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7

38 乞兒考


我帶著空的水罐子與滿滿的問號,去KEEP找平頭男生。一公升的水一下子就裝滿了,我敲敲他的門,「你在忙嗎?」

上次我為了把三姊妹的訪談錄影帶燒成光碟帶回台灣,湖邊小街從頭走到尾,才找到一家店可以幫忙燒,狠狠敲了我一筆。我去取貨時要老闆把光碟放出來看看,確定燒成了沒。那個瘦瘦的尼泊爾男人正在跟網友聊天,他很大方的讓我看,電腦螢幕上一來一往的都是天書:他們用英文拼出尼泊爾語,你得會講尼泊爾話才能懂得。他撇下網友關掉視窗,放光碟給我看,然後指著Lucky問我:「她是誰?」「三姊妹裡的大姊。」他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我覺得他對於片子裡Lucky說「women's power」有意見。到底其他尼泊爾男人對女嚮導有什麼看法呢?

平頭男生讓我進去坐。他說,如果有旅客想找女的嚮導,KEEP 總是介紹他們去找三姊妹。他沒聽過旅客對女嚮導有所抱怨。「其他男的嚮導會不會抱怨女生搶了他們的生意呢?」「我沒聽過。男嚮導那麼多,女嚮導那麼少,她們只分走很小的市場吧。」「你自己呢,你對女嚮導有什麼看法呢?」「我覺得很好呀!在觀光業裡面,女人總是在男人的身後,三姊妹做的事情可以鼓勵女生站出來,也可以增加女性就業率,我覺得很好啊。」哇,立場好正確,正牌的NGO,無懈可擊。

「我前幾天從湖邊往上爬到Kaskikot,景色很漂亮,還看到日出。可是一路都有小孩子跟我要糖果,要錢,要筆;這個事情你怎麼看?」

他臉色一沈。「我一分鐘以前還在電話上跟朋友討論這個問題。我總是告訴觀光客不要給。小孩子會乞討,是因為他們習慣了,先前一定有觀光客給他們東西,所以他們才會開口要,所以如果我去沙朗闊,碰到小孩子跟我要東西,我不但不給,還故意嚇他們,略施薄懲!這樣他們以後才不會再要。」

「他們的父母們怎麼想呢?」

「我小的時候也住在山區,我父母從來不准我們去跟人家要錢、要東西。但是有的父母可能覺得,這樣他們就不用自己花錢買筆、買糖了,很好。如果看見沒有手、沒有腳的人或者生了病的人在行乞,我會給他們錢,因為他沒有能力工作,我們應該支持他們。但是小孩子行乞,是很壞的習慣!」

我還以為我已經是尚萬強了,不意強中自有強中手!他多次用「begging」這個字,乞討;我沒有,我很小心的只用「ask for」,要求。

既然他比我還要反對,我便試著游離到他的對立面,稍微找一下碴:「但他們也許只是想要互動啊?」

「乞討不是互動。他們是習慣得到免費的東西。」

「Lonely Planet上面說,佛教和印度教都鼓勵布施、鼓勵分享,可能是因為宗教的緣故,所以乞討在尼泊爾或印度都很盛行。」

他搖著他的平頭,幾乎打斷我的話:「宗教上,我們認為客人是神的一種形式,或者是一種化身,a form of God。如果妳來我們家,我們會免費招待妳,我們吃什麼,妳就吃什麼,也會騰出一個地方讓妳睡。這是分享,因為我們認為,我們款待客人,我們的神會高興。可是要錢或行乞不是分享。」

我上街閒晃,還回味著這番話。好動人。我也回憶著山裡的場景:小孩的臉出現在我的視野邊緣,他們一直想要擠進中心引起我注意,而我目不斜視往前走。那到底是不是行乞?我心裡分成正方和反方,互相找碴:

——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手心向上問你要錢,那叫做乞丐;這些小孩手心向上問你要錢要糖要筆,如何能夠不叫做行乞?

——差別是小孩子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也未必表示不是行乞啊。不為那人做什麼事,卻要求那個人給你東西,就是行乞。片面要求對方給予,就是行乞。

——但小孩子本來就會跟父母要東西。說不定山村裡的小孩只是覺得,大人都一樣,所以跟自己家的大人可以要,跟別人家的大人也可以要。在山裡不是見過一面牆上漆著標語嗎,「Long Live Maoists!」說不定他們是共產主義啊。

——是整個環境把行乞給合理化了。就算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也不能坐視不顧,更不能當幫兇。

——但如果他們只是想互動呢?小孩子會說的英文有限,就只有那幾個字嘛。

——如果是為了互動的話,如果他們那麼毛派的話,幹嘛「要」糖,幹嘛不「給」糖呢?沒有糖,給朵小花也行啊,為什麼不遇到觀光客就送他一朵小花呢?

——唔,也沒錯啦。可能他們沒有想到嘛。可是小孩要得毫不羞愧,這一點仍然不能忽略。我們假設乞討會扭曲自尊,可是也許他們不會啊?有沒有一種不貶低自我、不卑微的行乞呢?我在誰的論文裡讀到的,他問雛妓「會不會羞愧」,女孩說:「只有被警察抓到的時候會。」說不定,行乞的羞愧感並非本然,而是外面的世界發明的;說不定,在山區的文化裡,「要東西」跟「低自尊」、「羞愧」並沒有連在一起,是我們用外面的框架在誤解山裡的文化。你看青少年不就只聊天不乞討了嗎?他們小時候可能也會要糖吃吧。可見乞討並沒有扭曲他們的人格啊,長大了就自然不要了。

——後現代主義者!

——本質主義者!

街角的攤位上,花生實在太香了,正方與反方欣然同意休兵。一小盒二十盧比,不便宜但挺好吃。我邊吃邊丟殼,明知當地人都這麼做,卻還是難掩偷雞摸狗的神色。信步來到不快樂的貧瘠巴士站,圍了好多人,我趕緊湊上去。一個人躺在地上,露出穿牛仔褲的腳,黑黑的,上半身用一個布棚罩住。主持人把刀插進布棚裡,向大家展示手上的少許血跡,那人在棚裡不時哀嚎;顯然這是個尼泊爾的「插千刀」魔術。主持人向圍觀者收錢,大家紛紛解囊,五盧比、十盧比的給,我看來看去,找到一個比較像會講英文的男人,趕緊搭訕:「魔術?」他點頭。主持人拿起布棚,那人光著上半身,頸上插著一把刀,胸前有許多小針插著,有血但不多,他表情痛苦。我面不改色注意看,又覺得不像魔術而像乩童。我問男人:「大家為什麼要付錢?」他點頭說:「五盧比,十盧比。」便知這是他翻譯的極限了。

主持人罩上布棚,從群眾裡挑了一個人出來,訪問他。那個幸運觀眾顯然很有喜感,雖然我聽不懂,但是大家反應很熱烈。純樸的尼泊爾人真心沈浸其中,每個人都好開心。但我一看立刻起疑:這不是套招是什麼,怎麼可能隨便選個人就那麼好笑?接下來的表演有點像催眠,主持人把乩童的血沾在那個觀眾手上,他的五隻指頭便張不開,然後又下達指令,使他誤以為手上的五元鈔票是某種不潔不祥的東西,忙不迭甩開。最後罩在布棚裡的乩童坐起來,我猜想他的神力已經博得了大家的信賴,要開始通靈治病或算命了。

我走開,一路吃花生。清脆的爆裂聲,花生皮紅紅的,註定隨風飛走,花生殼紋路樸拙,註定跌在地上。正反雙方的爭辯可以永無止境,但有一件事情無法抵賴:是外面的世界跑進來,在兩種文化、兩種經濟的擠壓之中,產生了這個行乞/互動的魔幻空間。而一開始,一開始,事情的最初,很可能,無辜而美好:一個探險/闖入者,遇上尼泊爾小孩泥土般的微笑,他也笑了,從背包裡掏出某個小東西,遞過去,言語不通,但他用眼睛對小孩說:「你好可愛。」他怎麼會知道,善意有時通往地獄。

2 comments:

  1. Anonymous9:48 PM

    唉!當不對等的兩方相遇時,分享很難不便成乞討吧!

    幾年前去拜訪一個東南亞深山裡的部落,多年來村裡沒見過外國人,所以我們受到高規格的接待,我們帶了美國菸,頭目家有私釀的酒
    大家分享菸酒和歌舞.

    但互動越來越奇怪,村民一個個過來,鞠躬,手心朝上跟我們要菸,我們想,原來分享這麼容易就滑進'要'和'給'的關係,所以速速把香菸收起來.

    因此可以理解,在一個觀光區裡,分享很快會變成'要',再變成乞討,然後, 一切就難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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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Anonymous4:34 AM

    爬來五月了,捨不得爬到六月,一看盡就得等妳有空寫我才再有得看. 這種積在那兒等我有空來看的感覺真好﹗
    這裡提到分享,要,乞討,是物質上頭的.讓我想到感情上頭是不是也一樣呢﹖分享,要,乞討......

    >然後,一切就難挽回了.....

    哇﹗再往下推就別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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