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26

24 乾淨兩個月


舒緩的一天應當從洗衣服開始。清朗的天空下,我把山裡穿髒的衣服扛上屋頂,蹲在水泥砌成的水槽旁邊洗將起來。手洗真費力,我不大在乎,隨便洗洗自我安慰一下就好了。

但是清秀的旅館小女傭Lidu不容我打混。「妳只用水?」

「嗯。」

「我幫妳找塊肥皂。」她鼻翼上裝飾的假寶石,好像她的第三隻眼,聰慧有神。一口整齊的白牙,皮膚黑黑的,真漂亮,英文還說得挺好聽。她把水龍頭打開沖走泡沫,一次一次的彎下腰,在水裡抖動衣服,站直;又彎下腰,洗淨,站直;我想,那樣好累的啊,二十歲的她可以撐多久?

男人的牛仔褲,小孩的毛襪,她洗的顯然是老闆一家人的衣服。美麗的莎瑪海耶克上樓來,不顧我也在,數落著Lidu。老闆娘一走我便偷問:「老闆對你們好不好?」「不好,不好!事情很多,一直碎碎念,錢又很少。」

Lidu家在加德滿都,姑姑告訴她這裡有工作機會,她便來了,每天早上七點到下午五點,一個月一千五百盧比。她穿著尼泊爾的傳統服飾,類似旗袍那樣的斜開襟,接近麻質觸感的粗布,最常見的簡單花樣。我覺得她好漂亮。而且她有一種原初的膽識,落落大方。尼泊爾女人比男人更沒有機會受教育,所以不容易遇到獨當一面的女人,Lidu卻很自然的平起平坐,器度非凡。我幻想她是落難的公主,穿上了婢女的服飾,逃進和平飯店偽裝避禍。但我擔憂她將被困在這彈丸小店,與公主的命運永遠錯身哪。

Aso倒像天生就是個長工。我每看見他就想到阿瘦皮鞋,而Aso也真的是瘦瘦的。他才十七歲,唇上留著短髭。因為家裡窮,父母都很老了,所以他必須出來工作。Aso經常穿著同一件T恤,胸前畫著蜘蛛網。他很喜歡跟我搭訕,但是英文破碎難懂,總是對我說,「You are a nice man.」

有一天我在頂樓掏出筆記本來寫,Aso跑來說:「You, write man! Good. Good.」

我抬眼一看,又是那件熟悉的T恤,便說:「You, spider man!」我們難得地因為互相了解而大笑起來。

和平飯店裡就這麼兩個員工,打掃、跑腿、幫傭,偶爾抱抱老闆的小孩。還有一個陰陽怪氣的男人掌管網路與電話,可能是老闆的親戚。在尼泊爾,我的朋友都是二十歲,敵人都是三十歲。此地一定有什麼東西,會吞噬磨滅二十歲,然後將三十歲嘔吐排泄出來。

Lidu的低工資令我很難受。一千五百盧比就是台幣七百五十元。那不斷向下彎折的腰肢這麼廉價,我忍不住把餐館的價目一一換算,「湖邊那個漂亮餐廳的早餐,等於Lidu做三天的工錢。吃一客牛排要做六天。」我對自己的富有深感慚愧,熬不住良心譴責,跑去吃只要二十五盧比的水牛肉摸摸。五燭光的店裡看來鬼影幢幢,十個蒸餃吃下肚後,嘴唇油得像擦過護唇膏似的。噁。

晚上窗外有party。露營草地一片漆黑,彩色塑膠布搭起了一個簡單的棚子,抒情搖滾並不逆耳但也不特別怎麼,時不時全場會整齊地大喊聽不懂的口號。這是他們的「秋天的吶喊」?晚上十點左右就鳴金收兵了,真客氣。

怪的是,早上八點又吵起來了。早睡早起的搖滾派對?新鮮!既然被吵醒了,我便又去Lumbini吃便宜早餐,加拿大老醫生微跛著腳,大叫著我的名字進來了。又聊天,旅行者交換生活情報,我告訴他街上有兩家網咖用的是寬頻,一樣是九十九盧比,但連線快多了;老先生技高一籌告訴我,他都花八盧比坐公車進城去,那裡的網咖一小時只要二十盧比。

我信步想去湖邊走走,不意經過了露營草地,帳棚還在,上面寫著字,我只認得Meeting。回想昨夜那整齊的口號,是直銷會場嗎?一群青少年看起來賊賊怪怪的,不停向我招手,我也就去了。

「你們在賣什麼東西?」

「不是,我們是#%&@$……」

聽不懂。來了一個約當三十歲的黑面男子,長得很像黑道大哥,但他講話我也聽不懂。努力了一陣子以後,我聽到「drug」,「injection」。嘩!這倒有趣了,尼泊爾是這樣賣毒品的呀?我在心裡衡量一下,他們人多,但大白天的,這又是湖邊觀光區的開放空間,我想不危險。便裝傻釣他:「那藥吃了會怎樣呢?會high嗎?」黑道大哥並未如我預期的順勢吹噓,一群人仍然尷尬困窘地,七嘴八舌想盡辦法解釋。

除了大哥以外,其他全是青少年。有一個傢伙非常黑,如果沒猜錯,應是種姓制度裡較低的階級。有一個非常白,清秀粉嫩像日本人。有一個缺了一顆門牙。人群裡擠出來一個十分沈穩的男孩子,當著我的面捉住了那個缺牙的,把他腰間的一塊牌子翻出來給我看:「Clean for 6 months」。

啊哈——我以為他們要販毒,原來是戒毒的!沈穩少年是很稱職的翻譯,我終於搞懂了:這是戒毒中心一年一度的聚會,他們齊聲大叫的口號是「Keep Coming Back」。黑道大哥是在香港工作時開始吸毒的,我問他:「你吸什麼?」「海洛因、古柯鹼、K他命……」「哇,你全都試過了呀。」他靦腆的笑,現在看來一點也不像黑道了。

在戒毒中心,早晚都有老師帶他們冥想。想什麼呢?他們拿來一本每日格言,我隨意一翻:「我會從我殘破的過去裡,學到正面的經驗。」殘破,書裡用wreckage,好重的字眼。

我問沈穩少年:吸毒最壞的影響是什麼?他臉色暗了一下說:「財務問題。我說謊、搶劫,因為我需要錢。毒品很貴。」我看著他,他會搶劫?我一定是聽錯了。沈穩少年也不過二十歲,卻好像累積了一百歲的秘密。舊日的殘骸在海水裡生鏽。

我離開的時候,他們全喊我DiDi,「姊妹」的意思。回到房裡,我跟老闆要求的檯燈已經送來了,是一個胖胖的綠色瓶子,頭上罩著深紅色裙擺一般的的燈罩。我在桌前坐下,窗外草地已經恢復平靜,帳棚拆走了。我忽然想到這句拿來當標題挺不錯,Clean for 2 months。乾淨兩個月。

12 comments:

  1. Anonymous9:10 PM

    原來標題是這麼來的...在充滿殘破的世界中 努力簡單而乾淨的活著..真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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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離開以後就放晴了,真氣人……還是太打擾你們。下次要找好天氣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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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Anonymous11:04 PM

    呵呵呵!什麼啊!“隨便洗洗自我安慰一下就好了”!
    妳遇到的人真有趣,又是女巫,又是落難公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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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Anonymous11:48 PM

    我的電腦昨天終於修好了.它才打擾你呢. 下回好天氣我也要一起去玩.不必記掛打擾不打擾的這些事,能夠有機會一塊兒混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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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Anonymous10:56 AM

    天氣好有屁用?前兩天在工作,工作完畢,就生病了。天氣好有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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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我就知道,昨天在政大門口看見一隻死鴿子……那不急著回來嘛。在花蓮好好養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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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Anonymous3:57 PM

    鄉下羊來插嘴...
    下雨天的花蓮明明也很好玩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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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Anonymous4:32 PM

    我有一個朋友說要去花蓮買地
    五分地(=1500坪)約300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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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鄉下羊:你哪種天氣都嘛可以玩,颱風天更好玩,不算~~

    小莊:你誤解了,標題是從文章前頭洗衣服那兩段來的....在缺乏肥皂的世界中 簡單假設有洗乾淨就可以快樂活下去...粉感人吧....有這種信念就會愛上露營的,下次偶帶你們去乾淨幾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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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kindkiller:別光說不練呵。

    鄉下羊:我相信我相信。領導是你的太陽,領導不開會就是好天氣。下次我會先請示領導。

    大家:下次我們不要靠longtimeago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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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Anonymous12:31 AM

    哇靠
    你的朋友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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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小電影:下次我去露營會記得跟你借睡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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