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2

20 我不是天使


魚尾峰基地營是一個悖論。

這條為期八天的健行路線有兩個基地營。從地圖上看起來,這條路就像一支手杖,終點站當然是安娜普娜基地營,但在那之前,路線向左轉了個九十度形成一個杖頭,轉彎處就是魚尾峰基地營。

「基地營」是幹什麼的呢?八千公尺的大山,長年冰雪封頂,要想攻頂得看天氣,伺機而動。基地營就是登山家們等待時機的地方。如果天氣不錯,他們就趕緊出發,往前自己紮一個營,再等。如此得紮營四次,像擲筊一樣,只是聖筊難得出現,有時候甚至不進反退。基地營是塵世的最後一個據點,西出陽關無故人。

但是魚尾峰基地營早就不再是「基地營」,因為尼泊爾政府不准攀登魚尾峰了。所有波卡拉的風景明信片,都會拍到安娜普娜山系美麗的天際線,魚尾峰恰好位於中央。他其實是這幾座大山裡最矮的一座(6997m),但他距離波卡拉最近,所以看起來最高。魚尾峰的山頂是一個漂亮的三角形,光線映在冰雪上,可以看出岩石稜角分明,頗有王者之尊。

從來沒有人成功攀登過魚尾峰。一九五七年,在政府頒佈禁令之前,有一個英國人雇了一位尼泊爾嚮導去爬魚尾峰,幾乎要登頂了,但就在距離峰頂五十公尺之處,這位尼泊爾嚮導很有骨氣的拒絕了,「這是我們心目中的聖山!」

我覺得很幽默。捍衛民族尊嚴,很好啊。但你不爬幹嘛不早講呢?

我從這個不是基地營的基地營醒過來,微微頭痛。高山症。沒有夢,大概累垮了。睡袋蠻暖的,但每一翻身,背脊就一陣涼,再過一會兒才會暖回來。

所有遊客都走了。他們摸黑出發,就可以在安娜普娜基地營觀賞日出。太陽出來以前一定很冷,而且我昨天已經四點半起床了,今天可不想再四點半起來,所以我毫不心動,想也沒想就跟Tika說:我們天亮再走就好。

餐廳跟前一站一樣,睡了一屋子毛毛蟲。Tika恰好睡在門邊,昂起上半身跟我講話,他是打赤膊睡的。我說:「我們吃了早餐就出發吧。」他說:「好。」說完咚的一聲就栽下去,又睡了。

這餐廳三面開大窗,隨便看出去,都是八千公尺的白頭大山。我環顧四周輕輕的嘆了口氣……開闊,壯麗,寧靜;沈默的山在優美中有力量。這就是天堂了吧?

餐桌底下的炭火將熄未熄,透過毯子的縫隙看進去,像「神隱少女」裡面那一群善良又調皮的小黑炭,一個一個眨著眼睛。

他們無聲的對我說:「天堂是給天使住的地方啊。」

我無聲微笑:「知道了。我不是天使。」

從魚尾峰基地營(3700m)到安娜普娜基地營(4130m),路程大約一小時,高度攀升四百公尺。緩坡。大家都說,很簡單的。十一月初的早上十點,晴朗,但是好冷,世界仍由泥黃大岩所構成,開闊的山谷裡寸草不生,旁邊有一條很淺的溪流,一半凍成了冰。

和昨天一樣的,累,累,累……路大致是平的,不明白為什麼走不過去,但就是走不過去……。走兩步就喘,五步就得休息,Tika又逼我喝水,可是水好冷,我也好冷,在這蕭瑟的路途上,感覺元氣盡失。德國女人下山了,帶著神秘的微笑;以色列情侶下山了,鼓勵我說:「快到了,快到了。」但眼神相遇的一瞬,我看見他們尷尬不自在的表情,就知道我看起來一定很糟。

當我終於看見石頭小屋的時候,心中毫無喜悅之情。我累斃了。我走了多久?兩小時?三小時?Tika不帶我進屋,卻帶我去參觀後面的景點。我撐了一路都沒有求饒,便繼續又撐下去,看旅館後方的一個紀念碑,以及群山全景。我是看給Tika 看的,心裡咬牙切齒的想,誰鳥你碑底下埋的是誰!誰在乎這什麼山那什麼山!

推開餐廳門的時候,一股溫暖湧出來。大家都在等著跟我打招呼,但我正眼也不瞧他們一眼,背對餐桌坐下,喘氣,脫帽,脫外衣,茶端上來了。我轉身面對餐桌,低著頭,啜一小口熱茶,吞嚥那一點點暖意,然後終於從茶杯裡抬起臉來。任誰瞄我一眼都知道,「這個人不行了。」所以出於禮貌,誰也沒看我。我咳嗽,離我最近的老先生擔憂的看著我,說:"Are you OK?"

我勉強微笑,對他鄭重點個頭。Of course not. 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忽然覺得我一輩子都太累了,身體的累和心理的累攪和在一起,互為象徵,互相牽引,互相促成,互相兌換。他們在這裡利滾利不知道滾了多久了,在我拉開餐廳大門的一剎那,乍暖還寒,演出一場雪崩。

我眼中無淚,但是手哭了。筆記本上乩童一般凌亂寫下神諭籤詩:

I'm too weak to be alone. I'm too weak to be in a relationship. I'm too weak to hold my tears. I'm too weak to cry. I'm too weak to live. Yet I'm too weak to die.

我太脆弱了,我沒辦法一個人。我太脆弱了,我沒辦法有一個關係。我太脆弱了,我忍不住要哭。我太脆弱了,我哭不出來。我太脆弱了,我撐不下去。但我太脆弱了,我死不掉。

後來發現我太激動了,莫名其妙多翻了一頁。筆記本裡就那樣留著一片空白。

我曾想像終於抵達聖殿的情景,以為會感動於壯美的山色,並不知道我將來此提領我半生的疲累。——或者,是那疲累在提領我。我想起了好多人,來來去去、僅有一面之緣、一點也不重要的人,此刻我嫉妒他們個個健康、平穩、心無罣礙。原來上山以前那些塵世的失意都不重要啊,我一天比一天脆弱,才是這深山裡對我顯示的卦象。出發前一夜我做了掀底牌的決裂之夢,底牌,這就是了:我脆弱。在全世界都強壯自若的時刻,我毀了。

毫不留戀的飛逃下山。下山我走得可快呀!回到魚尾峰基地營灑一長尿,加速向前奔逃到Deurali,才三點十五分。Tika已經卸下了背包準備住宿,但我說:「我們再走一站怎麼樣?」「有何不可。」逃呀,再逃遠一點。

下一站的小旅館叫做Himalaya。時間不早了,卻還陸續有人上山與我們錯身,Tika與幾個尼泊爾嚮導說了一陣子話。剛開始我「子入太廟每事問」,現在我識相了,反正兩個尼泊爾人不管說了什麼,他們都懶得翻譯,我也懶得問了。

過了好一會兒,Tika才很悠閒的說:「他們說Himalaya已經客滿了。」

「啊?」

「有一團印度人,所以一下就滿了。」

難怪剛才那些人趕路上山。「那我們要住哪裡?」

「住在心裡。」

又來了。他永遠都在我感到焦慮的時刻,針對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給出一個令我倍增焦慮的答案。真想扁他。

我板著臉,打定主意往下走。不回頭,絕不回頭,好不容易才逃下山,我情願跟一夥尼泊爾嚮導睡在餐廳裡當毛毛蟲。到了Himalaya果然人聲鼎沸,中庭上所有的旅客都訝異的看著我與Tika,我不管,一屁股在走廊上坐下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雇嚮導是幹什麼用的?讓Tika去想辦法。他得給我找片屋頂。

不久以後捷報傳來,另外兩位嚮導幫我「喬」出了一張單人床——只不過是在一間三人房裡,跟一對年輕的法國夫妻一起。

小餐廳好暖好暖,長條椅子上,大家挪了一個位子給我。這裡基本上是兩群人,十一個人的法國隊與八個人的德國隊,我是唯一的散客。這下可好,他們各自講法文與德文,我就完全免除了社交的責任。

一個高海拔的夜,外面的世界已經失溫,但是人跡罕至的山裡,卻有一個洋紅色的鮮豔小旅館,裡面擠了好多人,全部都在大聲的說笑著。法國隊有人過生日,廚房裡端出樸素的蛋糕來,見者有分。德國隊大樂,用力拍桌子唱了一首歌回贈。(還以為歐洲人都很優雅呢?)

只有一個人不出聲,那是這個時空裡的一個錯位者,「神隱少女」裡面的無臉男。桌下的炭火把我的手錶烤得火燙,我對著筆記本低頭發怔。旁邊有人且全不理我,我感覺安全。要爬的山爬上去了,打算要去的地方已經去過了。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工作上,感情上,社會關係上,我「自由」了好些年。我聽過許多羨慕之詞,有些是客套,有些是投射。一位朋友曾經夢見我住在一個孤絕的房子裡,旁邊的海深邃、湛藍、平靜,我大笑說:我真想活在妳的夢裡!

實際上我並不活在夢裡。「自由」就是居住在海拔四千公尺的地表,較少的空氣,較小的地心引力。有時我不知道會不會就真的飄走了,有時我自問,「妳到底有沒有在呼吸啊?」

This is the price that I paid to be me.

法國隊的一個男生偷看我,被我逮到好幾次。此時我是否看來十分失意?如果他寫遊記,他會不會說:那個女生一點也不漂亮,但是我想她是一個女巫,一個恰好在我面前被憂傷逮住了的女巫;她的魔法也許太過昂貴了,她還付得起嗎?

18 comments:

  1. Anonymous9:51 PM

    ㄜ...你一定要出這本遊記啊,拜託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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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們三十幾歲的女生一定有一些共同點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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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Anonymous2:33 AM

    hope someday we can easily say:"I know how much I have paid to be myself, but at least I am happy now. And that's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 enjoy your writing very much. Thanks for sharing these stories and thoughts with us. Even though we don't know each other in the real world, I feel strong connection between us--thirty-something women who struggle to be independent physically, socially, and emotionally.

    Take care and do 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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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Anonymous4:20 PM

    「我將來此提領我半生的疲累。——或者,是那疲累在提領我。」
    這一篇讀來傷感,誰的那麼一點心事都被妳勾出來了。
    天堂是給無憂的天使住的;卻同時也是提醒凡人深沈心事的地方--愈美好的地方,似乎愈使人無所遁形。
    PS.我喜歡妳這句形容「基地營是塵世的最後一個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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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Anonymous9:41 AM

    以為自己很自由,其實很不自由.....你早就被自由綁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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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Anonymous10:52 AM

    真是堅強啊阿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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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Anonymous5:37 PM

    I'm too weak to calm myself,
    After reading the article.

    自由從來就昂貴,我們不是從小就被告知的嗎?“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那比生命更高價的東西,必然取得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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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ㄟ,有誰曉得為什麼這篇一直沒有出現在Feed裡面嗎?我的newsgator上面沒有,直接看http://cleanfor2months.blogspot.com/atom.xml也沒有。只有我有這個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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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是喔?好奇怪。不瞭,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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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我用feedburner去ping也叫不到。(BTW,你叫這名字真好笑。)被我惡搞一陣以後連聯播都不見了。也許是Atom0.3應該要升級成1.0?我只看到網站上恐嚇說0.3已經玩完了,卻看不出要怎麼升級。等blogger.com良心發現幫使用者升級吧。但聯播怎麼會不見我倒是不懂。吃飽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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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聯播回來了,原來是自己手賤刪掉了一個以為沒用的括號。但改個日期再貼一次這一篇,也還是ping不到。沒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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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嗚,嘲笑我的名字。怨~~~~

    附註:ping, 四聲ping, 請不要念錯。要不會變成怨~~~~怨~~~~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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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忽然覺得一定是因為妳前一篇的標題選壞了,我現在每次看到Feed上面列的還老是它,就覺得「怎麼你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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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Anonymous1:53 AM

    原來天堂是只給天使住的地方嗎?早知自己沒指望的,唉!早已遺落天使的翅膀,在塵世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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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我一直沒想過在尼伯爾爬山的意義
    直到最近幾篇才像是被提醒了想起來
    喜馬拉雅山、宗教。。這些聯想
    雖說那是一種本質化,不過好歹也給當地人帶來一些收入與利潤
    這樣講來,本質化也沒那麼糟糕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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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Anonymous9:03 PM

    突然想起好幾年前,你曾在與王丹、林強一起列席的座談會上說過:『我覺得自己寫得最好的是情書和日記。但這兩者都是不能公開的!(笑)』
    那尼泊爾這系列算是很接近你的日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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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哈!哈!哈!原來妳有去那一場啊!

    嗯……也不算啦。總還有更見不得人的事情可以寫在日記裡,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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