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21
35 白眉長老
五點半起床,月亮還很高,獵戶座、英仙座、北斗七星,一應俱全。和平飯店大門深鎖,我按電鈴把Aso叫起來幫我開門,他果真睡眼惺忪從辦公室裡跑出來。天哪,他曾經用破碎的英文說他睡在辦公室裡,我以為一定是他說錯或我聽錯了,原來是真的。這表示他每夜打地鋪,還表示他身無長物,也沒有任何私人空間。
公車司機在比星光還要黯淡的燈下吃早餐,一個少年走到離我好近好近的地方盯著我看,因為實在太暗了。他是車掌,我隨他上了車。司機把牙刷插在車上,吃飽了便過來取牙刷在路邊刷牙。尼泊爾人不覺得刷牙是私密的事情,我已經見過好多人刷牙了。
雖然是天色未明的清晨,公車還是載滿人。簡陋,擁擠,但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要上車要下車出個聲就行,婦人拿著垃圾簍上來,角落裡的男人不笑不說話就接過去。一個女人抱著小孩,推推座位上的人,那人往旁邊擠擠便讓出一個位子給她坐。車子轉彎時她失了重心,手便搭上隔壁女人的大腿,雖然明明不認識。誰若擋住了路,就直接把那個擋路的部位推開,哪怕是屁股或大腿也照摸不誤。在尼泊爾,我不曾看過有人起身讓座,大家總是像一窩小雞一樣,挨挨擠擠磨磨蹭蹭,然後就安頓好了。
車過了Mahendrapul以後,外面就是山了,全車只有我伸長了脖子在看山,當地人可不在乎。今天我打算從阿咪家附近的Matepani繼續往東南走,那裡有一家昂貴的旅館「費娃王子」。它為什麼會開在那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之處?不用說,一定是山景絕美。波卡拉市區與八千公尺的安娜普娜山系中間,隔著好幾座兩千公尺的小山,例如湖邊的Sarangkot、Kaskikot,還有比較東邊靠近Matepani這裡有一個小禿丘,叫做Kahuh Danda。要看大山就得遠離小山,我一路走進了一大片農田裡。四周很開闊,剛剛收割的稻田,連農舍也沒有幾間,我似乎又闖進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來了,但回頭看看,我已擺脫了那個灰中微綠的小禿丘,它再也不能狐假虎威。後頭的安娜普娜峰峰相連,與之相比,這些兩千公尺的土堆僅僅是個絆腳石。
我站在遼闊的田中央微微地怔了一下。今天起得早,走了這麼一大段路以後,現在也不過八點,陽光輝煌但不刺眼。看著安娜普娜,有一種攤牌的感覺。又與他正面相對了,忽然又怔住一下。好像遇見老情人,是有點歷史的,遂一時默然。
我走上那條出城的公路。這是連接加德滿都與波卡拉的主要道路,但也只兩線道。觀光巴士呼嘯而過,長途巴士也不少,我攔下一輛,這附近有另外兩個小湖,好像也有山徑可爬。這輛巴士很妙,喇叭是車掌按的,電燈一般的開關在車門上方。這位車掌年輕氣盛,對所有擋路的人按喇叭,有可能會擋路的他也按,超過了以後,還要探出頭去講人家兩句。
這兩個湖叫做Begnas與Rupa。經過一段商店街就來到湖邊,尼泊爾年輕男女在這裡郊遊聯誼,比費娃湖清幽、純樸。環湖的小徑平坦而舒服,經過一段林中幽徑以後,視野就開闊了。這湖看起來很綠,可能是綠樹的倒影。白頭大山那邊天很藍,但雲氣漸漸下降,湖這邊的天空泛白。我往裡走了一個多小時,滿意了,回頭吧。路上一個男孩子露出一口白牙,說:「我陪妳走,前面很危險喔。」ㄟ,太瞧不起人了吧,我毫不客氣的說:「我剛才就是從那裡來的呀。」
在環湖路的起點有一家小小的客棧,突出於湖邊。工人忙進忙出的不知道在修理什麼東西,我坐在棚下好一會兒了,得攔住他們才要來了一壺茶。一位滿頭白髮的優雅女士坐在那裡,她是波蘭人,很內向。不一會兒又來了一對男女,等女的喘過一口氣,我們才知道她是加拿大人,他是日本人。大家興奮的分享今天早晨絕美的山景,波蘭人住在機場附近,今晨爬上旅館頂樓一直看到七點;這對男女則搭計程車開上Sarangkot,她眼睛裡亮閃閃的說:「太陽在東邊,月亮在西邊!」我以資深遊客的身份,進一步增加他們的幸福感:「我來這裡一個月了,我可以保證,今天是天氣最好的一天!」
波蘭女人隨即發現加拿大女人來自蒙特婁。法語區!波蘭女人高興極了,原來她並沒有那麼內向,只是說英文不自在罷了。語言真的重塑一個人,至少也是重新標價。被迫說不熟悉的語言就當場貶值,換成熟悉的語言則顧盼自得起來。剩下我和日本男人,也相談甚歡,他問所有關於旅行的資訊,我傾囊相授:辦入山證的地方已經搬到damside,地圖畫錯囉;回加德滿都沒有必要坐十二美金的Greenline,四塊錢美金就有得坐了,反正路很顛,什麼車都一樣;Seti River最好的景觀在山岳博物館門口,佛塔再往西走有人跡罕至的八角退隱所。我像個白眉長老,在雄偉的山下、秀麗的湖邊,把畢生絕學都傳給這位高徒了。
這位高徒也告訴我一些有意思的事。他們先在中國南邊玩了一圈才來的,從西藏雇車上了聖母峰基地營。那是一條懶鬼路線,吉普車一路左彎右拐開上去。美極了!但是一天之內高度攀升幅度太大,太陽穴像打鼓似的狠命敲擊,停留一天就待不住了,倉皇下山。他們來波卡拉的時候,跟一輛當地的巴士差點撞到,那輛巴士的車頂坐了不少人,他們全都身手矯健跳下車來!哇,Lonely Planet上面說,坐車頂不錯啊,出事的時候可以跳車逃生;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原來是真的!
每個旅程都有一些可以說嘴、值得珍藏的偶然;每個旅人都是白眉長老。我起身告辭,向著綠湖與白山拱一拱手,拂塵甩尾,便飄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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