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05
22 且帶著一個弟弟
吃過了早餐上路,一日伊始,竟然沒有飽滿的感覺,好像腳邊懸著一個耍賴哭鬧的孩子,不願意讓我離開,死纏爛打要留我在崇山峻嶺。
「怎麼辦?我走不出這個山裡了。」我低頭看著腳下的石板,莫名的恐慌。黏液將順著我的腳底攀升,千萬隻小手將拉住我。山徑將曲折重複誘我上當,等到夜晚降臨時,我將鬼打牆一般又回到同一小村同一旅棧,住同一間房,做同一個夢。
胡思亂想的同時,心底響起梵唱。無論加德滿都或波卡拉都隨處可聞的,六字真言,四句成一曲,不斷輪迴唱誦。我並不信教,但每每在爬得很累的時刻彷彿聽見樂音,那平靜篤定總是安慰了我。於是我回答自己,「不離不棄。」如起誓一般的慎重。
從Chhomrong一路往下,也真夠瞧的。Tika撿樹枝做了一根竹杖給我,應付下坡十分好用。但不出兩小時,我就發現持杖的右手起了水泡,唉喲真是嬌生慣養!我覺得好笑,都不敢吭聲。低頭一看,赫!整條腿都腫了起來,慘白的樣子很像泡過水的浮屍,襪頭的鬆緊帶形成深深的勒痕。Tika見了,要我拿出酸痛藥膏,就在路旁蹲下替我按摩,刺鼻的薄荷味薰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安娜普娜山區最受歡迎的健行路線,並不是八天直取核心的「基地營線」,而是沿著圓周走一大圈,二十一天的「安娜普娜環山線」。據說環山線最特殊的就是「小鎮風光」——我起先或許還有欣羨與好奇,現在沒有了。
打從第一天起,路上就有小孩朝著我大喊,「Dwee! Dwee!」Tika幫著向我解釋,「他們是說『Sweets! Sweets!』」討糖吃。我佯裝不懂,其實行囊裡有牛奶糖,但我不想給。行前我考慮過,是不是應該準備一些禮物帶給山區的孩子,但是網路上讀到的英文資訊一致認為不可,因為觀光客的無心舉動,會助長小孩子行乞的風氣。一度有人倡議送一些教學器具給山區的小孩,例如英文/尼泊爾文的簡易教材。我大喜想,「好主意!」但點擊連結想訂購,卻發現那個網頁早已廢棄了。
待走進山裡,我「不給」的決心自然變得堅定。那感受很強烈:如果台灣小孩一見到外國人,就一擁而上,手心向上,你作何感想?這就是尼泊爾山裡的「小鎮風光」:一群乞兒!
我們來到一處清洌的泉水旁,一個白人湊上去喝水。Tika制止他:「你不能喝這個水喔。」
「為什麼?」他從噴濺的水花裡抬起頭來,濃眉大眼帥哥一枚。
「水裡有細菌。尼泊爾人可以喝,你不能喝。」
「我在印度工作三個月了。我可以喝。」
如此便攀談起來,與他同行的還有一對姊妹。旅人相遇,不外乎討論行程,我說:「我花了四天上山,第五天爬上基地營……然後帶著咳嗽下來,哈哈。」
「那很快啊。妳還笑得出來,不錯嘛。Chhomrong哪一家旅館比較好呢?」
「上去和下來都會經過Chhomrong,所以我住過兩家。我覺得Hiuchuli Lodge比較好,乾淨又優雅。只有一個問題,就是昨天那裡有一個女生咳了一整夜,吵死人了。不過,別擔心,她已經滾了,你可以去住了。」他哈哈大笑。
最後一夜在Bee Hive,「大蜂巢」。據說對面的山崖上有巨型蜂巢,遊客坐在桶子裡,吊在半空中賞蜂。有一年繩子斷了,摔死好幾名遊客。這種觀光方式真是匪夷所思,我強烈懷疑我聽錯了,不過,管他的,反正我又不去。這是山裡的最後一夜,明天只要再走四小時就下山了。耶!
我不知道對岸是否真有一大群蜂,卻很高興此岸只有一個英國女孩和她的尼泊爾嚮導。二十一歲的女孩白白胖胖的,出奇地沈靜。不幸的是,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隊韓國人,把這小地方給佔領了。他們大約三十歲上下,卻像一群青少年似的,一群人一起拍手唱歌。
有的旅客是救國團康輔社那一型的,說笑玩紙牌。有的旅客是聖誕老人型的,沿路分送糖果原子筆給小孩。我更像一個山路上的苦行僧,不斷思忖自己軟腳蝦的身世。
我早早溜回房,聽見隔壁英國女孩房裡傳出低語。唉呀,那尼泊爾男孩子是她的男朋友?我深感罪惡,我居然妄自把所有尼泊爾男人都當成嚮導,太政治不正確了。不過仔細回想,又洗清了我的罪名:我問她是否一個人,她自己說是的呀。
那麼,傳說是真的了:山路上經常有邱比特穿梭。誰也沒見過他搭弓射箭,但是他的工作成果卻相當耀眼:許多尼泊爾嚮導的出路正是「嫁入豪門」。我問過Tika,嚮導們老了以後走不動了,怎麼辦呢?而且,我看到的嚮導都是十幾二十歲,那超過三十歲的嚮導哪裡去了?他嘿嘿地笑著說:「跟觀光客結婚啊。尼泊爾女人什麼都不會,外國女人什麼都會。幾年以後他們可能會離婚,但是沒關係,因為那時候,尼泊爾男人已經變得什麼都會。」
明天就下山了。腿的浮腫會消褪,咳嗽會平息;回到寧靜的小鎮波卡拉,那裡有一床溫暖的花毯子等著我。
那我的軟弱怎辦?
沒怎辦,將他揣在懷裡。不離不棄,如我答應他的那樣。想起黃荷生的詩。
且帶著一個弟弟,在街頭
在昨日逃逸的一陣沙塵之後
他告訴我,淳樸如何鍊得。我
指給他,比例和比例的,宇宙的新擴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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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p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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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爾女人什麼都不會,外國女人什麼都會。幾年以後他們可能會離婚,但是沒關係,因為那時候,尼泊爾男人已經變得什麼都會。」
ReplyDelete什麼意思啊?尼泊爾人不會什麼?外國人匯的又是什麼?
這一篇頗有點意思,關於尼泊爾嚮導的”出路”,關於山裡的小孩--「待走進山裡,我『不給』的決心自然變得堅定。那感受很強烈:如果台灣小孩一見到外國人,就一擁而上,手心向上,你作何感想?」
ReplyDelete這形容鮮明得令人有點心驚。
這麼容易就被嚇到,也是一種軟弱吧!
To hamper:本來沒什麼的一句簡單陳述,被你一追問,就有了色情的意味。哈哈。他指的是謀生的能力吧。有了海外關係就可以當買辦了。
ReplyDeleteTo bulan:軟弱的爬山之旅總算快寫完了,天哪,我自己都快受不了了。那時好不容易自山裡脫身,現在要迫不及待的從文字裡脫身!呵呵,連累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