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06

25 霉味當下


這是稻穀收成的季節,空氣中有輕微的霉味,稻草成捆的堆在田邊。湖邊的畸零地就是農田了,看那破碎的形式,料想他們不用機械耕田。這裡大約曾有過農夫農婦,一次一次地向下彎折他們廉價的腰肢,現在人去田空了,剩下幾隻小狗在草堆裡追逐,他們頭上徘徊著幾隻烏鴉。

行囊裡翻出舊版的Lonely Planet,書背微微地褪色。時光倏忽,山還在,河沒變,但物價翻了幾翻,當時受矚目的好旅館,現在招牌殘破地立在路旁,像個訃文;十年把旅遊指南變成了歷史文獻,我藉機窺視這個國度的身世。當年美元對盧比是一比五十,現在是一比七十二,本來就已經窮了,鈔票還縮水。

安靜待個幾天,就足以餵養出生活的雛形。想要繁華往南,想要安靜往北。大概兩天就要灌一瓶水,想問點旅行資訊、風土民情的話,可以去KEEP,問平頭男生;不想跟人哈啦,就去北邊一家小餐館,女生秀髮如雲,晚上會著迷的看一個英文的益智節目。傍晚時分容易停電,別在那時候上網,除非找那種有備用電力的網咖,否則功虧一簣,白寫。眾多網咖裡有兩家是寬頻,一樣價錢,雖說九十九盧比,但是給他一百他不會找你。masala tea一般比奶茶貴,若遇餐廳兩茶等價,必點masala tea。

路上有西藏婦女背著簡單的布袋,賣的是國仇家恨。「我們沒有國家啦。我是在尼泊爾出生的,我的家人是一九五○年代,從西藏逃過來的。現在我們也不可能回去了,我們沒有國家了。妳從台灣來啊?難怪我覺得很親切啊。妳要不要看看我們做的手工藝品?不買也沒關係啊。」我想看了會更為艱難,禮貌的說:「我沒有要買裝飾品。」自以為買賣不成仁義在,沒想到她絕裾而去速度還真快。我心想國仇家恨我也有啊,幹嘛跟妳買!

尼泊爾人愛過節,我碰上了第二大節,慶祝兄弟姊妹的。在外地工作的人都要回鄉團聚,兄弟要送禮物給姊妹,姊妹要為兄弟在前額點上蒂卡祈福。小孩子則成群結隊的在街上向商家要錢,像萬聖節那樣的唱一支歌,唱完了便痴痴等著,直到大人拿出五盧比來打發這些小魔鬼。

為了這個節,我跟旅館老闆大怒神一言不合,轉頭就走。連續兩天熱水不熱,要他們來打掃房間又老是敷衍我,最後才知原來是Lidu和Aso回家過節了,早講不就好了?好像很難不跟旅館老闆吵架,跟餐館老闆就不會。旅館老闆是婚姻,一旦住進,至死方休,換旅館是傷感情的事。餐館老闆是一夜情,今天吃了他,明天大方地走過他面前坐進隔壁的店家,他還是照樣對你笑,希望你後天可以考慮去吃他。

我坐過了好幾個不同的湖景餐廳,日記裡絮絮叨叨寫著一切瑣事。毫無章法的。我本也打算這一個月,可以襯著山光水色寫點什麼東西,現在我放棄了,知道無望。在異地是最「當下」的,最知道人世無常。兩人照面的瞬間倘若一個猶豫沒有開口,宇宙的同一性就在擦身時磨破了,此後各有各的路途,異次元。但寫作卻是個最不「當下」的行為,幻想那不存在的,記錄那已發生的,創造那未發生的。所以全世界我唯一可以寫作的地方就是台北,只有在那裡,我最不「當下」,事事以為來日方長。

在我常去的Lumbini Restaurant,有一個年輕的西方男人也常去。他總是點一瓶Everest啤酒。傍晚天一點一點的暗下來,街上的路燈與室內的桌燈都黯淡無光,他很安靜,我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什麼樣的旅行者會在這個小鎮什麼也不幹的一待好幾天,還每天都來這個便宜小餐館喝同一款啤酒?

我們無法相遇。有時我路過看見他在店裡,但我已吃飽了。我正要出去,他進來。我剛到,他起身要走。有一次我算準了時間去,他果然在,但店裡還有很多別的人,過去攀談顯得太刻意,這畢竟不是釣人酒吧。何況他沒有露出任何可供搭訕的破綻,我去講話要講什麼呢?

我也不是想要釣他。我只是覺得他這種行徑好像我喔。我從來沒看見他長什麼樣,我越是注意他,他就越不存在。難怪我們無法相遇,那是一個異次元裡的我啊。

我回到餐館對街的和平飯店,房裡別無長物。沒有了才知道不需要。我鑽進被窩,所有時空裡無數版本的我,一起又分別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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