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01

書評委員之變態心理學暨年度錯字

當書評委員要把五十本入圍的書讀完,自然衍生一些不同於一般讀者的閱讀心理。例如主題相近之書會歸為一類並命他們捉對廝殺,雖然其實沒有什麼道理,例如今年有幾本黑道的書,難免要被比較一番。「我當黑幫老大的一天」跟「蛾摩拉」其實是包裝與內容應當對調的;「一天」以學術包裝,其實書裡是他做田野時寫剩下的花絮,作者對貧窮文化的反思恐怕是寫在他的學術著作裡了,「一天」裡只有一點學術後台的趣味,和見多了的研究者下詔罪己——「揭露」一下受訪者對自己的不滿,在字面上「反省」一下。那麼下一次他打算怎麼做呢?一個博士生去訪問黑道大哥,從第一秒鐘他就知道這個訪談關係有權力落差,也知道他必須微妙地欺騙受訪者、假裝成朋友,這個研究才做得成。那麼合理的假設是他下一次還是會去微妙的欺騙。因為如果他皤然悔悟了,他就回去跟他的黑道老大繼續作朋友不就結了?這種「揭露」與「反省」只是一個流行的倫理姿態,實則很多訪談關係裡有無法迴避的利益衝突,不是擺個姿態可以化解的。

「蛾摩拉」則被出版社聳動地包裝,書腰、封面的字眼全是那些書寫以外的雜訊,我心懷抗拒打開書,看到精美的照片大吃一驚,他寫黑道還拍到構圖這麼棒的照片?啊,還有拍到那個人的臉?照片沒有圖說,我把書翻來翻去,終於在版權頁找到一行小字,原來是此書改編成電影的劇照。「蛾摩拉」是一本新聞記者寫的報導文學,出版社竟然隨便放電影劇照,這種處理方式僅比自由時報登合成照片稍微好一點點而已。

但是在今年非文學類這一整批書裡,「蛾摩拉」最有才華,即使不適當的編輯包裝也無法掩蓋。他寫的義大利黑幫,與我所處的現實無涉,但是純粹是他寫作的本事,令讀者有共感、被吸引。「蛾摩拉」隨便幾件事就描繪了黑道治國的整幅圖像,例如黑道老大死了,民眾得虛情假意的去參加黑道舉辦的抗議,否則就會被黑道當作抓耙子;而年輕小男孩的願望是加入黑道,有權力,然後像個男人一樣的被殺死。黑道的社會秩序、黑道的社會價值,就這樣都交代清楚了。如果今年只能推薦一本書……唔,那我推薦半本「蛾摩拉」和半本「歷史劇場」。

「歷史劇場」已經另寫了書評。回溯讀了林濁水前作「共同體」,有一些我讀完「歷史劇場」後想問他的問題,他在「共同體」裡面已經回答了。受益良多。行舉手禮。

我是非文學類的評審,文學類不歸我管。非文學類裡面,又分成中文創作與翻譯,分別討論投票。程序大致是:先假投票,淘汰那些零票的,表示沒人想討論;有票的書就逐一討論;然後真投票若干回。中文創作結果選出三本,分別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跨國灰姑娘」和「歷史劇場」,真投票結果與假投票完全一樣,換句話說雖經討論,但每個人已經有了定見,沒有任何書的入選是任何人拉票的結果。到了翻譯類,意見就比較鬆動。

投票行為有時候很好笑。例如大江大海票數很高,但討論中得到的評論卻都很保留;會後每位評審要分配寫個八十字的推薦,此書又淪為人球,推來推去沒人肯寫。說到「國家的囚徒」時——那是趙紫陽被軟禁時偷偷錄下的錄音帶——有人說:「趙紫陽受了那麼多委屈,那相較之下,林濁水——」眾人大樂,「你選好書的標準是作者受委屈的程度?」此事成為會中最受歡迎的笑話,不斷被引用:「『我們的身體裡有一條魚』那科學家去北極挖魚骨頭,這個受虐指數很高了吧,」「『蛾摩拉』的作者就是拿坡里出身的,受虐指數破錶!」

後來感覺到有點後悔的是沒有選「文字的眾母親」。從假投票時他就一票也沒有,所以根本沒討論。現在書評結束了,我想把書送走、賣掉,卻發現「文字的眾母親」是我想留下的。書的最後作者請老師傅現場木刻一個字,在鉛字印刷的時代,就是用那個木刻做成字模,所以可以視為一本書的最上游。老師傅在燈下低著頭,三十分鐘就刻好了,陽刻一個「痞」字。作者說,那姿勢,與一本書的最終端,一個讀者捧書在燈下閱讀,是一樣的,一本書的歷程於是成為首尾相啣的一個圓。很美,不是嗎?越寫越不知道當初幹嘛不投他一票。變態。

最後是我所獨有之變態,挑錯字。入選的已經算是國內製作最精良的書了吧,但錯字還是常有。捉出示眾。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頁一八二,應為「盡其所能」,多一「竟」字。
蛾摩拉:頁五六:應為「賞了名牌一個巴掌」,誤為「賞了名牌一個巴掌臉」,哈哈。頁七十,應為「徘徊」。頁一○九以後翻譯與編輯品質忽然下降。頁一二四那應該是蝙蝠俠電影吧。
海鮮的美味輓歌:頁六一,「源」遠流長。
醫院不肯說的抗癌真相:頁六六,蒐證程序裡律師可以質問對方律師,顯然是翻錯了,沒有這種事。依照前後文,應該是律師可以質問對方的專家證人。
我當黑幫老大的一天:頁二七六,第二段,丁骨應為皆踢之誤。
黑暗大佈局:頁四六,應為一「成」不變。頁一四二,「吸引著法國的目光」,可是依照文意,應該是吸引著非洲的目光。
歷史劇場:頁一一一,「陳水扁和他的親言」,應為「親信」。頁二九二,「自我作踐」,應為「自我作賤」。頁三○三,「女姓」應為「女性」。頁三七○,「周錫偉」應為「周錫瑋」。頁四一四,「王建瑄」應為「王建煊」。四二九頁又錯一次。林先生需要一個好校對。

年度錯字由「太平輪一九四九」獲得。此書目錄頁就赫然有一標題,「未曾蒙面的父親」,我一看大驚。翻到那一章,頁八七,斗大的標題,那位父親還是繼續地「未曾蒙面」。唉。沒見過面叫做未曾「謀」面,不是「蒙」面,蒙面的是賊啊。

7 comments:

  1. 年度錯字有好笑。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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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hamper11:09 PM

    唉唷!在這裡流言,押力好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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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Anonymous11:24 PM

    對獨力規劃翻譯一本書的譯者來說,獲知評選者後悔沒有投下一票,不無欣慰。特別是在新年之始,這也是佳訊啊。感謝版主欣賞字裡行間的意韻...。

    您上文中提到的事有誤,在此更正:

    文字的眾母親書末,港千尋先生請中川原勝雄老師傅刻字,是直接在金屬上面鐫刻,而不是木刻。那刻在鉛上的痞字大小,比一隻普通螞蟻還小,所以必須用放大鏡來看(以及拍攝)。

    一般鉛字是由銅模來鑄字,不是來自木刻字模。如您對鑄字有興趣,可參觀日星鑄字行了解鑄字過程。

    而在所有入圍的書裡,恐怕只有這一本書的書名頁是以活版印刷。若說有遺憾,我想就是這本唯一活版印刷的書沒有被討論的機會和落選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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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to shaman: 新年快樂!^^

    to hamper: 我知道你是來亂的……

    to anonymous: you are not anonymous anymore...
    原來角棒是金屬!我記得他說是火柴棒的末端那樣小,所以想像中那就是一根火柴棒了。謝謝指正,文章就不改了,把寫錯的痕跡留著。
    被你一說,這書也變成我的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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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conjunction12:03 PM

    看了這篇文,最想看的竟然是「文字的眾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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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to conjuction: 來我家看,呵呵。

    果然,「失敗比成功有意思。成者只不過為王,敗者卻對世情天命別有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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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又被貼廣告了,把這一則的意見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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