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19
30 嘻嘻的特權
這座佛塔太過刻意。四個國家各出一點錢,就說是祈願世界和平。但我爬過了又爬,不為了那塔,而為了居高俯瞰費娃湖,以及越過湖,佛塔便以一個較小的仰角,對著魚尾峰與安娜普娜群峰。
我熟門熟路的走了KC Resturant後面的小路,那裡有幾張椅子。角度的關係,這個不起眼的角落有最好的湖景,湖面開展,還有幾株櫻花野野的在涼亭旁邊。我在吊橋上遙望水壩,費娃湖的水在此狂瀉,橋下大家一如往常洗澡洗衣服,愛洗什麼洗什麼。
我甩掉路上想要當導遊的年輕人,四十分鐘就登頂了,今天天空較藍,所以湖也較藍。雲氣已經從白頭山上降了下來。我從佛塔右邊的小路繞過去,循著稜線一路向西,來到一座紅房子,樹下釘一個牌子「Raniban Retreat」。它是個有點像八角亭的怪房子,每一面都是落地大窗,窗裡米白色的窗簾是拉上的,但仍令我驚歎不已:這山景還得了啊!它叫做「退隱處」,又形似八卦陣,我得信什麼教才能混進這個道場啊?我在建築物四周探頭探腦,一個少婦出來了。
我試探性的問她:「這是餐廳嗎?」
「餐廳,旅館。」但她說的神情好像並不當真。
「那麼有午餐嗎?」
她簡單答好。但不是「好呀我們有供應」,而更像是「好吧我做給妳吃就是啦」。
結果吃了一碗很鹹的泡麵,加上剁碎的苦苦的芥菜。我打算繼續向西走,問少婦路在哪兒,她優雅的一揮,手指在空中畫出一道隨意的弧線,口中發出「咻!」輕快的一聲。
我一轉身就迷路了。迷進小米田裡,狼狽地硬爬,總算接回正路;前面有個挑夫,跟著他準沒錯。走著走著路竟然開始下坡,不對呀,我想走稜線到下一個山頭呀。狼狽地在梯田裡一梯一梯往上爬,來到一戶人家,中年女人很豪爽的說:「Come! Come!」她招呼我到小牛旁邊,那裡有幾個台階。往上爬又是一戶人家,一個少年站在那裡,我說:「Top?」他點頭。我便爬上去。奇怪,這像是人家家裡啊,牛髒死了在棚裡吃飼料,老女人坐在空地上,手裡幹著活計。她奇怪的看著我,我便奇怪的回頭看那少年,他示意我再往前,來到一個簡單的三槓門:兩邊門柱各鑽三個洞,三根木條橫亙中央。少年為我開門:木條向一邊的洞裡移去,移一根,移兩根,第三根跨過去就行了。
出了他們家後門是一草坡,右邊出現一個簡單的廟與一個觀景台,唉呀這才對嘛。少年告訴我這裡是Pumdikot。我掏出身上僅剩的零錢給他,謝謝他為我帶路。我放眼,那個八角退隱處已經好遠了,佛塔更遠。而湖的對面,上帝曾經坐在那裡洗牌。祂左手一疊,右手一疊,啪答啪答兩邊一放,山脈左右錯落,中間小河蜿蜒。
祂有一手好牌。正中間是魚尾峰,與依偎著他的安娜普娜三峰;右邊是安娜普娜四峰與二峰,左邊是安娜普娜南峰與一峰。而夾在群峰山腳下身世曲折的,就是Seti River。
我曾經在那裡呢,雖然現在雲深霧重看不清楚,但我感到有所連結。亞理斯多德說,一隻雞的「概念」寄託在一個蛋裡。我覺得我就是一隻雞,我的「概念」秘密地寫在山裡某處。我感到有所連結,雖然我早已停止咳嗽。我跨越多次的Seti River,是魚尾峰的雪水匯流而成,聖山造就了聖河,他是魚尾峰的液態。他一生的倔強與貧瘠,也已經預寫在魚尾峰裡嗎。
我下山,去喝茶,漂亮的花園小店叫做「別過門不入」,老闆臉上有好幾個刀疤。難道是因為有人膽敢過門不入所以……?身後的尼泊爾人三番兩次搭訕,我冷處理,最後他終於要求過來坐,只好讓他坐。方頭大耳的三十歲男人,自稱是公職人員,卻有個傻名字叫「嘻嘻」。
嘻嘻主動告訴我,他是婆羅門,種姓制度裡的最高階。當然,不然他不會提。他有一種世家子弟的架子,問我各種怪問題,幾歲、教育程度、以前的薪水、台灣國民平均所得!很古怪的人,他在挑媳婦啊?我問他那「公職」是什麼,他倒用了個有學問的字,我聽不懂,他便說:「關於水的。」猜想是水利。正在我打算擺脫他的時候,他拋出了一記變化球:「我工作的地方就在不遠處,妳要不要來參觀?」我向著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忽然明白了:他在水壩工作!早上我經過櫻花亭時有個牌子掛著「非請勿入」,現在,嘻嘻有請了!我眼睛發亮,立刻說好。
結帳時頗折騰了一番,老闆找給我一張怪怪的錢以後,就忙著去招呼別的客人了。我楞在原地看著那張怪錢,鈔票上的光頭挺面熟的,是甘地嘛!我怎麼沒見過有這種尼泊爾錢?而且數目也不對,少了六十盧比啊。我再次暗忖老闆的刀疤是怎麼來的。旁邊的人見我發楞便向我解釋:「那是印度錢。印度的一百元,等於尼泊爾的一百六十元,所以剛好。」我半信半疑的走出花園,向嘻嘻投訴:「他找我印度錢耶,怎麼辦?這在尼泊爾能用嗎?」嘻嘻嘻嘻一笑說:「沒問題的。到處都能用。」
我走了一天,其實腳很酸,但是特權不容錯過。我們來到鐵門前,嘻嘻舉腳就踢,鐵門匡啷匡啷狂響,不一會兒裡面的中年警衛就匆匆忙忙的跑來了。門開了,嘻嘻又恢復了世家子弟氣定神閒的模樣,帶我走到水壩上。天色昏暗,費娃湖的水跨過水壩向小河俯衝,水花潔白,而且很吵。嘻嘻說,風景明信片上最常見的波卡拉,魚尾峰倒影於費娃湖上,就是從水壩這裡拍的。
接下來的事情才真的令我大吃一驚。在暗暗的小徑上,嘻嘻又問了一次我的名字,然後說:"Chuanfen, do you want to spend the night in my room?"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剛才有說什麼嗎?不過,他的態度非常坦然,沒有一絲試探與狡猾。我知道有時候說英文會這樣,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欠缺語感。雖然聽起來像性邀約,但他可能根本沒那個意思。
我說我要回旅館寫作。我們同行一段,他的宿舍到了,矮矮的圍牆裡,有一些矮矮的房子。他再次邀請我,我猶豫了——我也想知道一個服公職的、世家子弟模樣的尼泊爾人,過什麼樣的生活啊。他看起來很誠懇的說:「就是看看啊。」我想想,覺得不危險,就去了。
中庭沒有燈。他開了門以後是一個狹窄的過道,右邊的房間很擁擠,有書桌與雙人床。他請我坐椅子,自己坐在床上,桌上有課本與講義。他有經濟學學位,但正在念社會學的學位,我看他的課本,哈哈,真的有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Marxist approach, Feminist approach, Ecological approach...。他是好學生,筆記看起來工整又複雜,他解釋道:「尼泊爾的問題很多,我用不同的研究取徑,來分析不同區位的社會問題。」
然後他帶我參觀房子:餐廳桌上有電鍋,旁邊有簡單的神龕,放著印度教神衹的畫像,廚房裡有很多很多鍋子,有浴室,最外面左邊有一間客房。每個房間看起來都挺恐怖的,全世界的單身漢都一樣。他說要不要看照片?好呀也沒有別的事啊。
相簿一翻開,他就不再是那個力爭上游的婆羅門了,開心、天真的像個青少年。「這是我女兒,九歲。」「這是我姊姊。」「這是我太太。」我不動聲色點頭稱是,心裡大叫:「你現在才講!」他照了很多太太的照片,她很甜美,在教書。
他用他的結婚照片向我講解婚禮:新郎去新娘家迎娶,他太太在哭,家人也在哭。新娘的媽媽必須背著新娘走一段路。我插嘴:「啊!那萬一新娘太胖呢?」他一直笑。嘻嘻穿著白襯衫打領帶,外面像穿學士服那樣套個袍子,新娘則穿華麗的紅色衣服。儀式上並不親吻,新郎要用蒂卡點在新娘頭頂髮線中間,嘻嘻說,那是表示兩人永不分離。我有點懷疑,因為照片上看來並不是互相點。儀式完了以後,雙方親友會聚餐,一人一個大圓盤,就像我們在餐館吃Dhal Bhat一樣。
告辭以前,他寫下姓名與電話,辦公室的與家裡的。和所有尼泊爾人一樣,他說:「要打電話給我喔,我帶妳出去玩。」我說:「謝謝你和我分享你的生活!」又經過那沒有燈的中庭。一個措辭可疑的邀約,孵化成一場知性的民俗介紹;我微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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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知性的民俗之旅
ReplyDelete真是一場冒險
妳的冒險性個還真不是蓋的
能請妳以後不要那麼冒險嗎?
不能不能,別想阻止妳......
沒有那麼危險啦。1 尼泊爾民風純樸。像二十年前的台灣。或者現在的台灣鄉下。2 他們對觀光客非常友善,非常好奇。像二十年前的台灣。或者現在的台灣鄉下。3 牆壁很薄。4 我知道他在哪裡工作,而且他證明給我看了。(那個開門的警衛真的對他唯唯諾諾。)人只有在匿名不會被抓到的情況下才會犯罪。5 我很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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