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19
45 抵達依然神秘
(雖然你們大概都不相信,但是尼泊爾真的有最後一篇。哪。雖然在一個突兀的時機裡寫出來,但是其實並不,因為尼泊爾的後記,就是歐洲的前言。)
這樣就回家了。很夢幻的。拿出護照機票取得登機證等待上飛機扣緊安全帶領行李過海關……然後咻一聲,我就回來了。
回來的那晚,電視上有我喜歡的影集,抗拒但還是看了。抗拒的是回到原來的生活裡,但還是看了,我就真正地離開尼泊爾了。那跟我離開台北不一樣,我可能不會回去。可能再也不會回去。
離開尼泊爾時安檢搜身真的摸,也很難說能夠多徹底,袋子有那麼多夾層;回到台北的機場則是警犬伺候。什麼單子也不用填就進來了,我是本地人。小豆來機場接我,路上有些山有些廟,心想那是什麼廟啊不認識。回台北果然沒有想像中的恍如隔世,雖然巷口多了幾個樣品屋,但我抗拒。我抗拒對台北感到熟悉,也抗拒對台北的小小變化大驚小怪。打開門,家裡的客廳倒是很久沒有想到了 有點陌生。隨後發現政大附中整個蓋起來了,這未免也蓋得太過火了吧?把那小小一塊令人擔憂沒有操場的草地整個蓋滿了房子,而且是很大的大房子。
政大門口的小街上又長出幾家新的店。走下去,走上來,才想起來有公車與悠遊卡這回事。
電腦。一進房間就習慣性地開它,其實更早,在經過小豆子書房的時候就習慣性地開網路了。又回到了永遠連線的狀態,但所有網友都不見了,甚好。微弱連帶就是,兩個月不上線你就消失了。我把攤在外面的旅行袋收起來,如此似乎就正式回到台北了,電動牙刷電話電視電腦寬頻上網的台北。我在波卡拉的那個家那麼簡單的回到房子裡就隔絕了,然而我卻也知道,我不可能一直那樣過下去的。
抗拒回到原來的生活步調,抗拒忘記尼泊爾。在波卡拉每夜每夜睡得那麼穩當,也許是因為天黑以後就與世隔絕,只能寫日記反芻這一天。總想知道為什麼旅行時的生活感覺會跟在台北的時候不同。如果旅行給我清新之感,那麼在台北為什麼不行?
波卡拉的孤絕是,沒別的東西了,沒書沒報紙沒信沒東西可讀。一個強迫的終結。白天出去玩,晚上回來寫;白天去經歷,晚上回來沈澱,然後就睡覺了。出外旅行短住,很自然的會把握當下,我在台北的生活相較之下卻顯得紛亂。在一個新的地方我是一枚滾動的石頭,然而回到台北我已經長滿了青苔。
走在波卡拉街上的時候,我總是微笑著,部分原因是:我需要幫助。要問路,要問旅行資訊,要發射一個訊息,讓熱心又會說英文的尼泊爾人找到我。尼泊爾小公車註定是要讓大家打成一片的,泥鰍文寫著目的地,沒有人知道中間會經過哪些地方,所以你得問,你得和人互動。台北的公車則是設計來避免說話的,站牌寫得一清二楚,車上還有跑馬燈,衛星導航系統用非常正式的聲音播報站名,還不只一種語言,你的問題在問出口以前就已經被回答了。何況,我是本地人啊, 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香格里拉。然而我也知道,即使再去波卡拉,我也已經長了青苔了。
我不可能一直那樣過下去的。
懷念波卡拉的方式是上網,看一些關於尼泊爾的事情,好像我對他們有鄉愁似的。我找到尼泊爾觀光局的網站,發現他們有登山嚮導名單。出於無聊,我翻出當初蒂卡寫給我的信,他說他的嚮導編號是111。網站上編號111的不是他。說實在的,我不驚訝,因為我看到他以後就不大相信他有執照了,他比較像是山裡長大的窮苦小孩,沒有那個閒錢去受訓領執照吧。他說謊我可以諒解,餬口飯吃嘛。出於更大的無聊,我搜尋另一個尼泊爾朋友,他曾經打開他的皮夾給我看執照長什麼樣。他說去受訓很貴的,而且很嚴格,最後只有十三個人得到A。我沒問,但心裡相信他一定是那十三個之一。他很驕傲的說,如果他想的話,他可以把執照租給別人,開登山導遊公司。然而,根據尼泊爾官方網站,他也不存在。
我以為我作為一個旅客,薄情郎一般的去那裡玩玩,然後就拍拍屁股離開,我是虛擬的。結果,他們也未必真啊!蒂卡我不意外,但是另外那個朋友沒事騙我幹嘛?他明知道我早就爬過山了啊!
感覺好像聊齋的書生一覺醒來,發現哪裡來的大宅院,只有一個白蟻堆……有鬼啊!
而他們還叫我不要忘記他們。
而我還真的沒有忘記他們。
回到台北一個月以後,我已經不再嚷嚷說不要習慣台北。
回到台北一個月以後,我漸漸失去尼泊爾這個參考點。我從沒忘記我離開尼泊爾的時候覺得夠了。我從沒忘記香格里拉是回不去的。我只是喜歡、想念在那裡的時候,一種清靜的滿足感。未必總是飽滿的,那些啞默的早晨我也還記得,一床薄毯裹著我的寂寞,知道自己沒有什麼,感覺那「少」的感覺。但我想念那生活本身就像小說一樣美麗。
在那裡的時候,很純粹。如同聞香而去那樣,本能而真誠。我暫時是那樣一個簡單的我。我想念那些時刻,雖然我已經世故到不會想要複製那樣的時刻。我想念那簡單但是只能暫時。
回到台北一個月以後,第一次打開電視做了典型的無聊式亂翻。很典型的僅僅因為無聊而向電視索討一點注意力,要他玩個雜耍給我看,講個故事給我聽,變個戲法給我樂一樂。
那發生於一個奇怪的時機。我寫了一篇書評,自我感覺良好,吃過了晚飯,天漸漸黑沉。我想起可以點油燈,就點了,關了燈,那黑暗忽然很震撼。很沈靜,可是我忽然害怕了。不是怕鬼,是感覺到好像我站在一個臨界點上,一旦越過去, 我就再也回不來紅塵了。
於是我開了燈,開了電視。正式回到台北生活。
一點一滴的失去尼泊爾,它鑽過沙漏中間纖細的脖頸。
我對那種廉價的宣稱「香格里拉」「天堂」「我前輩子是尼泊爾人」「我下輩子真想當尼泊爾人」嗤之以鼻。那種純淨是要付代價的,而所有不考慮代價的宣稱都是廉價的。可是我總是怔怔想及在波卡拉的一些時刻一些景象,在Kaskikot山頭上的那兩小時,湖邊那條街,南邊一點、北邊一點,我全記得……我回來幹嘛?
最使我迷惘的好像就是這句話,我回來幹嘛?雖然那一個月我已經把波卡拉徹底玩完了,我明確的知道即使舊地重遊,重遊的也不是舊地;我明白我不可能再去波卡拉索求同樣的遭遇同樣的感受,但我不明白我回來幹嘛?
我有必要在台北嗎,我回台北幹嘛?我從來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我在台北出生長大上學工作,台北是我的系統預設值。但現在變了,好像我必須拿出一個理由來,才能待在台北似的。而我拿得出來嗎?
去尼泊爾像一個時光旅行,我回到二十年前,體驗了那種簡單、拮据與清爽。但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離開過,因此我再也回不來了。回程的飛機上我想必錯入了一個蟲洞,我對台北死心塌地的一對一關係,就這樣走到了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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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選擇離開了才來說「扺達」。但分明你說的是「終點」。
ReplyDelete開始滾動了嗎?但願還沒太冷。
其實我一直都在等
ReplyDelete基於禮貌又不敢催
等到後來已經忘記正在等待這件事的時候
結局(?)突然出現了
這個題目似乎被那位聲稱女詩人這個名詞還不夠有意思的人寫過
而這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內容卻怎麼讀完了之後也有一種熟悉之感呢?
可能是我也曾這麼隱約地察覺過但是卻被你給寫出來了?
也可能如波赫士說的這些事早就被書寫過了?無論如何我覺得這樣寫台北(?)真是太好了
我在鬼月裡汗毛直豎...
家裡啥爆米花都吃完了啊...
ReplyDelete看到中文的老人家真是太好了!
還不算冷,但同宿舍的烏茲別克哥哥一心想去西班牙,他說:你等著跟好天氣說再見吧,很快就沒了,還是西班牙天氣好。哈哈哈。
ReplyDelete對呀題目是偷的,整件事情都有點恍惚不是?呵呵,有鬼啊……
嚇我一跳地跑出結局.好好看喔.
ReplyDelete我只會這樣說耶.好好看喔.(真是太白話了...)
本來想說,希望二年後你能發現回來的理由。
ReplyDelete但隨即又覺得,你為什麼非得要跟台北復合,回到一對一的關係呢?這有什麼好的?
讓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