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讀到真正的好東西,反而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好像置身在莊嚴的教堂中,不由自主的輕聲細語起來。薩拉馬戈的《盲目》就是這樣,一個被莫名疫病侵襲的城市,得病的人眼前全白,如同在牛奶之海裡泅泳,而看不見。盲目之病迅速傳播,傳染途徑不明,更添恐慌,文明在瞬間跌回原始狀態,人回復成獸,善與惡也回到原點,進行無盡辯證。
以「盲」作為象徵,好像簡單得很,許多語言裡都有類似的表達,「盲點」、「視而不見」等等。但《盲目》令我感到可貴與驚喜的是,薩拉馬戈並不只把「盲」當作一種無知愚蠢,而也冷靜仔細地描寫著,盲目之病如何的暴露了我們的脆弱;盲目之病作為一種動態的傳染病而非靜定的狀態,更清楚點出這種癲狂的集體性與互動性,以及其中蘊含的出路:既然盲目不是本質,那麼就不是毫無改變的可能。
看了小說以後,我把改編的電影《盲流感》找來看,心裡帶著很大的疑惑:一個講述盲目的故事,怎麼能夠改編成以視覺為主要訴求的電影呢?那牛奶一般的盲,在銀幕上能有什麼樣的魅力呢?再說,小說裡有那麼沈重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時刻,薩拉馬戈寫得很節制,但是變成影像以後,還能夠拿捏適當的距離嗎?故事裡最重要的角色是醫生太太,我一看到茱莉安摩爾出場,就幾乎想要關掉了——不對不對,我想像中的醫生太太應該再老一點再平凡黯淡一點,茱莉安摩爾太聰明亮眼了。我因此驚覺,如此抗拒一個作品的改編,顯然已經不小心成為《盲目》的粉絲了。
小說裡,醫生太太是個不起眼的角色,稱謂就已經暗示了那附屬、次要的位置。她並不是什麼千中選一的聖人,獲選擔此大任;就像疫病沒什麼理由的掉在別人頭上一樣,「看得見」以及附隨的責任,同樣沒什麼理由的掉在她頭上。我喜歡這樣的安排,這樣《盲目》才不至於成為一個「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啟蒙故事。茱莉安摩爾雖然長相太聰明,但還是傳神地表達了醫生太太的艱難處境:看得見,不見得是一個清高優勢的位置,而是卡珊卓拉一般,希臘式的悲劇。她看見了,所以她得受苦。不知者不苦,她卻得看盡世間的苦難。
電影上映以後,引起了美國盲人協會的抗議。他們認為盲人在這個故事裡被當作文明的反面,對盲人很不公平。薩拉馬戈回應道:「愚蠢平均分佈於盲人與明眼人之中。」我不知道盲人朋友們是否滿意於這個回答,但是心裡竊竊覺得好可惜。我真希望這個故事可以被讀成:我們都是盲的,那疫病不斷在我們身邊輪轉;當我們僥倖不盲的時候,可否一同承擔這個盲眼城市的悲與喜?我再度驚覺,如此雞婆想幫作者回應、解釋,粉絲身份真是不容否認了。
2010/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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