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30

37 最長的一日


聲息相聞。真的聲息相聞。只要棚子裡的家畜從鼻孔噴氣,房間裡都聽得見,感覺好像家裡養了一頭牛。下午有一個時候則非常臭。這簡陋客棧的屋頂與門窗都沒有密合,只是差不多差不多放在一起,中間大概順手塞一些填充物。你無法與世隔絕。不可能。

太陽下山以後氣溫陡降。白天張牙舞爪的小魔鬼們都收斂了形體躲進陰影裡,小山村很靜,很暗,它頭上的星空則大放異彩,那是明天美麗日出的承諾嗎?

我九點半關燈準備睡覺,鬧鐘轉五點。一拉棉被,尿騷味撲鼻而來。只好讓臉和口鼻晾在冷空氣裡,同時心想,如果下山以後長了頭蝨,就去理髮店剃光頭。誰怕誰。

安靜是一張網子,從頭罩下。任何人捻亮了燈,哪一家說話大點聲,整條山路上的人都知道。這裡沒有秘密,所有芝麻小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和我在小公車上看見的一樣,這是一個緊密的社會,沒有人有遺世獨立的本錢,尼泊爾人的互相幫忙不是基於禮儀,而是出於生存現實的需要。然而這裡的社會制裁一定很厲害,誰冒犯了不成文的習俗、規矩,日子大概很難過。桃花源裡除了良田、美池、桑竹以外,也多的是強迫合群、人言可畏、積非成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是一個最不可能與世隔絕的地方。

我沒怎麼睡。鬧鐘一響我就跳起來,但隔壁主人的臥室燈亮得比我還快,好身手。背包昨夜已收拾好了,房裡只剩下橘子皮,所以連鎖門也省了。外面當然還是夜色,月亮正在缺下去的半途。我抬頭一看失望透頂,滿天都是雲!地不平,我握著手電筒小心走,很慶幸昨天先探過了路。一路上只有不超過五家人亮了燈,但有些房裡已經傳出尼泊爾音樂。終於有個女人開口問我:「妳要去哪裡?」「廟。」然後發現我已經來到昨天探勘過的入口,一看錶,真的十五分鐘。可見昨天那小女孩把我折磨得多慘。

石頭路通往深深的樹林裡。我仔細照著要下腳的那塊石頭,月光把石頭照得銀白,石頭也把月光襯得銀白。我走得很警覺,小心探看有沒有岔路,擺脫一片樹林以後,回身驚喜看見波卡拉的一片燈火。有那麼一刻我好像聽見下方有腳步聲,但再等一等,又沒有。我安慰自己不要害怕,反正回頭也來不及了,就小心地往前走吧。

一段之字形山路以後,城堡狀的石片牆在望,月光下看來清冷。轉過一個彎便看見大山們在北邊的蒙昧中,他們的頭,將白未白。在心裡打聲招呼:「你們在這裡喔,」走進城門去。

舊宮殿小小的,方正而從容。主建築前面的小空地很有情調的用石片排了一個橢圓形,砌圍牆時也不忘記留下鏤空的三角形當作裝飾。遠方稍微有點朝霞,我拿出羅盤來核對方位,面向東邊吃早餐。仍然冷得很,但是已經有微光,波卡拉的燈火相對黯淡。我待得夠久了,恰好適合登高遠望:北邊是安娜普娜白頭大山,籠罩在清晨暗影裡並不怎麼美。東邊小山頭上有燈光,就是沙朗闊。東南方遠處雲霧般的一片,是Begnas與Rupa兩湖。南方起伏的山頭上有好幾個光點,有一個是佛塔,有一個是八角退隱所。西方群山裡最高的是Panchase。

我挪挪位置,躲在宮殿的背風面看日出。起先是一個亮點,它爬得很快,鹹鴨蛋仍然是最貼切的形容,就是那樣漂亮飽滿的色澤。最後離開地平線的那一瞬,有彈跳的輕快感,好像他蹦了一下就逃走了。雲終究是散了,我對著美麗的日出微笑。這裡只有我一人。

天亮了以後轉面向北。魚尾峰頭尖尖的不易積雪,安娜普娜南峰與一峰頭都是圓圓的,從Kaskikot近距離看去,這兩座山雪色飽滿,純粹的白,而岩石的稜角仍然清楚地刻畫出來。我看地圖比對出第一天落腳的無電小棧,第二天與第六天雄踞山頭的Chhomrong……從這裡看,山們被貼平了,每一天每一天那麼多腳步,都被摺進河谷稜線的皺摺裡。我對著這群山微笑,我確實必須回到這裡,不是復仇,不是示威,而比較像是報平安:「你們嚇到我了……不過,嘿嘿,我還好。」距離我的長走,剛好一個月。

我東南西北團團轉,把整張地圖都看完了。登高彷彿回顧著我的旅程,又看見那條白色河流一路悲傷地切割過去。俯視Kaskikot的梯田與顛簸公路,覺得維持一個適當的距離很好。所謂適當的距離就是:只有我在這裡,而他們不知道我在這裡。

過了八點才有第二個人上來,我已經享受了足足兩小時。我說了早安,卻發現他不是遊客,是管寺廟的尼泊爾人。我尾隨他去廟門口,想碰碰運氣:「我可以進去嗎?」他笑笑說不,指指我的鞋。他把鞋襪脫在外面。我也願意脫鞋啊!不過那笑是沒有商量餘地的,我摸摸鼻子,下山了。

往Naudanda前行,地獄愈來愈深。此處的小孩更加凶猛,我遇上兩個髒小孩,大概才三歲,以威脅性的近距離緊跟著我,像殷勤的小狗在腳邊繞著一樣,我好怕踩到他,有時逼得我走S形。他們大聲的哈囉哈囉通緝我。到了他們決定放棄的時刻,其中一個髒小孩打了我一下,帶著勝利的微笑,跑掉了。再往前還有一隊小魔鬼,我也不予理會,在他們決定放棄的時刻,我身邊砂石微揚。他們丟我石頭。我回頭瞪視,見他們沒有要繼續扔我的意思,那就算了,但我很想回扔。終於!我們互相試探忍耐了這一路,終於還是到了兵戎相見的這一刻。我沒扔是怕他們覺得互相扔石頭很好玩,又不放我走了。

Kaskikot,那麼脫俗的制高瞭望點,與毫不掩飾的一整村的乞兒。我面色如土繼續走,遇到兩個十四歲的青少年,我和青少年講話,小孩子很興奮地跟著,但是就不會開口要東西了。我想他們是對外面來的人感到新鮮與好奇吧,他們想要互動,想要有接觸,想要黏著;要東西或許是他們唯一會的互動方式。他們沒有錯,錯的是偏偏遇上了尚萬強。

有一小隊男生早已看見我了,收費站一般等在那裡——而且,還是「教父」裡面那個埋伏了狙擊手的致命收費站。冷淡問好以後,又來了:

「School pen?」

「No.」

「No?」

「No!」

「Why you don't give me school pen!」小男生討債一般的質問我。

我回嘴:「Why should I give you school pen?」

他用力跺腳,鏗鏘有力的說:「Because I write!」

小男生的搶白是地獄裡傳出的最後一個聲音,像嬰兒無辜肥白的嫩腳,一腳把我踢到Naudanda。danda是山稜、山脊的意思。公路剛好從這裡經過,偷懶的觀光客可以坐計程車,一步也不用走。這裡的旅館是雅致漂亮的小客棧,與Durali完全不同等級,屋頂有戶外座位可看山景。回到了文明世界,有水果攤有巴士站有大人,小孩不再乞討,只是無言的盯著我看。

巴士來了,和我一起上車的是一票穿紅衣服的女人,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們穿得那麼相似。我被擠在車門口,人群裡卻伸出一隻紅袖子,牽住我的手往裡面走。她的皺紋是我最喜歡的那一種,笑起來的時候,勻稱地分佈在臉上。我們言語不通,但她們嘰嘰咕咕好一陣子,顯然是在幫我找座位,我謙辭,站站有什麼關係。有個年輕小白臉長得像楊慶煌,帶了一個圓圓的桶子,紅袖子跟他說了說,叫我坐桶子,我又謙辭。楊慶煌後面坐了一個黑漆漆的男人,帶著兩大簍東西,把走道全佔滿了,因此最後一排空了一個座位,但卻沒有人可以坐。

車開動了,這條公路是爬安娜普娜必經之路,待會兒就會經過Phedi的好漢坡。但是車上太熱鬧了,我一下子就完全忘記了山與路。外面風大路顛簸,這輛長途巴士所有的車窗都在抖動,有一個座位兩片車窗少了一片,前後座兩位乘客搶了一陣,前面那個男人贏了,把窗拴在他那邊。後座的女人笑罵了幾句,也就不以為意,圍起頭巾。大家全鬧起來了,我雖然聽不懂,但又好像全聽懂了:一個紅衣女子向黑漆漆的男人抱怨,「你看看,都是你啦,你帶這麼多東西,害我們有位子也沒得坐!不管啦,你要請客!」那男人二話不說掀開白布,是小小的青色果子,見者有分。紅袖子遞了一顆給我,Lonely Planet的訓示又浮上心頭,「最好是吃要剝皮的水果如橘子、香蕉,不然的話,水果要用礦泉水洗過……」但我在公車上啊,何況我連多擦一下水果的表皮都不好意思!吃吧,我想,反正最壞也不過是半夜起來吐而已嘛。紅袖子露出一口貝齒吃給我看,我也就學著她那樣吃,皮是硬的,稍後再吐出來,白色的果肉略酸,像芒果那樣有纖維,會卡在牙縫。

水果男顯然不有錢,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應該屬於賤民階級,但是窮人窮消遣嘛,有水果就請大家吃水果。我對於我在山路上的惱火忽然感到不安,也許我誤解了他們的文化?也許小孩要求的不是給,而是分享。我想起背包裡有一包牛奶糖,東摸西摸著掏出來,先給紅袖子一顆,然後請他們傳下去。

正當後半車的尼泊爾人都在吃台灣牛奶糖的時候,車子忽然來個緊急煞車,其中一簍水果傾斜了,跌了一些出來,青色小果子滿地亂滾。紅衣女人們蹲下來幫他撿,我也蹲下來幫忙,車一加速,青色小果子全都滾回車後來,但中間又被大家的行李與腳擋住絆住,熱鬧極了。大家撿到了水果就往後傳,一時之間好像在玩團體遊戲一樣,只差沒唱「當我們同在一起」!紅袖子很捨不得我蹲著,把我拉起來,其實我也玩得很樂啊。

車停下來,難得有人上車。我往窗外一看,真不敢相信——竟然是那幾個吸毒少年!我們恰好四目相對,我「嘿」的一聲喊出來,怎麼這麼巧!我正打算寫email給沈穩少年呢,離開波卡拉以前,我想再見他一面。他們不辭辛勞的擠進來,除了沈穩少年以外,還有缺牙的那個和皮膚黑的那個;我們一一握手,好高興。我發現皮膚黑的那個手上有刺青,是一隻蜘蛛,一個蜘蛛網,一個反戰標誌,還有兩個英文字母。「那是什麼?」「我的名字。」我笑翻了,刺自己的名字縮寫幹嘛?怕忘記呀?

沈穩少年說他們要去HIV的什麼東西我聽不懂。算了,不追究,遇見了就很高興了。他的氣質很特別,湖邊一見以後,我一直惦記著想再問他一些問題。

「上次你說,關於吸毒最壞的事是『財務問題』。那最好的事呢?」

「沒有最好的事。」

「但一定有很享受的時刻,才會一直吸啊。」

「對,但是那都是毫無意義的。」我看著他的側面,他的眼神仍然沈痛而蒼涼,遂不敢再問;人家可能好不容易才戒掉的,我還是別吹皺一池春水。

「你上次說為了拿到錢買毒品,你搶劫;你搶誰呢?」

他微微一笑:「如果我還在吸毒的話,我會搶妳。」

他吸毒吸了四年。起先是朋友在吸,分他一口,就這樣慢慢的上了癮,吸哪一種毒我還是聽不懂。一天吸一克,半個月的份量在波卡拉買要兩千盧比,到加德滿都只要三百五十盧比就行了,而且很容易買到。在毒品吃掉他的人生以前,他在家裡開的餐廳當經理。而他搶的是他的鄰居。「我不敢奢求他原諒我。但是我會耐心等待。」

他因為太過自責,而成為反毒模範生。車子到檢查哨停了下來,我們的談話被打斷了,武裝警察會上來檢查。我已經遇到類似情形好幾次,總是如墜五里霧中,這次沈穩少年向我解釋了:長途巴士經過檢查哨的時候,都要檢查車上有沒有毛派。通常站著的人下車,有時警察會要求所有的男人下車。走道空出來,警察就能走動檢查行李,其實通常也就是做做樣子翻一翻。下了車的那些人也要被檢查,也就是做做樣子在身側拍一拍。例行公事結束後,男人們又上車,但這時女人們都霸住了位子,不會再還給他們了。

車往前滑行不多遠,水果男要下車了,赫,這可是本車的盛事。缺牙的和皮膚黑的少年都很熱心,其他人讓路的讓路,幫忙的幫忙,才搬了一簍,我就看見走道上掉了一隻拖鞋。水果男並不急,司機、車掌和乘客大家都不急,所有人同心協力把第二簍也弄下車去以後,缺牙少年上車來幫他撿拖鞋。該上的都上了,該下的都下了,車掌拍兩下,俐落蹬上車。

再不多遠就輪到我了。我跟少年們道別,跟紅衣女人們道別,心裡滿滿的下了車。今天發生了好多事啊,最後這一段車程真是有趣極了。走一段路去Mahendrapul上網,離開網咖時,外面陽光和煦。這裡像整治前的西門町一樣俗麗混亂,電線橫越馬路上空,騎樓掛滿了時空混亂的商品,有時髦如西服,也有傳統如手工洋鐵水壺。但誰能想像逛西門町的時候看見玉山呢?這裡正是如此。繁華市街的背景,正是魚尾峰。

我準備過馬路坐車回家,卻見到不尋常的大隊人馬走在路上,咦,紅絲帶?啊哈,就是這個了,吸毒少年跟我說他們要來參加一個HIV的什麼……就是這個了,他們今天有活動!我興奮的站在路邊等,果然看見沈穩少年擎著布旗走過來,大聲喊著口號。幾乎在第一時間他也看見我了,他笑,但不曾停下,繼續盡責地當一個反毒小尖兵。我感到好驕傲,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啊,但我看見他,從過往的殘骸裡站起來了。我目送遊行隊伍遠去,那些口號與布旗的背景,也是魚尾峰。

4 comments:

  1. Anonymous11:11 AM

    because I write.
    好重的一句話
    我可能被他這一跺就倒地不起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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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Anonymous12:51 PM

    你真的是很棒呢!
    我一路讀來終於忍不住出聲
    實在太好看了
    我都快哭了
    連我這種不相干的從未去過的讀者
    幾乎都感到我跟尼伯爾也是有關聯的
    那種隱藏於台北市的灰塵之間還是
    大度路的水鳥飛過的路線之間(?)的奇妙關聯
    之前讀舒國治的京都我就沒有這種感覺
    那裏好像缺少了許多人
    還是說京都實在太乾淨
    人們只是路過無法留下痕跡?
    不知道ㄝ
    總之你出書我一定會買
    雖然我只看過愛的自由式
    但我還會去買你其他的書
    (譬如無彩青春之類的)
    某次在張大春廣播聽說你想寫小說
    我也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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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你的留言倒是使我微笑了……當然循線跑去看你的部落格,原來你跟686是一起的喔。小說嘛,糟糕,信口開河卻被聽去了^^,顯然要往後延至少兩年,呵呵。常來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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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Anonymous4:06 AM

    終於我從2005年的一月一路往上看上來到2006的四月裡來,這一路停停走走走了好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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