車處在Kantipath與Tridevi Marg的交叉口,走過去只要五分鐘。即使有二十公斤的行李,也不需要約六點。但我迫不及待的想離開,六點就六點。我們穿過一人寬的窄巷,Raju招了一輛三輪車。車夫都是看來十三、四歲的小孩子,三輪車與三輪車夫一樣的細瘦,在塔美爾處處坑洞的街上顫危危的前進。我坐得很害怕,座位窄小僅容我與Raju,他拿著藍箱子,紅袋子就懸在我手上,我背上還有一個龜殼似的大背包。我全身繃緊了,在車行的搖晃中求取平衡。

下車時真鬆了一口氣,好一陣子才從三輪車的驚險之中回神過來。Raju掏出一張二十盧比的鈔票給那個車夫。車夫跟他爭論,想必是嫌少,Raju眼一瞪,手一揮,那個小孩子不悅而委屈地走了。我在心裡偷偷算了算,行李二十公斤,我四十公斤,Raju有七十公斤吧,還有我的烏龜殼背包……而那小孩子並不比我胖啊。

觀光巴士小小的,破破的,舊舊的。我坐下來,背上隱隱作痛,一定是剛才拉傷了。我有點忐忑。從加德滿都到波卡拉,坐飛機要六十三塊美金,坐Greenline要十二塊美金,我坐的車只要四塊美金,我到底是極聰明的省了錢,還是極愚蠢的犯了錯?而答案就快要揭曉了。

陸續有一些觀光客上車來。獨自旅行的好處就是可以一人獨佔雙人座位。忽然有個人站在我旁邊,我只好挪動我的龜殼背包,心裡嘀咕:車子沒有坐滿啊,你就非得坐這裡不可嗎?那人開口了:「妳記得我嗎?」

我抬頭看他,那眼睛……亮亮的閃著純淨的光芒。他拉下口罩,我驚喜地喊出來:「嘿,是你!」哈利波特!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還沒開口我就明白了,車票是他帶我去買的呀。我正感動於他一大早跑來送行,沒想到他卻說出了驚人的內幕。

「那天那個旅館的人威脅我!我說我是妳的朋友,他很兇的說:『什麼朋友?你要是再敢見她你就試試看,你走在路上最好小心一點!』我覺得很害怕,所以我才騙妳說要回家監工。其實那天我姊姊都已經買了菜,準備煮晚餐給妳吃。」

「哪一個?瘦瘦小小的那個嗎?」

「在機場的那個。他說他要殺了我。我沒有那種男子氣概去跟他鬥……」唉呀,小男生自尊心受損。我趕緊安慰他,「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你惹麻煩。」我們相約波卡拉再見,我答應一安頓下來就寫email給他。

小巴士顛簸著上路了。在第一個休息站,一株鳳凰木開得好燦爛,一個女人在路邊就著水龍頭洗澡,局部、局部、局部的洗著,最後就全身都洗完了。我對身旁剛剛站定的西方遊客說:「你錯過了最精彩的部分。」磚造的屋後有個小孩在鞦韆上,盪過去,盪過來。我一直在想Raj。果然是他搞鬼。我有點後悔昨天沒有揭穿他,可是,唉,無罪推定嘛,在我沒有機會跟哈利波特講到話以前,那畢竟只是我的揣測。我的判斷是對的,沒有跟他們去喝啤酒,還第三世界人民的友誼哩,ㄘㄟˊ!越想越生氣,哈利波特只是個小孩子,他居然這樣嚇他!真是個壞人。可恨。

車子經過一個破敗的鄉間市集,攤子零零落落,有兩頭山羊角頂著角在打架。Raj應該是個很討厭的人了吧,但因為他是尼泊爾人,所以我對於他的討厭就有了一些興趣。我想要了解他的討厭是怎麼個討厭法。他學了一些不錯的英文,諸如:「妳來尼泊爾的時候帶著笑容,我希望妳離開的時候,也是笑著的。」但其實他把住客當作禁臠,每一次住客踏出旅館,就是背叛的開端。他們必須防止住客結交他們以外的朋友,因為壟斷對外關係,他們才有生意;壟斷資訊,他們才有利潤。

在第二個休息站,太陽好烈,我萎靡的躲在陰影裡,偷偷打量坐在我前面的一對日本情侶。男的不俊女的不俏,但是都很有型。我還在想Raj,他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他還學了一些美式幽默,諸如:「我有五個小孩。六個太太。」一臉調皮。於是我便說:「喔。那你想必有七個父母吧。」他大笑。而他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他二十歲的時候也像哈利波特一樣純潔嗎?哈利波特三十歲的時候還能那樣純潔嗎?

我的背還是隱隱作痛。這車的靠背不大好,虛虛的,而路程又長又顛。我相信Greenline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問題在路而不在車。Greenline有空調,可是現在是十月底,天氣好的很哪,誰需要空調。我在回憶中拼拼湊湊,了解了貓熊旅館的經營方式。Raj在機場幫旅客攔計程車,看起來像機場人員,所以旅客不會有戒心。然後他使個眼色,由另一個人接棒,就是坐在前座的那個會說英文的人,他要想辦法把人帶到貓熊旅館。到了旅館以後事情就簡單多了,誰想提著那麼多行李去另外找旅館,而且誰知道這裡是哪裡?

呵,原來我是那樣被捕獲的……而我直到離開了才明白。笨蛋!我暗暗立志:一個月後,我要回到加德滿都去報仇。

風涼涼的很舒服。我在想Raju。我看見每家門口的地上都會放一個圓盤,裡面有青草、鮮花與彩色粉末,到了傍晚,整盤就糊成一團了。我說:「那是什麼?」他說:「喔,那個啊。沒什麼。」「祈禱?」他安慰我:「別擔心。」唉,那是一坨草,我知道它不會咬我啊!我是想知道一點當地的習俗嘛。Raju比較是個生意人,而不是一個導遊,他不理解知性的好奇。他那麼義氣的待我,是個好人,但是對踩三輪車的小孩那又算什麼?

波卡拉快到了。我猜想我在尼泊爾的震撼教育應該已經告一段落,雖然我不明白究竟學到了什麼。我好像在鞦韆上坐了一整天,盪過去,盪過來,分不清好人與壞人,黑與白。

2005/01/23

10 每個浮士德都得面對魔鬼的邀約


打退了敵人以後,我就出去認路。今天的任務是去找一個好旅館,從波卡拉回來的時候可以住。

路邊的旅館顯然嘈雜可怕,我朝巷子裡探頭探腦,發現一棟難得的新穎建築,高牆旅館Hotel Great Wall房間乾淨衛浴素雅,開價四百盧比,我僅能還到三百五。盧比對台幣約莫二比一,所以是一百多塊錢台幣。老闆Raju說:「在價錢上我沒辦法讓步,但是我會把服務做好。」我想起昨夜睡前的喃喃自語,「我得住一個好一點的旅館才行,不然我一定會生病的……。」他請我上屋頂又喝了第二杯奶茶。

大部分旅館都在頂樓設置餐廳,如果沒有的話,至少也有簡單的塑膠桌椅。Raju生得方頭大耳,輪廓很深。尼泊爾人種複雜,但外觀上大致就是兩種,一種像印度人,濃眉大眼;一種像蒙古人,跟東北亞的人種類似。Raju是像印度人的那種。他指給我看西邊的猴廟與東邊的火葬廟,在加德滿都渾濁的天空下,他像個遙指杏花村的牧童,而我是個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外來者。

「你是加德滿都本地人嗎?」

「不,我是在Gorkha出生的。妳知道Gorkha嗎?」

我搖頭。我踏上尼泊爾國境才不滿二十四小時,我哪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過了一會兒我才忽然想明白,咦,Gorkha,不就是「廓爾喀彎刀」那個「廓爾喀」嗎。那裡的人以驍勇善戰聞名,廓爾喀彎刀應該是一段征戰殺伐之後所留下的歷史象徵。如今它們成為旅客寵愛的旅遊紀念品,刀鞘與刀柄都鑲著珠寶雕著花紋,一個挨著一個躺在攤子上,看起來好像每一把刀都很親熱地窩在後面那把刀的懷裡。殺氣沒有了,它們金盆洗手,集體擺出湯匙一般的姿勢。它為什麼是彎的?二十四小時內我已經問過兩個人,廓爾喀出生的Raju是第三個,但是連他也沒能回答我。

Raju本來是老師,一年多以前買下了這家旅館改名為Hotel Great Wall。塔美爾有一家中國人經營的「長城賓館」頗有名氣,他們的英文名字是Hotel Chang Cheng,Raju誤打誤撞的取了這個名字,也沾了一點光。我向他抱怨貓熊旅館的恐怖情狀,他露出了解的神情,說:「我們不去機場搶人的。如果旅客從網路上訂了房間,我們會去接機,但是我不喜歡雇人去守在機場外面搶客人。」透過他訂了波卡拉的旅館,Nepal Guest House,三百盧比,他們會來巴士站接我,這樣我就不會再被擄走了。我謹慎的只訂了一夜,心裡很不好意思,剛才Raju問了我的行程,他知道我要在波卡拉待一個月的。「這樣可以嗎?」Raju又露出了解的神情,鄭重點個頭。

我覺得很被安慰。自從走進高牆旅館,我心裡便偷偷的大喊著:「得救了!」Raju是個生意人,但是他做生意的方式蠻有格調。他把我想買的東西賣給我,而不是拐我買他想賣的東西。離開高牆旅館的時候十分安心,今天的事情已經辦妥了,而且喝了兩杯奶茶以後,也不怎麼需要吃早餐了。

我在路上閒逛,迎面走來兩個小孩子,莫名其妙的一直跟著我,我變得很警覺。我不喜歡他們跟著,故意問些會令小孩子討厭的話,「你們怎麼沒去上學?」他們面不改色說:「放假。」我掉頭,他們也掉頭。我便直說了:「你們跟著我幹嘛?」「練習英文。」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拿捏異地的分寸,怕他們打歪主意,可是又覺得不應該隨便懷疑人家。路邊有個語言學校的招牌,我佯裝有興趣,上了樓,這兩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像被下了咒語不能跨過那道門檻似的,站在外面大聲說:「妳想學尼泊爾語可以找我呀!」我逃上頂樓俯望,他們已經走了。

在塔美爾的辛苦就是這樣:完全沒辦法停下來。停在門口看菜單,餐館的人就出來了,Namaste;停下來看手工年曆,紙店的人就出來了,Namaste;停下來看一件毛衣的織法,手工藝品店的人就出來了,Namaste,Namaste,Namaste。不用人教也能明白,Namaste是「你好」的意思。停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路邊,仍然會有人來搭訕:「我是登山嚮導,我可以帶妳去爬山喔。」唯一可以停下來的地方是書店,而它叫做……Barns & Noble,哈哈。是啊,我也在街上看見過手繪的7-11標誌呢。

尋進一個可愛庭園去吃早餐,這樣就不必吃午餐了。只有我。隨後進來了一個男人,我們點頭為禮,寒暄兩句,他就過來跟我一起坐。這是旅行者的國際禮儀。他留著短短的小平頭,近年所有髮線後退的男人都這麼做。剛爬完ABC回來,沒有雇嚮導或挑夫,鼓勵我說一定沒問題。筆記本上畫了山,醜死了。他是拍電影的,獨立製片。這些年開始有大公司如Miramax有計畫的買獨立電影工作者的片子,但是合約裡卻夾帶媚俗條款:Miramax會辦試映會,如果觀眾不喜歡的話,片子就要改。那還獨立個頭啊?唉。每個浮士德都得面對魔鬼的邀約。

其實我並不真的關心這些。我只是很得意的想:「原來只要擺脫了我的行李,我就能做對事情,找到好旅館、認識新朋友!」跟無關的人互相說些與彼此無關的事然後擺一擺手笑一笑,是啊這才像旅行。

又亂逛,在路上被Raju逮個正著,他要陪我走。我正苦惱該如何擺脫他,卻來到了傳統市場阿山街,Raju說這裡已經出了塔美爾了。天橋上警察架起長槍,天橋下警察騎著駿馬,騎馬是為了管制交通這我了解,可是在人來人往的路口架起步槍這是幹什麼?還做瞄準狀!Raju毫不在意的呵呵笑,「為了安全。」他們穿迷彩軍服,用M16步槍,我問了兩次:「他們不是軍人?」「不是,是警察。」

和Raju一起吃晚飯。牆上掛著國王與皇后的照片,規定的。但這家餐館裡掛的是過世的國王皇后,Raju說起他們,神色黯然。尼泊爾是王國,王位是世襲的。兩千年的時候,宮廷裡發生了奇怪的事:王儲交了一個女朋友,可是國王反對,於是王儲拿槍把全家人都打死了,隨後自盡。這麼一點小事需要把全家都殺掉嗎?所有人都表示不解,可是他們既不認識李昌鈺,又不時興什麼「真相調查委員會」,所以新國王就在這樣一個破綻百出的離奇故事中登基,繼位為王了。

新國王是老國王的弟弟。如果沒有那一場血案,王位是輪不到他的。他繼位以後仍不得人望,於是毛派的勢力就變大了。但這些事情尼泊爾人是不願意談的,政治是敏感話題,足以入他們於罪。他們尤其不想跟觀光客談這些麻煩事,他們寧可維持一個平靜天真的國際形象,否則誰要來玩?Raju說得十分精準:「毛派是政府的問題,不是人民的問題。毛派是我們的問題,不是妳們的問題。」

但我竟然真的關心這些事。我不知道為什麼。跟無關的人互相說些與彼此無關的事然後莫名其妙地變得有關了起來,這也就是旅行吧?

我看了帳單,Rs266,我要付帳Raju不讓,有氣魄。變數那麼多,他怎麼知道我從波卡拉回來以後真的會去住他那邊?又沒付定金!但我就吃這一套。他跟我搏感情,我就會心甘情願的回去住。

回旅館,小個子Raj又來了,叫我去頂樓看月亮,說了些他爸爸死了現在是天上的一顆星星什麼的感性的話。他想留我在加德滿都多住幾天。

「我車票已經買好了。」

「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

「明天!」Raj露出痛苦狀。「不要走!多住幾天我買機票讓妳飛到波卡拉……」

我在心裡大笑,我想我看起來一定很笨,所以他才這麼願意花力氣用拙劣的方式騙我!但是他們好弱勢啊。這隻螳螂想捕蟬可是沒捕到,現在只能高舉雙臂徒勞地阻擋。他小心地靠我近些,殷殷邀我去小辦公室裡坐,要我關門,最多也就只有這樣了。這有什麼問題呢,這簡直像是魔鬼面對浮士德的邀約那般簡單。我連生氣都不必,大大方方的說「不了」,拿腳便走。什麼也不能阻止我離開,再捱一夜,我就可以永遠擺脫恐怖的貓熊旅館了。耶。我沒洗澡便鑽進睡袋,等待明天重獲新生。

2005/01/19

9 黃雀在搗蛋


早晨,哈利波特依約前來,但是臉色有點不對。他說家裡在整修,他必須回家監工,還得買磁磚什麼的,只是專程來向我道歉。我說:「你去忙你的,沒問題!但是明天早上,可不可以麻煩你來幫我把行李搬到巴士站?」他立刻說:「旅館的人會幫妳。」在機場見到的那個小個子就站在旁邊,我心裡明白了大半。我下樓之前,小個子一定責怪哈利波特:「你這樣我們旅館怎麼做生意,怎麼賺她的錢?」我不好意思再為哈利波特添麻煩,讓他走,小個子立刻遞補了空位過來跟我講話,但我看見哈利波特回頭,投以恐懼的一瞥。

小個子叫做Raj。他請我在庭院裡坐下,要人倒了一杯奶茶來。請客人喝茶是此地規矩,不由分說的請,也是此地規矩。

「那妳今天打算幹嘛?」

「沒幹嘛呀。隨便走走囉。」

「去哪裡走?」

「在塔美爾走走啊。」

「塔美爾沒什麼好玩的,塔美爾都是觀光客!」

「我就是觀光客呀。」

「妳應該去看看我們的廟,加德滿都有好多廟耶。」

「我知道,我會去但不是現在。我去了波卡拉以後,再回到加德滿都來,才要去看廟。」

「那時候妳已經忘記我們了。」

「誰知道呢。」

「我們不是神,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不知道,所以不要說以後,我們只能把握當下。我今天有一點空,不必去機場,我可以帶妳去一些真正尼泊爾的地方,不只是觀光景點而已。」

「你今天放假?」

「對。」

「那你應該好好休息。」

「#%$*%……」

我知道他在纏我,但是奶茶不錯喝,他也不難看,黝黑的皮膚襯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滴溜的轉,是個機靈的人。我們各懷鬼胎。他想拐我雇他當導遊,所以盡其所能的表現他的知識;我不需要導遊,所以將計就計的拐他多講一些本地文化與習俗。他英文蠻好的,我言不及義地跟他閒聊。

「你是印度教徒吧。從小就是嗎?」

「對,一出生就是了。」

「成為印度教徒有什麼儀式嗎?」

「沒有。喔,只是會殺一隻雞,把血弄出來。」

「……然後哩?讓小嬰兒喝雞血?」

「哈!哈!妳很好笑!」

我根本就在跟他搗蛋,他卻以為能從我身上撈到油水。他以為這是螳螂捕蟬,卻不知道我是黃雀。我才不會跟他出去。我跟他講話,是覺得他是一個有趣的觀察對象。

這是個聰明人。他適時的說點笑話,讓談話維持在開心的氣氛裡。這可以理解,所有尼泊爾人都會讓商業交易在一種朋友似的氣氛中進行,旅館老闆的標準應答語是:「你住在這裡,我們就像一家人。」但Raj不只如此,他微妙的假裝好像他想追我似的,雖然我完全想不起來他到底說了什麼讓我有這個感覺。大概就是哄吧。

我猜他總是用這方式來對付落單的女性遊客。我始終微笑著,也許那鼓勵了他,可是他不明白,我來自一個盛產詐騙集團的國度,相較之下,他那一點伎倆真不算什麼。他太無害了,所以我識破卻不說破,讓他一個人傻瓜似的拼命變把戲。

茶杯空了,時間站在我這邊。他終於明白我是個冥頑不靈的傢伙,悻悻然的戴起識別證準備去機場幹活。我知道,他今天的「一點空」已經被我用掉了。

2005/01/17

8 哈利波特與九又四分之三月台


進尼泊爾海關辦落地簽證,只有我交了錢以後又被攔下來,要了第二張照片,填了第二張表格。我正在納悶什麼時候漏填了一張表格呢,又被要求回到另一個隊伍裡去重來一次。我拿著表格去問其他穿著制服的機場人員。

「我現在應該做什麼?」

「妳應該去這邊排隊。」

「但為什麼其他人都可以出去,只有我被叫回來?」

他尷尬的笑了。我說:「因為我來自台灣?」

「我很抱歉這麼說……但是,是的。」

「台灣是唯一一個需要第二張表格的國家嗎?」

「是。」

「為什麼?」

「因為中國。」

出了機場,外面一片紛亂。拖著歪歪倒倒的二十公斤行李,我上了一輛計程車,或者說,那輛計程車捉住了我。駕駛座在右側。我心想:「他們方向和我們相反。我過馬路的時候要記得改成先看左邊。」不消五分鐘,我就發現那自我提醒是多麼無謂、無聊、無用。馬路中間沒有分隔線,尼泊爾人也不需要這麼機械僵化的參考點。車流遵循著一種有機的節奏,有些車左邊一點,有些車右邊一點,但沒有人撞到任何人,也沒有什麼太驚險的畫面。反正路況不好,車況不好,又沒有人在趕時間;所以大家就不拘形式地朝自己的目的地前進,在優雅的閃躲中培養外人難以破解的默契。

前座除了司機還有另外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會說英文,這樣我就已經很感謝了。我打算到塔美爾區的Kathmandu Guest House,依照寂寞星球的建議,找個餐廳吃飯,把行李寄在餐廳裡,就可以一身輕便的去找旅館。我的行李將與我相依為命兩個月,但此刻我好嫌棄它們,藍箱子用了好幾年,把手已經很難拉起來了,而我得命令它馱起紅袋子,用它歷盡風霜的小滑輪溜來溜去……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就在這時,前座那人說他知道一間好旅館。

駛進塔美爾,我的驚嚇才真正開始。這不是最多觀光客聚集的地方嗎?卻如此狹窄、顛簸、困蹇、蹩腳,一路喇叭長鳴,車行之處,生人走避。旅館在奇怪的巷子裡,名喚貓熊Panda。舊舊的毯子,髒髒的浴室,暗暗的一樓櫃臺……可是我的行李已經被他們擄來了。八塊錢美金住兩夜,兩塊錢計程車費就免了,我點了頭。我的行前準備全是關於波卡拉的,在加德滿都住兩夜只是為了銜接旅程而已,所以,將就吧。

在塔美爾走走,認識一下環境。三輪車機車計程車一個比一個兇,我得貼牆行走。寬敞些的馬路上,襤褸老婆婆伸手要錢,印度玩蛇人坐在地上,他們都露出一種打算獵捕我的神情,我是個不進入狀況的觀光客啊,而我覺得他們銳利的眼睛早就看出來了。我得去換錢,但小小的銀行裡都是人。碰巧經過Greenline,他們有觀光巴士從加德滿都到波卡拉。十二美金。我記得書上說有別的巴士啊,但Greenline的人說那些車得在城市裡別的地方搭。我無法信任這個城市。我害怕犯錯又討厭我的猶豫。我該坐哪一種車?不管怎樣都需要換錢——我回頭去那小小的銀行。

事情的轉捩點完全在於排我前面的那個英俊小男生轉過頭來跟我講話了。他穿著很好看的防風外套,腦門上架著拉風的太陽眼鏡,睫毛長長捲捲的,想必是好人家的小孩。二十一歲,額上有個疤。「是個哈利波特呢」,我想。他帶我去買車票,才四塊錢美金,旅館報價五塊錢,如此便知這小男生不打算賺我錢。上車地點就在Greenline旁邊不遠。我走在他身旁,他的防風外套窸窣作響,我輕輕觸著那滑溜溜的質料,覺得好像武裝了。

「我今天才剛到加德滿都,老實說我覺得……有點可怕!」

「不用怕。」我的盟友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令人放心。

我請他喝杯茶,他陪我走回旅館。不知道是哪一條崎嶇的巷弄窩藏了貓熊旅館,我迷路了。不擔心,我早知有此可能,從口袋裡掏出預藏的旅館名片。小男生拿著名片向兩個中年男子咕噥了好一陣子問路,卻見兩人一人指左邊,一人指右邊。我的感想是塔美爾,或說加德滿都,或說尼泊爾,或說東南亞與南亞,最大的問題就是太不正式了,大家都沒有地址那是要怎麼找,指南要怎麼指?折騰了許久,哈利波特終於幫我找到了那幾乎不存在的九又四分之三月台,相約明天他來帶我去玩。

旅館裡一個油頭男人不由分說的帶我出去吃晚飯,原來他是老闆。尼泊爾的傳統食物是一大盤白飯,菜湯、豆湯、咖哩洋芋湯澆在飯上,用右手和一和,抓起來吃掉。「Dhal Bhat」,網路上某背包客幽默的翻成「刀疤飯」,Dhal是湯,Bhat是飯。濕答答的飯不難吃,但吃完手都皺了,才看見桌上有湯匙。

回旅館,一個小個子迎上來說:「妳還記得我嗎?」我一愣,想起來我今天在機場見過他,是他幫我招計程車的。他們熱情邀我去聽音樂喝啤酒。但是有太多事情我還搞不清楚——他們將帶我去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的呢,我可以信任他們嗎?老闆請我吃了晚餐,我該回請嗎?那得花多少錢,他們會敲我竹槓嗎?我如果累了想早走,叫得到計程車嗎?回來會不會又迷路了呢?

我微笑但堅辭不去。那對我來說是應酬而不是玩,我跟他們在一起不會放鬆的,我也不應該放鬆。所以,再說吧。心裡微微歉疚著,覺得辜負了第三世界人民的友誼。回到房裡,發現熱水不熱,洗完澡冷得快抽筋了;水箱滴水不止,而且我現在才看到馬桶坐墊有多恐怖。我懊惱的終於正視這個事實:我住在這裡是一個愚蠢的決定。但我更擔心的是:兩個月的尼泊爾之旅也是一個愚蠢的決定嗎?

我祈禱別出更大的錯,含一粒維他命C想彌補剛才受的寒,脆弱惶恐地睡去。

2005/01/12

7 孟婆湯


早晨洗澡,蓮蓬頭理所當然的噴出熱水來,洗面乳洗髮精沐浴乳很順手,浴巾很順手……依依不捨。

最不想去的時候就是要出發的時候。今天有颱風,且聲勢驚人,早一些的飛機都停飛了,還淹死一個台視記者。我特地轉到台視去看看他們如何處理這條新聞,卻發現主播出奇的冷淡,別台已經簡介了他的學經歷並證實罹難,台視卻只承認送醫急救、生命垂危而沒有任何個人資料,好像他們不認識這個人似的。

時候近了,車快來了,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淺淺焦慮。和小豆子抱了又抱。颱風天,整個是灰的,從後座看前座車窗,沒有任何東西映在上面。那車加裝了遮雨的邊條,雨滴在邊條盡處形成一個小圈圈。車子向前平穩地行駛,雨滴在原地打一個旋,再打一個旋。到了機場沒有推車,全被旅客拿走了。想飛的人飛不走,機場完全沒地方坐,直接到櫃臺前面排隊等開櫃。既然陷入了這情境,就開始期待check in,與離開。

經濟艙行李限重20公斤,秤重發現是19.8,神準。行李直接掛到加德滿都,人則必須在曼谷過一夜,櫃臺小姐周到的提醒:「妳今晚要用的東西要記得拿出來喔。」才一個晚上,隨便啦。細軟都在藍箱子裡,衣服都在紅袋子裡,隨身的黑色背包裡放的是鞋。所以今晚我有很多很多鞋。

在華航貴賓室裡吃掉一碗牛肉麵、一碗素湯麵、一個水餃、一個燒賣、兩片餅乾、一杯奶茶、一杯咖啡、半杯可樂與一罐養樂多。裝模作樣的拿一本雜誌來看,其實心裡都在盤算還要吃點什麼。電話也是免費的,可惜沒有朋友住在桃園。這個空間素雅柔和,是商務艙與頭等艙旅客休息的地方,我卻取巧的辦了一張白金卡就溜進來了,自知僭越,但又暗暗得意。

煮麵櫃臺的小姐與熟客閒話家常——她記得我吃了兩碗麵吧?收餐盤的歐巴桑來來去去——她會不會發現我所到之處都有一整疊碗盤?看著我,她們就會想:「最近我們又不知道跟什麼公司聯合促銷了。」

登機前打個電話給小豆子,想她會牽掛。其實出門前偷偷帶了一張明信片貼好郵票,check in以後強忍著直奔貴賓室的貪婪本能,找到郵局寄掉了。「如果有什麼是永恆的,那一定是我們。」

我在貴賓室裡想必喝了一碗孟婆湯,只是我不記得。進入機場這個空間以後,就忘記了之前的事情,過渡到之後的事情去了。直到起飛我才又想起颱風,但是透過機艙厚重的玻璃看起來好像已經沒事了,我們輕輕滑行稍稍加速,就飛走了。飛機一動也不動的把我們疾速送到另一個時空,所以機場需要空調,因為大家胡亂飛來飛去,總是穿錯衣服。台北有颱風,曼谷的夜晚卻是三十度。

我住進泰航送的過境旅館,仍然聽見外面一整夜的登機廣播。我嘆口氣,既然這樣何必睡裡面?回程睡走道就行了。房裡連廁所也沒有,只有洗手台。我猶豫了幾秒,沒什麼羞恥感的做了一件我認為男人也會做的事。報復這個寒愴的旅館,感覺邪惡而快樂。

從曼谷飛加德滿都要坐右邊,才看得到綿延壯闊的喜馬拉雅山。世界很大,我感到害怕。彷彿壯烈赴死,但原是我自己來尋死的。我把台幣收進更不重要的暗袋裡,再度登機。

6 登出


長長的旅行是一個小死,像打坐一樣。像高潮一樣。

每一天每一天我們不肯睡覺,因為貪心想再多做一點事,每一天每一天我們睡不安穩,因為夢裡我們還記掛著太多,繼續工作著。於是每一天每一天我們爬不起來,因為昨日並未真正結束,所以今日無法真正開始。睡前打坐就是這個意思,端正地坐著下個決定:今天到此為止。端正地坐著像個句點。

準備旅行,尤其一個長長的旅行,必須終結在此地的生活,展開在異地的生活。存摺剛好用完了,得去辦一本新的,提款卡去刷一下,我不在的時候小豆子才能去領,桌上的東西要整理好,分類要分好,以便有必要的時候告訴小豆子去哪裡找。該帶出門的,朋友的email、電話、地址、有用的檔案,該印出來的印出來,不然就用yahoo briefcase帶著。該跟人家告別的要通知,至於小豆子,我們需要一整個禮拜親親愛愛的告別。

電腦留在家裡,那些熟悉的設定也留在家裡,去異地的網咖我便必須每一次打進自己的密碼,不能再叫電腦幫我記住就算了;我且要記得提防別人,每一次離開網咖前必須確定那通向我私人信箱的管道已經封閉,我必須記得登出。我可能會在想穿這種鞋的時候只有那種鞋,想吃那種東西的時候只有這種東西。準備旅行就是準備展開一個比較簡單的生活,我必須割捨平常生活裡一些順手的東西。整理行李的意思就是把舊日生活收在袋子裡束緊袋口,等我去到波卡拉決定了旅館把行李打開來,一切就重新來過。

但是早上醒來,我在被窩裡想,唉,每天睡晚晚的不好嗎。偏要跑去一個陌生國度百廢待舉。

該收行李了。衣服收進紅袋子,怕擠壓的東西放進藍箱子。我謹慎周到地收拾細軟。牙線針。鉛筆芯。橡皮擦。湯匙筷子。塑膠袋。橡皮筋。童軍繩。梳子髮夾吹風機。棉條棉墊。指甲刀。耳挖。紅糖牛奶糖。麥片泡麵。

如此細節,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覺得是非常細緻的在照顧自己。上路了以後就只有自己了,一切逆來順受;現在揣想著那時可能的各種需要,心情比慈母準備便當還要溫柔。

老想著還忘了什麼。不帶相機,帶蠟筆;此語一出,群情譁然。這年頭旅行不帶相機,已經比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還要奇怪了。

其實原因很多。高山冷到零度,相機會不對勁。山裡一走十幾天,數位相機會沒電,且不一定有地方充電。單眼相機太重,已經要背那麼重了說。而且我不大會調光圈快門,真的拍不了太好。這些是技術因素。

但是想拍照都是心理因素。旅行者想要留住一個視覺,日後重溫。一旦說破了以後就覺得不必照了,在那裡的時候加緊看吧。離開了以後假如想不起來,那就想不起來呀,會留下來的自然會留下。持平的說,我就算照得再好,還不就像網站上別人照的這樣?買張明信片得了。我寫遊記一定與別人不同,可是拍照實在沒有不同。相機比我聰明,我還是用眼睛就好。

離開太難,但回頭太遲。尋出兩個鎖頭鎖上行李,兩把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鑰匙放進隨身背包,我寫下自己在台北的電話與地址,不知道此去我將忘記些什麼。

2005/01/11

5 虛構我自己


尼泊爾的觀光簽證兩個月,既然如此,就待兩個月。旅行總是機票最貴,所以待得越久省得越多,一個便宜如尼泊爾的地方尤其如此。去診所拿了各種藥,發燒、肚子痛、拉肚子、流鼻涕、咳嗽、胃痛……。好樣的。醫生最後把我叫去問我爬山要花多少錢,怎麼計畫行程等等。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他真的對自助旅行有興趣,還是他要確認我幹嘛拿這麼多藥。排在我後面的老杯杯很快就不耐煩的跑到我後面來推我的椅子。

行前的準備一樣一樣齊全了。拿藥的意思是我預期接下來的兩個月會生病。我買了泡麵與麥片,我預期旅行中的某一個時刻,我會感激自己帶了這些家鄉味。我要帶備用眼鏡,我預期如果不帶的話我就會打破我的眼鏡,帶了才不會打破。洗了牙,帶了牙線,不這麼做的話一定會牙痛。在陳唐山掀起的LP熱潮中向朋友借來他的LP,Lonely Planet。寂寞星球。好詩意。

試了登山鞋,不磨腳,但磨腿。要穿更長一點的襪子才行。朋友丙為我安排的行前訓練是爬大屯山,所以我先爬指南宮加上猴山岳,作為行前訓練的行前訓練。護膝有點熱,登山鞋綁緊一點比較好走。不知道是登山鞋適應我的腳,還是我的腳適應登山鞋。或者大概都有。出發前一週進入後悔期,覺得唉喲好累喔,每天要爬六小時耶。坐泰航在曼谷轉機,本來打算回程順便去泰國玩玩,但是現在想想也許算了。

朋友丙喜歡爬山,近年走遍了北台灣大大小小的郊山。我們在路上換鞋子穿,她的登山鞋穿起來像穿衣服,我的穿起來像住房子。登大屯山頂有一大段蠻陡的上坡,發現我大腿很沒力。朋友丙與朋友乙都比我強,但卻是我要去爬喜馬拉雅山,噫。

一個人出去玩要有點心眼。我的嚮導Tika說他可以來巴士站接我,但我說不用。如果他來接我,他就會帶我去找旅館,於是他將成為我在尼泊爾的唯一對外通道,可是我甚至不認識他。 我打算到波卡拉以後再跟Tika見面。我自己找個旅館,向旅館打聽一下他,並且讓旅館的人知道Tika將帶我去爬山。我打算簽了約以後,裝模作樣的問他國際傳真在哪裡傳:「我的家人一直很擔心我一個人來爬山,我跟他們說我有請嚮導,他們說我又不認識你!我說我們會簽約,他們就說,要我把簽好的合約傳給他們看。真麻煩!不過我也只好跑一趟了,這樣他們比較放心。」這是說給他聽的。我不僅要讓別人知道是他帶我去爬山,而且要讓他知道別人知道。

我離開台北去了尼泊爾,但是在那裡並沒有任何人在期待我。我在那裡是一個虛構的人。我從台北真實地離開,但加德滿都或波卡拉卻不會真正感受到我的到訪。沒有人知道我去了。我在台北是寫實的,再怎麼坐在家裡,我仍然存在。但是到了尼泊爾我就太虛幻了,必須章魚一般伸出觸手,對過往路人不厭其煩拋出訊息:我來了,我在這。

4 十五分鐘的微弱時差


自從動念去尼泊爾爬山以後,曾經一度失去興趣,因為看了幾本中文旅遊書。那些照片太典型了,真令我沒胃口:加德滿都的廟,地攤上的手工飾品,用來點在額上祈福的彩色粉末,刀鞘鑲著寶石的廓爾喀彎刀。山路上的照片餘韻無窮,像個謎題召喚我;加德滿都的照片卻是王牌出盡,我覺得看照片就已經看完了。

加德滿都看起來與全世界的首都一樣糟糕,紛亂、嘈雜,望之不似人君。相較之下波卡拉Pokhara就好多了,要去安娜普娜山區爬山的人都會來到這個小鎮,費娃湖Fewa Tal三面環山,剩下的那一面,小街上都是湖畔餐館與旅館。有山有湖,這小鎮看起來清新脫俗,且有叛逆血統:七○年代嬉皮們來到波卡拉,在那裡做他們最擅長的事:嗑藥嗑到茫,吃飯,聊天,把頭髮留長,瞪視虛空,裝酷。因為嬉皮捧場,波卡拉就此成為觀光重鎮。

我打算在加德滿都隨便住兩天就去波卡拉,先爬山,然後在波卡拉住一個月,最後再回加德滿都。要住一個月呢,我在網路上逛來逛去,想為自己物色一個好旅館。最好的波卡拉網站是個日文網站,蒐羅了最多的旅館網址,可以一一點進去看。其他網站雖然列出幾百家旅館,但都只有電話與email,無從比較,說了等於沒說。

不懂日文也看得懂日文網站,反正就是看看房間照片,然後看「料金」。看多了連「追加」也看懂了,加床的意思。價格分成EP,B/B,MAP,AP;European plan是純住宿,B/B(或大陸式continental)是住宿加早餐,MAP是改良的美國式Modified American Plan,住宿、早餐加晚餐,AP是住宿加上你生命中的每一餐。

不過日文網站裡列出來的都是稍貴一點的旅館。另外查到一篇文章則對每一家旅館有簡要的評論。我對照著過濾出幾家旅館:Nanohana在Lonely Planet上頗有好評;Marigold據說有無敵湖景但老闆奸詐;Nature Grace Lodge是公益團體,全部收益將用作兒童福利;Amrit的網站非常精美,是開價最低的。

要住一個月,總覺得茲事體大,遲疑無法決定。眼見為憑,去了再說。在網路上倒是看到一些關於尼泊爾的數字:

人口約兩千六百萬人。
平均年齡59歲,男人高些,59.36,女人低些,58.63。
每個女人平均生4.39個小孩。
86.2%的人信印度教,佛教7.8%,伊斯蘭教3.8%。
十五歲以上的人識字率:45.2%。男人:62.7%識字,女人:27.6%識字。
人口密度是每平方公里157人。14%在都市,86%在鄉村。

國民平均所得大約七千元台幣,我說起來都會哽到一下。一個苦命的國家。是台灣的四倍大,但喜馬拉雅山佔去國土的四分之一,最糟的是夾在中國與印度之間,不靠海,處處受制於人。幾百年前,尼泊爾國王曾經感嘆說尼泊爾是「兩塊石頭中間的樹根」,這窘迫至今仍未改變。尼泊爾經濟上長期仰賴中國援助,文化上又深受印度影響。尼泊爾時間比格林威治時間早五小時四十五分。很怪?他們比印度早十五分鐘,以示區隔。這個國家需要一點心理距離,來保持自身的獨立與純粹,但也僅僅得到十五分鐘的微弱時差而已。

覺得以後還可以再去尼泊爾,這是少有的感覺。大部分的旅行都覺得一次解決不會再去了,例如希臘與紐西蘭。日本雖然也覺得可以再去,但實際上已經排入世界的盡頭。可是尼泊爾,覺得可以下次飛Jomson去走上面那一小圈,山裡的怪湖、山上的Kagbeni小鎮住幾天。也可以去走聖母峰基地營。如果有朋友要跟,說不定可以帶他們走潘恩山。等等,等等。很奇怪的。好像跟尼泊爾志趣很相合似的。或者僅只是那裡的物價水準適合我的消費?

小豆子提醒我:「可以『再』去?妳還沒去耶。」

2005/01/06

3 山海觀


我喜歡山勝於海,那完全說明了我是誰。

海邊是享樂的,雖然看起來好像是減法,衣服一件一件的脫,但其實是加法,脫掉是為了更大的炫耀。海邊的放鬆是很放縱的,很喧鬧很痛快很揮霍。潛水大概比較例外,潛到裡頭去就擺脫了海灘上的所有東西與氣味,就算不說那種湛藍,光是「潛」這個字眼這個動作就夠瞧的了。

山裡是節制的,雖然看起來好像是加法,衣服一件一件的穿,但其實是減法,在收行李的時候你一直保持輕省,於是走在路上你便一直保持清醒。山裡的放鬆是很內斂的,你離開什麼都有的地方,走走走走進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那就是我喜歡的調調。

但登山用品還是很貴,專利高科技一點也不理會我的清貧。我算來算去,去尼泊爾爬山,一萬塊跑不掉。找小豆子陪我去買裝備,她雀躍不已。這是我們家的遊戲。她愛花錢,我愛省錢。即使她花她的錢我也要嘀咕,即使我省我的錢她也要嘮叨。今天我將被迫去花錢,她知道那對我是個折磨,故大樂不能止。

還沒上捷運,她就說:「我也要買!」

「不要啦!妳買什麼!」

「我要買韻律鞋!」

「買個頭!妳還是先回家好了。」

「我就知道今天一定是我們決裂的一天!山裡那麼冷,妳要買個好一點的外套啦。」

「三、四千很好啊。」

「你們嚮導明明說要六千的Goretex。」

「三、四千也很好啊。」

「那妳要不要買登山杖?」

「不要。去尼泊爾再說。檢根樹枝就好啦。」諸如此類,纏鬥不休。

朋友們推薦一個老店。我試了登山鞋、襪,去隔壁同樣他們家買排汗衣與長褲。店家有老派的大方與信任,我捧著衣服說一聲「我去隔壁結帳」,店員眼也不眨就放我出去。再加上護膝就買全了,結帳時祭出朋友的名號,獲得數百元優惠,$8150刷卡價。哇!以為一萬元跑不掉,結果還是被我跑掉了!我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借轡頭,北市借長鞭。朋友甲借我防風外套與好睡袋,外加指南針一枚。朋友乙貢獻高山專用護唇膏。朋友丙為我安排行前訓練先爬某小山一座。

比預期的便宜,使我雖然花了錢,但還是陶醉在「花得比較少」的喜悅裡。第一次用信用卡,有荒謬感。高筒登山鞋看起來好帥,其貌不揚的登山襪穿起來居然好舒服,令我開始想像尼泊爾。

在尼泊爾……我會做一些在台北不會做的事情。台北是我的家,陽明山是前庭,烏來是後院,公館是客廳,木柵是書房與臥室。沒有什麼我想知道而還不知道的。該找到我的人已經獲得了足夠的線索,而沒線索又沒機緣的人,我們合該繼續這樣擦肩而過。但尼泊爾是異鄉,房裡即使有電話也不會響起。我得出門。在幻想中我應該會在湖邊的咖啡座上寫東西,也許會跟來來去去的旅客聊天,想辦法把我才寫出來的有意思的論點翻成英文告訴他們。將有好一段時間我不會看報紙看電視看書,世界沒有東西進來,只有我像蠶寶寶一般,吐絲,吐絲,吐絲。

2 怪ㄎㄚ看腳


十一月是去尼泊爾爬山的好季節,晴朗開闊,不太熱又不太冷。玉山標高三九五二,應該很適合作為爬安娜普娜的行前訓練,唯一的麻煩是,十一月也是爬玉山的好季節。文化總會中部辦公室推動「玉山學」已經好幾年了,這回有行前說明,我也跑去湊熱鬧。

活動是路寒袖辦的,我看資料才知道原來他現在「貴為」文化總會副秘書長了。即使頂著略嫌八股的頭銜,他依然是從前那個謙和誠懇的詩人。照例有長官致詞,玉山國家公園處處長顯然是軍職轉任,說話帶著軍人的命令口吻,以及拘謹的幽默感。

「我們國家公園處從來就被居民抱怨,因為我們要保護環境。國家風景管理處就很受歡迎,因為觀光會帶來生意。像東埔人以前都稱我們:『玉山國家共匪』。有一次一個原住民入山打獵失蹤,他太太帶著小孩去山裡找他找不到,只好下山來找消防隊求救。可是應該找玉管處才對啊,消防隊是在平地上救難的嘛。他們說不要找玉管處,因為他們入山沒有登記,一個人罰三千,三個人就要罰九千,所以他們寧可找消防隊。在國家公園裡打動物比打人還嚴重。動物不告你,我們也要罰你。」玉山主線現在每年有四萬人核准上山。學界評估一萬六千人最為適合,但這種事易放難收,很難回頭。

登玉山經驗豐富的嚮導,提供了更多內行的資訊。登山背包雖然宣稱防雨,但更保險的方式是用個大垃圾袋像包在垃圾桶上一樣先包著,所有東西放在垃圾袋裡面,背包外面再加上背包套,那就萬無一失了。護膝對爬山頗有幫助,要買登山用的,不要買復健用的,下山時綁緊一點。最重要的是,怎麼穿衣服。

登山的麻煩是穿多了走路會熱,穿少了停下來會冷。所以基本上是穿三層。裡層是排汗內衣。因為走路會流汗,到了山上溫度低,衣服不會乾。已經那麼冷了,你又穿一件濕衣服在身上,當然很快就失溫了。棉質衣服就是如此,登山界稱之為死亡布料。所以要穿排汗內衣,它也會濕,但是隨後它會吸收你的體熱,把自己烘乾。所以排汗內衣要合身,稍緊的貼在身上,烘乾效果才會好。我啞然失笑。還以為它會幫我保暖哩,原來它是拿我當烘衣機!

中層要保暖,Polartec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它輕、透氣、保暖。羽毛衣與羊毛衣也很暖,不過它們怕濕,而山裡陰晴不定。Polartec不怕濕。

外層要防風、防雨,當紅的Goretex,人稱「狗鐵絲」。Goretex是布料外面的一層薄膜。防風,因為他的小孔很小,且不規則排列。防水,因為他的小孔比水分子小兩萬倍。但不悶熱,因為他的小孔比蒸汽大七百倍,所以可以排汗。好傳奇的一層膜,穿在身上彷彿就在人與山的爭鬥中領到了一面免死金牌。據說尼泊爾街上到處都有繡花店,可以幫你繡任何你想要的圖案,米老鼠、超人、情人的名字……。那麼,在貼身T恤上繡個Goretex的標準字如何。

褲子要穿Polartec的,缺點是會透風。太冷的話就加上登山用的雨褲。路寒袖說雨褲太貴買不下手,所以他都穿騎摩托車用的雨褲,是悶熱沒錯,但是到了定點脫掉雨褲,裡面的長褲仍然乾得快。鞋子要買高統的登山鞋保護腳踝,Goretex材質防水。Size要買稍大,因為要穿登山襪。鞋帶是圓的容易鬆脫,要打兩次蝴蝶結。有的登山鞋是全皮的,做得很硬,那是用來負重或穿冰爪的。我輩軟腳蝦應該買軟一點的,出發前要常常穿,以免新鞋磨腳。

「大概要多久才能適應?」

嚮導猶豫了一下。「不一定耶。看腳。」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腳。我向來是個怪ㄎㄚ……登山鞋將折磨我還是放過我?

2005/01/04

1 攀登奶頭國


旅行都是從看旅行書開始的。喜馬拉雅山像一道濃眉壓在尼泊爾的北邊國境,而安娜普娜山區是大眾化的健行路線,不必攀登聖母峰凍傷鼻子與腳趾,也能分享大山的壯麗。

安娜普娜山區像一只時鐘,一群七、八千公尺的大山聚在鐘面的中心,安娜普娜Ⅰ、Ⅱ、Ⅲ、Ⅳ、安娜普娜南峰與魚尾峰。登山路線有兩條,其一是Annapurna Circuit,繞著這些山走一大圈,大約要二十一天。其二是ABC,直接從五點鐘方向走向圓心,路徑短得多,中文旅遊書上說要十二天,但英文網站上標準行程是八天。其他路線基本上都是這兩條的賴皮偷懶走法,例如飛到十點鐘方向的Jomson,往上走到十二點方向的一個印度廟Muktinath就回頭;或者只走盤面左下角的一小圈,去Poon Hill看日出。

最吸引我的是ABC。我在網路上看了好一會兒才理解那是Annapurna Base Camp的縮寫。那是偉大登山家的起點,攀登安娜普娜群峰,必須以此為基地,等候好天氣出發攻頂。那也是我輩軟腳蝦的終點,四千一百三十公尺,不過是那些大山的半山腰,但已經夠我們哀哀叫的了。網站上都說那是非去不可的地方,那裡群山環繞,有「安娜普娜聖殿」美譽,而且照片那麼美!

網站上的意見大致是說,這些路線要想迷路是很困難的,因為路上總是有別的登山客,就算你走錯了路,村裡的小孩也會提醒你。可是請個嚮導仍然是不錯的,跟當地人多點互動試試看嘛,「for the experience!」而且每天要走六小時,何不請人幫你背東西呢,你可以把力氣省起來享受沿途的風景啊。

有道理。我從來沒有爬超過三千公尺,不確定在高地的體能適應如何,而且我從來就討厭負重,高中的時候為了不要背課本,我寧可留在學校把作業寫掉再回家。我肯定不想背任何東西走六小時。

另一陰影是毛派。好幾年了,尼泊爾的政治情勢動盪,Maoist文武兼鬥,既是廟堂上數人頭的政黨,也是在山區流竄、偶爾放置炸彈打破人頭的游擊隊。他們叫做毛派並非偶然,據說毛澤東當年資助了不少第三世界國家,有計畫的扶植當地的無產階級,鼓勵他們起來革命。現在只剩下尼泊爾的毛派還活躍著,對中國來說是很划算的投資吧。Lonely Planet的網站警告要去爬山的遊客注意自身安全,甚至說暫勿前往。

但我摸上一個討論區,裡頭不乏剛剛爬完山回來的旅客,他們說那根本不是問題,因為連毛派也同意,觀光業是尼泊爾的經濟命脈,如果觀光客裹足不前的話,尼泊爾人的生計就麻煩了。所以毛派在山區只是向觀光客要錢。公定價是兩千盧比,約莫一千台幣;還可以開收據,以防一隻牛被剝兩層皮。如果再度遇上毛派,只要出示前次捐款的收據就行了。

在這些過來人眼中,毛派的威脅性遠不及雪崩。三、四月天氣回暖,山頭的積雪逐漸融化,中午過後,就有雪崩的可能。每一年多多少少都有遊客死於雪崩,但從沒聽說過有人死於毛派之手。

我想找人一塊爬山,但是討論區上徵旅伴的都是二十五歲西方男生,跟他們爬非累死不可。我決定自己雇一個挑夫兼嚮導,這樣就不必跟旅伴協調,也不必擔心我走太慢;我甚至可以閒來無事在山裡多住幾天。旅行社與旅館都可以代為介紹嚮導,但我找到一個西方遊客做的網站,他說旅行社抽的佣金很重,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三;但是如果在路上隨便找個人當挑夫或嚮導,又非常沒有保障——萬一他拿著你的行李落跑呢。於是他建立這個網頁做為平台,旅客可以上來推薦他覺得好的挑夫/嚮導,雙方直接洽談,兩邊都不必被剝削。

尼泊爾治安很好,獨自旅行不是問題,謀財害命的事情聞所未聞。大約因為旅客們一個個都來自有錢有勢的國家,他們惹不起,而且觀光業是那麼的重要。尼泊爾山路上的悲劇不是關於觀光客的,而是關於挑夫,網站上殷殷提醒旅客要好好照顧自己的挑夫,確定他們裝備齊全、保了險。一個西方旅客寫道:「那次我去爬山的時候才十月,是不應該下雪的,可是偏偏就是下了。忽然山路上有一個挑夫把背上所有的行李全部扔在地上,發了狂似的飛奔下山,一旁的嚮導只好滿地撿客人的行李……那挑夫跑得快的話,大概可以救回幾根腳趾吧。」當觀光客穿著Goretex的防水登山鞋時,許多挑夫穿著夾腳拖鞋就上山了。爬山難免有人生病,如果是觀光客,他將得到當地最好的醫療 ;如果是挑夫,則被丟在山路上等死。幾年前有一個挑夫就是這樣被旅行團背棄,他「花了三十小時才死去」;於是催生了一個幫助挑夫爭取權益的組織

我在網站上選了一個很帥的挑夫/嚮導,叫做Tika。跟他來回寫了幾次信,決定十一天的健行。我要爬上安娜普娜基地營,那個聖殿;回程繞到左下角,去看Poon Hill的日出再回來。網站上一般認為挑夫/嚮導的公定價是美金十二至十五元,Tika開價十三元。我說:「這是你的底價,還是還可以談?」他便爽快的說十元。我覺得夠好了,明知可殺但是不殺,在山路上如果我生病了,我可指望他要好好照顧我呢。

尼泊爾攫取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的室友小豆子向來喜歡胡亂翻譯,Nepal發音近似nipple,於是尼泊爾便成了奶頭國。我看著「安娜普娜聖殿」照片裡的絕美雪山想:「我要去攀登奶頭國了。」

2005/01/01

疏忽惡夢


我一腳跨進廚房,大驚,因為發現我媽媽幫人家帶的小孩居然留在廚房裡,沒有帶出去,而她已經出門好幾天了。嬰兒在一個高腳的搖籃裡。我非常擔心他已經死了,覺得媽媽有錯,她並沒有叮囑我要幫她照顧嬰兒,但是我也有錯,我似乎早就發現他了,有想到要餵他,一轉身卻又忘記了。我想:「完了,要上法庭。」

我趕緊把他抱起來。他很小,很輕,我用一隻手掌枕著他的頭,另一隻手掌托著他的身體。旁邊的奶瓶裡有牛奶,但我想這麼多天了,已經不能喝了。我沾了一點水潤濕他的唇,他就醒過來,我鬆了一口氣。小嬰兒醒來的時後臉部不真實的變形,翻白眼。

我說:「你怎麼都不出聲?」

他語氣非常疲憊而老成,說:「我沒事。沒關係。」

我醒了過來。

什麼也沒做


那天的會議應該是一個轉捩點。

那本令我寫到頭痛、眼痛、手痛的書倉促出版了以後,出版社始終搪塞我說「新書發表會的時間,行銷部門還在商量。」幾個報紙與電台的訪問都是直接找上我的,不是透過出版社;我甚且發現書出了兩個禮拜以後,幾家報紙的讀書版面還沒有收到書。也就是說,行銷部門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做。新書的時機就這樣過去了,無聲無息的埋葬於輕忽與推託

我覺得無奈。直到得知與我合作的社運團體,與國內最大的連鎖書店交情匪淺。他們現任的執行長是那家書店的法律顧問。這樣便露出了一線曙光,四方相約召開這個行銷會議:出版社、書店、我,與社運團體

書店的H經理是個厚敦敦的人,我謝謝他幫忙,順便閒聊更新一下我對出版市場現況的了解。二十分鐘以後,傳說中十分聰明的出版社L經理來了,短短的平頭抹了髮蠟,看起來很有精神。在所有人寒暄交換名片互相辨認的騷動裡,長桌這邊的我走向長桌那邊的他,要跟他打招呼,但他卻像沒看見我似的,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寒暄去了,我尷尬退回。直到大家落座,他才隔著桌子簡單的跟我打個招呼。

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大對勁。我是他最後一個招呼的人,但我不該是第一個嗎?

我坐在L經理對面,發現他有一對十分精明的眼睛。他是習慣先發制人的,坐下來的第一句話是:「我們今天要談什麼?啊,就只談這本書啊?」他遲疑,然後「喔」一聲,彷彿勉為其難的參與這個會議。「這書不值得談的,我根本不屑來開這個會」;他沒說但是我聽見了。

實際上他說的是:「我跟大家報告一下這本書的現況。H經理書店這邊的進量,訂單只下了三百本,現在一個多月了,大概只賣了六十本。其他連鎖書店那邊的數字大概也差不多。出書以後作者這邊做了很多努力,也有一些報紙報導,但是為什麼銷售的狀況沒有上來?這是我們要問的。現在我那邊庫存還有五百本,最近書店已經開始在退書了。作為出版社我並不想看到這種情形的。我們出版社最近有一本書『僕人』,我什麼也沒做,第一版才印三千本而已,現在已經賣到一萬多本了。我真的什麼也沒做

我被他說得果然羞愧了起來。書賣得不好,都怪我!我邀來了序我爭取了刊登部分內文的機會我接受了訪問,我做得越多,越足以證明這本書是不值得努力的。而L經理作為這本書的出版者,他老早就看出這本書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所以不但聰明的什麼也不做,現在還反過來告訴我沒救了。他揚起手中的兩頁薄紙,銷售數字站在他那邊。好像我跟人合夥做生意,我始終是比較努力的那個,或者說唯一在努力的那個,但現在我的合作伙伴看起來卻更像是我的債主了,他怪我是個賠錢貨,我怎能不羞愧。

與我合作的社運團體有好幾個熱心可愛的工作人員。她們見狀立刻拔刀相助,提出了一些願景。但我的伙伴∕債主不為所動,他問道:「妳們想把這本書賣給誰?」待得到一些答案之後,L經理便無情的各個擊破:「我們這個書系的讀者回卡率是很低的,所以我們並沒有讀者名單。至於學生,我們跟學生團體辦活動常常是二十箱書去,二十箱書回。當然我們還是會配合,我只是讓妳們知道不是那麼樂觀的。」

他把債主的立場站得越穩,我就越覺得我欠他錢。「你想把這本書賣給誰」,作為出版社行銷經理,我以為這是他應該自問的問題,並且帶著答案來跟我們開會;結果他不但拿來詰問我們,而且不是為了找到答案,而是為了堵我們讓我們死心。「休想!」L經理沒說,但我聽見了

我漸漸明白了今天會議的主軸就是「唱衰」。「妳不要看我們隸屬於一個大出版集團,我們那個書系也好像做得很有樣子,可是其實我們的書都是賣不掉的,妳不必寄望於我們了。妳看我們雖然有行銷部門,有些書也會暢銷,可是那是我運氣好,因為我什麼都沒做啊!」L經理其實不是這樣說的,但是就這個意思。

書店的H經理被晾在一旁好一會兒了。我們忽然想起他來,一百多家書店是我們的最後希望。在會議題綱上,我們希望H經理能幫忙讓這本書平擺在書店顯眼的位置、張貼海報等等。但是L經理比我們快一步,只見他拿起會議題綱逐項宣讀,看H經理一眼以後,就逕行否決:「這個……不太可能吧;這個……我想H經理也不可能答應嘛;這個……很難啦,新書時效都過了嘛。」H經理順水推舟呵呵笑了兩聲,委婉表示他的難處,人情也就煙消雲散了。

我終於恍然大悟。除了「唱衰」以外,L經理還另有打算,就是幫H經理解套!書店通路本來是出版社應該去打點的,但既然他不做,那只好我們自己做;現在我們把人請來了,L經理竟胳臂往外彎,幫著H經理回絕我們的請託!H經理算是欠了他一個人情吧,兩位日後勢必合作愉快。

就這樣,一個失意作家含恨、負氣,計畫了一個長長的旅行。尼泊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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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年冬天我去內觀打坐。最有意思的是他們說,打坐腳會麻,腰會酸,但是「不要認為那個痛苦是『你的』」,所以不許動,就體會那感覺的來去。這是練習體會人世無常。每一段打坐結束時,師父會低低的連喊三聲:「Anicca, anicca, anicca!」

anicca,讀做阿逆假,巴利語,意思是無常。巴利語和梵語都是印度當時通行的語言,梵語像文言文,巴利語像白話文。我覺得好聽,逆、假兩字也很有意思,拿來當名字。

本來只打算用這個部落格來寫尼泊爾遊記,我去了兩個月,所以叫做Clean For 2 Months。結果不由自主的把別的東西也和進來了,變成現在這樣。那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