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10

23 終戰之日


終戰之日。一路好走,遇上趕羊人與趕馬人。羊還小沒關係,遇上了馬隊就要手持竹杖肅立路邊等他們通行,不過馬也很乖。我們邊走邊玩,一路吃橘子,盪鞦韆,兩個小孩找我要糖吃,我相應不理,他們纏著Tika跟他咕噥了一路。Tika一直笑,說:「他們非常淘氣!非常淘氣!」

「那我不想知道。」

「我不會告訴妳!」

從Nayapul坐計程車回波卡拉,Tika幫我講價,從一千多講到七百盧比。那公路很妙,中間是鋪了柏油的,尚稱平坦,大概一線道的寬度,路肩則是小碎石。誰願意把車開在小碎石上呢?當然開正中央的柏油道。於是兩車相會時,就像「膽小鬼遊戲」chicken game那樣迎面對衝,直到有一方受不了了開下路肩。車子性能不佳車速不快,尼泊爾人默契也很好,所以不至於太驚悚。

我一路想的都是該怎麼付錢。我覺得一天十塊錢美金是公道的價錢,我直接雇用他,中間不經旅行社抽傭,照理不用額外給小費——除非我們特別投緣,但我們沒有啊,他還用那莫名其妙的蠢玩笑耍我!

我不想給小費,但心裡就是不安,有一隻歉疚的小蟲在咬我。昨天晚餐的時候,韓國人在吃泡麵玩撲克牌,我與Tika有溫馨的小談。他曾經背五十二公斤的遊客下山,她患了高山症一直嘔吐(我大笑:「你怎麼不早講,早知道叫你背我就好啦!」);也曾經失足,旁邊的旅客眼明手快一把將他撈起,救他一條小命。

他是外婆帶大的。外婆病重時,Tika將她抱在懷裡,餵她喝最後一口水,看著她斷氣。遺體依印度教習俗送到聖河旁邊火葬,Tika哭紅了眼,親手點燃據信能夠滌清一切的火,焚了她。

他養家。「以前我媽媽要洗衣服的時候,我就得用毛巾遮身體了,我只有那一件衣服。現在我弟弟把抽屜拉開,滿衣櫃都是衣服!可是他又不珍惜。」三十三歲還沒結婚,在尼泊爾是少見的了。大部分人都依媒妁之言成家,「但是我想要自由。」

我心裡的算盤加加減減,不停的計算。沒遇到毛派,省了不少錢。他幫我按摩,他幫我講價,他從三千六百公尺以上就一直陪在我旁邊。可是——可是他的講解都聽不太懂啊,更別提他那欠扁的幽默感?最後我決定向自己的罪惡感投降,就付個整數,三千盧比。我告訴Tika,問他:「可以嗎?」Tika反應冷淡,揮揮手說:「妳是老闆,妳決定就好。」

經過Phedi的時候,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那闊氣的配置,一邊是枯黃但高聳的大山,一邊是荒枯但深陷的河床;感覺恍如隔世,但其實只不過是八天以前。我向Tika求證,他瞅了我一眼:「妳認得呀。我正想考妳呢。」

回到和平飯店,奶油先生一臉驚訝,「妳是說今天要回來嗎?」「不是,本來說十一天的,可是我想家了!」Tika幫我把行李拿進房,我付錢給他,他看著手裡的鈔票卻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嫌少,只好尷尬的解釋一遍:「出發前我付了五十美金。我們走了八天,所以我應該再付你三十美金。匯率大約是一比七十二,也就是兩千兩百盧比左右。這裡是三千盧比。」他忽然跳起來,雀躍歡呼:「啊!妳給我小費!」可能這一路上他都在想,「天哪怎麼有這種小氣鬼,明明有糖也不給小孩吃!」

腿還是腫,但不想擦藥膏了,不想再帶著那薄荷的氣味。還是咳,但不想吃藥了,就多休息讓他慢慢地褪去吧。洗個真正的熱水澡,迫不及待換上了牛仔褲,在山中不被允許的穿著。走在地毯上,感覺著褲腳與地毯輕微的摩擦,城市的感覺,安全的感覺。真的回到波卡拉了……然後要原地不動住一個月。沒電視。沒電話。沒電腦。只帶了兩本旅遊書,中文的尼泊爾與英文的尼泊爾。

將有一個月的空白。端視我填什麼東西進去。

中文旅遊書把trekking翻成「健行」,太救國團。「苦行」嗎,又太矯情。於我,應該是「長走」吧。仍然想念山裡的種種。不是想要回去,而是想細細回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唔,不就是走太多路所以很累嗎,為什麼忽然在那裡發神經啊?

某個大作家寫過這樣的故事。一個廚子上街買菜,不意遇上了死神,四目相對。他嚇壞了,連夜向主人辭職,策馬躲到遙遠的某小島。幾天以後主人巧遇死神,嗔怪之:「你嚇我的廚子幹嘛?那天他在菜市場被你遇見,嚇得連夜逃走,現在沒人幫我煮飯啦。」死神很納悶:「我有嗎?我又不是跟他約在市場……我應該是在某小島才會捉他的呀。」

幸好在山裡等我的並不是死神。或許跋涉千里自投羅網正是必要的。若沒有苦我心志勞我筋骨空乏我身行拂亂我所為,那內在的脆弱便不會現身。實則脆弱是自由的陰影,銅幣的另外一面。生命中有疲憊的時刻,孤絕的時刻,潰敗的時刻,難以慶祝的時刻;我僅撫著胸口默默地說,我必不離棄自己。

今天路過一處,恰好有小孩子在那裡唱歌跳舞。根據Tika的翻譯,那歌詞說的是:你現在活著,什麼都有;等你不在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像照鏡子一樣,你站在鏡前,鏡裡有你;等你走開,就沒有你了。很可能是異文化口語傳述所造成的美麗誤解,但總之,我下山了。山裡沒我了。

1 comment:

  1. Anonymous3:55 PM

    唉,我還是老話一句,這一定要印出書來喔,拜託拜託。

    我覺得很可怕的是,人跟人之間即使不相同,擦身或是出生還是遭遇根本完全打不著邊際的,竟然能在對方的書寫上看到沒說或是有過但卻沒有描述或不用描述的東西時,其實挺怪的,然後除了心有戚戚外,還多了個耍神秘的感覺,那個感覺就恰如其分的回到自己身上,然後好像看穿了什麼,卻又隱藏住什麼。

    我的意思簡單說就是,真的超喜歡這系列啦!出啦!出啦!快出成書啦!

    ReplyDele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