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7
【岔題】葬兔
我依稀記得,聽說邱妙津自殺的那一天,我照舊與朋友去吃了宵夜。也沒怎麼傷春悲秋。不久以後,死亡效應就漸漸的輻射出來:《鱷魚手記》獲得了那一年的時報文學推薦獎,邱妙津在書裡使用的「拉子」一詞,很快在女同志世界裡流傳開來,並且繼續衍生出更為狎暱的「拉拉」。我懷疑邱妙津有生之年是否曾經讀過任何一篇針對她的評論,但她死了以後,後見之評就像蘑菇一般的冒出來了,其中不乏溢美之詞。年復一年,她始終沒有被遺忘,畢竟那暴烈的死亡實在太好用了不是嗎,那些沒有死的人多麼喜歡提起她的事,稍微跟她沾上一點邊的,現在恨不得能多沾一點;那不可見的死亡場景展現魅惑的力量,無緣得見的人用想像,有緣得見的人則重述又重述。
如今十年過去,「拉拉」仍是女同志喜歡的代稱,同時也是舒潔衛生紙上面那隻土黃色的小狗;當他們剛剛推出這個logo的時候,每天都興高采烈的在電視廣告裡喊著:「新年拉拉/聖誕拉拉/開學拉拉,統統送給你!」「酷兒」仍然是同志喜歡的代稱,同時也是可口可樂註了冊的專利商標,那個光裸的小傢伙且成為一個成功的行銷個案,導致一種淡而無味的稀釋果汁異軍突起賣得極好。
在《姊妹戲牆》裡,我分析過《鱷魚手記》與《蒙馬特遺書》的性愛,自然也提及邱妙津那無法忽視的狂暴與絕望;這次重看,我看見的是《蒙馬特遺書》裡一個不起眼的配角:一隻兔子。牠在遺書的一開始就已經死去,但正是牠的死,啟動了Zoe的尋死歷程。
寵物是情人的化身,尤其如果是跟情人一起養的寵物。人們常常這樣來建構一個擬似的家庭,不能合法地擁有婚姻並自然地繁衍子嗣的女同志更常常這樣;《蒙馬特遺書》裡也點明了,確實是這樣。
「『兔兒』——我對她溺愛的象徵及延伸……」
「我想對兔兔的愛戀也是對她愛戀的轉移,然而絮和兔兔是更接近、更互相了解、更天性相通的吧……」
兔子是絮,兔子是Zoe與絮的愛情(好的時候),兔子是Zoe對絮的愛情(不好的時候)。然而兔子死了。
怎麼死的?即使兔子不代表任何其他事、不是任何人的化身,而僅僅代表著他自己——一隻長耳朵紅眼睛的毛茸茸生物——,我們仍然會問,牠怎麼死的?寵物主人通常會更嚴厲的自問,會徒勞地帶牠去看獸醫,會傻瓜似地細細回憶自己做了什麼其實是錯的,或沒做什麼其實是錯的,是不是忽略了什麼預兆延誤了什麼病情……寵物主人會開始一場內心的審判。
然而Zoe沒有。對絮(以及讀者)宣布了兔子的死訊之後,她斬釘截鐵的說:
「下定決心,不要任兔兔就這麼白死,要賦予牠的死以意義,否則我走不過牠的死亡,我接受不了,沒辦法繼續生活下去。」
Zoe為自己辯白:
「絮,你誤會我了,我或許不是個夠健康足以擔當兔兔的爸爸,但是我並沒有虐待牠,我盡了我的愛心在照料牠,牠死的時候,我是個勇敢的爸爸!」
邱妙津詳細地敘述了兔子的後事如何處理,到第二十書且又回到了初次與兔子結緣的場景,以及相處的細節;但是有什麼事情被跳過去了。兔子是絮,兔子是Zoe與絮的愛情,兔子是Zoe對絮的愛情;Zoe怎麼可能不問兔子的死因?
看過《蒙馬特遺書》的人一定很多,但有多少人會記得那隻兔子是怎麼死的?事實上,邱妙津以一個括號,潦草的交代了。
「剛剛清晨六點半時,我給自己煮了一包米粉泡麵,加入一小顆法國白菜(就是兔兔吃剩下三顆裡的最後一顆,那可能就是導致兔兔死亡的原因),三分之一鮪魚罐頭,半罐洋菇罐頭,一顆蛋……」
Zoe想像著、計畫著自己的死亡,最後決意執行;但是她不能面對兔子的死亡。她且以身涉險,故意吃掉那可能的致死之物。果真那個什麼人說的是對的:最有意義的,不是那些寫了出來的東西,而是那些沒有寫出來的。在一個句子已經說完了、而下一個句子還沒有吐出來的些微間隙裡,我偵測到巨大的罪惡感,壓縮在兩個互相包覆的括號裡。那裡曾經有一整個宇宙的內疚,世界終於撐不住,塌毀了,成為一個體積無限小而密度無限大的黑洞。
於是我讀起其他莫名其妙的書來:在《陪牠到最後》(心靈工坊出版)裡,動物的死亡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禮物,死亡可以是雖然哀傷但又祥和溫柔的事情。
「要有很深的智慧才能懂得在該來的時刻,走得既優雅又有尊嚴。無論多麼勇敢的人,也會有害怕的時候,有時害怕過深,會摧殘一個人的勇氣……就算是這樣,也不是一樁『壞事』。恐懼也是塵世肉身的一部份。」
在《死亡見證》(時報出版)裡,從事殯葬業的詩人說出他的專業心得:
「埋葬老人,等於埋葬已知的過去,有時我們會想像那過去比實際還好,但過去全部都一樣,是我們佔據的一部份。回憶是壓倒性的主題,是最終的慰藉。
但是埋葬嬰兒,卻是埋葬未來,尚未揮灑的未知,充滿希望與可能,卻於我們的樂觀期望中戛然中止。悲傷沒有邊界,沒有極限,沒有已知的終結。」
二十六歲的邱妙津也是「戛然中止」的,雖然不能說「尚未揮灑」,但是所有的未知都形成難以抵抗的誘惑:倘若那個黑洞能夠被面對呢?倘若她維持得住張愛玲說的「兇險的平衡」,則她將寫出如何的一番景象?那黑洞果真是無法抵抗的嗎?我們與黑洞的真相之間,可能只有一枝火柴的距離,而誰才是盜火的普羅米修斯?
和《姊妹戲牆》裡寫的一樣,我似乎永遠在閱讀邱妙津的時候極力抗拒著,跨著馬步擺出拔河的姿勢。十年之間我又繼續地聽說了其他人的死訊,感覺自己這一方好像愈來愈勢單力薄,砰一聲又過去一個,然後又是砰的一聲。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遲鈍無感,我對每一則消息傷春悲秋,雖然我未必感到多麼驚訝。在那一聲悶響之前,他們早有沈鬱的徵兆,也早就開始折磨身邊的人。這場拔河倒無關乎同志身份,而關乎神智清楚。我預感我們這一方還會繼續的失敗下去,像廣告裡那些使用普通電池的粉紅色小兔子一樣,在途中一一痙攣倒下。這場賽事不知道還要折損多少兔子,我亦沒有別的妙計。只能悄聲葬之,奠以法國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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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th is used to end but it really reflects the part one so cannot release. What do you think?
ReplyDeleteI think "smiley" is one of the most brilliant creations on the internet. ;)
ReplyDelete讀完讓我想對自己的兔子好一點。
ReplyDelete莫非就是這種愛的念頭讓我如此樂觀?
噁~~~
ReplyDeleteThank you for your brilliant statement. hahaha.... I am suprised that you even reply. Does look like getting older leads to less sarcasm or am I just asking for another slam? :-)
ReplyDeleteSmiley, I have no idea who you are. But if you know me in person and you've ever sensed sarcasm from me, I'd say that I must have a reason. :D
ReplyDeleteReason?.. 嗯.... I can't think of any good reason,尤其是兩個相識且無過節的人.雖說作家文字可殺人於無形不過我這小老百姓應還請不到您的尚方寶劍. :)
ReplyDeleteConsider it my bad that we got off on the wrong foot.
I've always thought of you as an admirable and formidable writer with an extraorinary multiliguistics talent. A brilliant writer (no pun intended here ;)) with a razor-sharp mind and thorough command of syntactical expression of your thoughts. Poignant abstraction of complex issues through which well positioned simplicity elegantly delivered without any sacrification of conceptual integrity. A true A ranked writer!
關於《蒙馬特遺書》多年以前當跟第nth女友分手時細細讀來身感受同.幾年之後跟第n+(n+1)th女友分手時再拿起它來卻只剩感慨人生無常..... As I am getting older things don't hit me as hard but they do sneak in deeper and linger longer...
我尊敬能堅強存活的人,但也尊重選擇死亡的人。
ReplyDelete身為同病者,我同情邱的自私自虐,更同情她的情人與兔兒,至於對一些人的神化美化只能說他們太天真。
不過,我記得邱和她的情人有一次旅行把兔子放在家裡,回來看到牠啃掉一盆植物,那實在太誇張了,不幸的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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