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07
29 悲傷之河,孤獨先生
這個國家有一些麻煩事要面對,警察日日在街上警戒。我也有一些麻煩事要面對,房裡赫然出現螞蟻大軍!他們爬滿了整面牆,每隻螞蟻都有一個自己的小小的影子,看起來很立體,在鵝黃色的牆上爬著。我吹一口氣,他們便隊形大亂,於是我拿吹風機阻斷他們的路,把他們逼回門邊。有一點用處但並不是太大,他們有自己的意志,我是說,他們集體的意志;吹風機只能稍加干擾。
我想他們應該會討厭我的薄荷藥膏吧?塗在牆上他們果然無法跨越,而且塗虛線就行了。於是先塗在鏡子左方以防他們躲到鏡後,再塗在鏡子右方以防他們全爬向我的床,最後塗在靠近門的地方不讓他們再進來了。把床搬離牆壁,為了不過份地屠殺他們真是用心良苦。有的螞蟻在薄荷長城前面三兩聚集苦思對策,我用吹風機又吹了一回,驅離在拒馬前靜坐的群眾。
就在螞蟻辛勤搬家的同時,街上的景象也很特別:尼泊爾人罷工了。街上更祥和平靜,店家不開,巴士不跑。小孩子拿跟棍子在路上滾鐵圈玩,大一點的孩子打排球。我沿公車路線往市區走,今天連熱鬧的Prithwi Chowk也很冷清。
我坐車經過這個路口好幾次了,只看見是一個巴士站。走路可以把風景畫看成工筆畫,我走近才發現停放巴士的廣場上礫石遍布,周圍是小得不容旋身的店家,一片貧瘠景象。他們是我在尼泊爾見過最不快樂的人們,雖不至於毛骨悚然,但明確地感覺不受歡迎。當我在Mahendrapul,人們的眼神說:「咦,妳怎麼會在這裡?」在Prithwi Chowk,人們根本不看我,但是從我背後的投來的眼光卻說:「妳來這裡幹嘛?妳走錯地方了吧!」
出了巴士站,就走上一個新式的寬廣大橋,橋頭鐫刻著中文,「色迪河橋」,一九九八年八月八日完工,中國政府友情協助興建。一路上我已見證了各國的「友情」;爬安娜普娜必經的Buglung Highway也是中國政府出錢蓋的,另外有條路是印度政府出錢。尼泊爾身上這裡那裡簽下借據,債主施恩於此,施恩於彼。還錢不必,但怕你忘記。
色迪河橋與Mahendrapul一樣,俯望滿眼垃圾。開發中國家都忍不住這種朝河裡丟垃圾的衝動,人類天生就跟大自然過不去。我站在橋上,還是看不見Seti River——這條據稱童年嚴重受創的河。根據中文旅遊書,Seti River被稱做「悲傷之河」,是一條乳白色的河流。它所流經的地表多岩石、砂土與地震,所以它不斷向下切割,深深地往下探去,有些地方,河道有幾十公尺深,卻只有幾公分寬。
大部分的河流,一開始會切割地表形成河道,過一陣子就會在河邊堆積土壤。有土、有水,很快就長了植物,然後就有了人,有了村莊與農田。然而Seti River卻永遠被卡在幼年期,土質貧瘠,寸草不生,像一個被遺棄的小孩,跟全世界賭氣,將臉深深地埋進幽暗的地底。我看不見他的樣子,只聽見他哀哀號哭的聲音,從岩石的縫隙中傳來。
罷工的缺點是沒東西吃,餓扁了。我寄望於來時經過的「新孤獨客棧」,據說有餐廳。他們真是名不虛傳「孤獨」得很,位於離湖邊最遠的旅館區,但也因此有絕佳的山景。別家旅館看見的魚尾峰是小指尖端,「新孤獨客棧」的魚尾峰卻大大方方的露出三角形的頭。
當櫃臺先生向我走來的時候,我雖禮貌地請他坐,但心裡並不抱希望。剛才我點餐的時候,他看起來很冷淡,我偷偷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孤獨先生」。我告訴他我去過了Mahendrapul和色迪河橋,但都沒能見到這條倔強的小河;我問:「你們為什麼把它叫做『悲傷之河』呢?它為什麼悲傷?」
孤獨先生奇怪的搖搖頭。「沒有人叫它『悲傷之河』。seti只是白色的意思,它是『白色之河』。Seti River沿途流經石灰岩地形,石灰岩溶解在水裡,河水就變成乳白色了。」
我想他是對的,他的解釋和Lonely Planet相符。我讀中文旅遊書時很納悶,尼泊爾人怎麼忽然那麼有學問,用高深的地質學知識來為這條河命名?現在想來,也許中文旅遊書的記者把「白色」誤聽為「悲傷」,成就了一個美麗的錯誤。
孤獨先生頂上微禿,眼神銳利。那銳利有可能是冷酷、市儈,禿鷹型的商人;也可能是聰明、不媚俗,有個性的老闆。他家裡有六個兄弟,他是老么。旅館是父親留下的,其他兄弟每人也繼承了一個產業。如此家世,難怪談吐不俗。這樣我就放心了,否則我一直在想,旅館開得這麼孤僻該如何是好。
他告訴我,若想看Seti River的真面目,可以去波卡拉的地區博物館,那裡有許多關於此地風土民情的館藏,河從後面流過,河道開展,是這個倔強孩子偶然展露歡顏。還可以去Seti Gorge,河在那裡依然窄小而深,但中國政府在那裡建了一個工程,把河水提上來,遊客可以摸到河水。這工程並不是為了觀光,而是為了灌溉:附近的農田從此不愁沒水用了。我說:「啊,對,我在書上讀到,尼泊爾是全世界水資源第二豐富的國家,可是沒有夠好的科技來利用,很可惜。」「對,很多外援進到尼泊爾來,都被貪污掉了,但這個例子是成功的。中國派了整組的工程師與技術人員,嘉惠農民良多。」
我對孤獨先生有相見恨晚之感,只有他明白我是什麼樣的旅客。其他人都建議我去戴維斯瀑布、沙朗闊,「怎麼去?」「坐計程車啊!」我一聽就沒意思了。他卻教我如何坐公車、換車,去不同的地方看同一條河。我們兩個反社會人格的孤僻鬼相談甚歡,他請我喝奶茶。我隨口問他:「那你喝的那是什麼?」「Tulsi。這是我們尼泊爾的聖樹。」他向花園裡一指,那是一株很秀美的植物,開著穗狀的小紫花,薰衣草那種紫,但是稀疏有致。他拔下兩片葉子給我聞,告訴我:「Tulsi可以泡茶喝,也可以治咳嗽。在印度教裡,我們認為這樹是純淨的,所以人死後火葬,就是用這樹的枝椏點火,表示滌淨他的靈魂。」
雖然旅館名喚孤獨,走回湖邊也只要五分鐘。罷工的夜裡,只有專門服務西方旅客的店家才開,附近的蕞爾小店與夜一起黯淡,比較高檔比較西化的店家典雅明亮,與天地作對,逆勢發光。一個髒髒的小孩把我叫住,想叫我看他手上的一張宣傳單。我遇見他很多次了,八成是要討錢。我像「孤星淚」裡面的尚萬強一樣,不理會他的請求,冷酷地走開。
悲傷之河在深深的地底,哀傷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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