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29

鬼與夢


搬家的最後一步,就是沒什麼時間了什麼也不會再多想了趕快搬吧!房東的媽媽與姊姊一起來,這位媽媽笑也不笑,好恐怖。姊姊很正常。鑰匙還他,押金還我,一起去地下室察看電錶的讀數,然後走出大門,就降,拜拜。

其實還沒完。那個難纏的沙發床,移到大樓裡沒有上鎖的儲藏間。打電話給剛剛跟我聯絡的買家,跟她說,妳就來按電鈴,叫鄰居幫妳開門,把沙發搬走吧;待我隨後再給妳一個帳號,妳把錢匯進來就是了。到了這地步真的是半買半相送啦。她很有義氣的說沒問題,但提出了更有義氣的替代方案:「我現在就可以出門,一小時內會到,妳可以等嗎,那我就可以直接付妳錢了。」於是沙發床在最後一秒賣給了一個非常秀美的年輕女生,皆大歡喜,不敢相信。

王爾德童話裡說影子是靈魂的身體。王爾德版本的人魚公主我怎麼看都是一個男同性戀的故事,漁夫必須用一把刀把影子切下來,才能入海與他的人魚公主在一起,但是此後他就沒有靈魂了。他的影子哭泣著走開,一年以後回來岸邊重聚,影子求這個漁夫說:「讓我再進入你的身體吧!」哇哈哈!!好啦那不重要。我是要說我覺得物是歷史的身體,發生過的事情,以隱密無解的方式銘刻在物身上。為一個尚可堪用的東西找下一個去處,好像送一段歷史走入無垠的宇宙。

遇見舊日的物,像見到歷史的鬼魂。我用過一個灰藍色外殼的Compaq筆記型電腦,在我去內觀十天以後便壞了不能開機,送給懂電腦的朋友。去年去她家時竟然見到那舊物還看起來人模人樣的趴在角落裡,真是大驚如見鬼一般,她解釋:「這只是殼而已,裡面什麼東西全部都換過了,所以看起來是他,但其實不是了。」借屍還魂,更增添鬼魅之感。

如果人與人之間是六度分離,那人與物之間呢?完全不會算。我的電腦認得我的髮夾嗎?房東的那張闊氣舒服沙發記得所有坐過的屁股嗎?完全不能算。那是N度或者零度分離,而兩者差別不大。

打個呵欠,課程結束了,感覺到那輕鬆。腦子比較容易說大話說他都不在乎,但是身體與情緒才是比較誠實的,默默地緊張著,直到事情過去鬆懈下來,才感覺到先前的緊繃。再打個呵欠。舊物如鬼,浮生若夢。

在這裡住了十個月。

聽到第一聲鳥啼,然後春天就來了。四月的時候,櫻花開,燦爛並且平淡,很自然地就在人行道旁,從樓梯間俯望。

某一天發現附近有一片草坡,只不過是房子後面的一片野草,但卻躲著很多兔子。當然也是野兔子。

野兔跑起來,我就想到小時候老是斷水又長得很醜的玉兔牌原子筆。

但是他們通常都不跑。只是低頭一直吃。

從草坡上撈過界吃到別人家門口。

松鼠也不遑多讓。這個季節看見全身棕色的松鼠,我覺得他們長大了應該就會變成一般的灰色松鼠了。

看野兔時順邊鑽去旁邊廢棄的房子裡偷看。也沒什麼,就是廢棄了。過了一禮拜,房子沒了,剩下怪手。


從樓上再俯望一次。


論文寫完以後,快要搬走以前,一個下午,陽光照進來。桌上的書是要還的。現在,當然已經還了。

2008/08/24

雪中行路


下雨,外面頓時不有趣。躲在家裡。想起在雪中行路,一腳踩下去,陷下去。拔起來,踩另一腳,又陷下去。空氣吸進鼻腔裡感覺到那冷峭。走了好一陣子路邊有一個小木屋。

小木屋裡什麼也沒有,只是順便在牆邊釘了木頭板凳。沒有門,門是一個開著的洞,可以進來,可以出去。所以沒有與世隔絕但是木屋裡還是暖。只要不像外面那樣沁心涼,就是暖。

記得帶了起司與麵包,煮好的蛋,還有蘋果。吃完了以後坐在木屋裡沒事幹。所以坐不久也就上路了。

那是去年夏天在瑞士。沒理由下雪的但是莫名其妙下了八月雪。在平地,嘴就刁了,要這個要那個。在雪地裡,比較乖。

我遇見了很多小木屋,領受恩情。世界給我看很美的事情。

2008/08/20

倒數計時離開漢堡


倒數計時離開漢堡。

大約悶了兩個禮拜,無所措其手足的悶,突然感覺漢堡這麼有趣,德國這麼有趣,歐洲這麼有趣,而我就要走了。兩年間不斷地離開與遷徙,並沒有變得比較會打包。太強烈地感到時間的有限,震懾於時間的流逝,房裡如此安靜,我聽見牆上我的鐘,滴,答,滴,答。感覺時間從我的指間流過,而留不住。

莫名其妙的去了海德堡,因為夜車南下夜車北上來回只要十八歐元,因為心有未甘走以前非得再玩個什麼不可,總之沒有一項是為了海德堡。果然除了累斃以外也沒有覺得很怎麼。在古堡旁的樹下與哲學家之道的半途露天睡了兩覺,最後還是累斃了回到漢堡,也沒有比較甘心。還是聽見滴,答,滴,答。

走以前還要去哪裡呢?選擇很多,每一個都差不多。去過的有意思的區域要不要再去一次,還是後面的野兔草坪再走一走,說不定今天運氣好又會看見刺蝟慢吞吞無害地龜行?夕陽漸漸地收斂了光亮,我想不出哪一個選項比較好所以哪兒也沒去,滴,答,滴,答。

論文要收尾而瑣事這麼多,房裡的必需品一件一件變成長物。買東西的標準更加嚴苛,必要的話買一小包米吧,必要的話買一小瓶醬油吧,如果沒有小包裝的那就說什麼都不買了。沒滋沒味的吃飯,數著頁數寫沒營養的論文,換行時剛好多一個字,太好了立刻另起一段。

聽很多Anjani。(她是「阿假逆」呢。)Blue Alert,Leonard Cohen的詞,而謝天謝地終於不再是他的鴨子聲,呵呵。「阿假逆」唱得可好。清醒精準的聲音,伴奏退到最遠處,你所聽見的完全只是她,清唱加上這裡那裡偶爾的兩個琴音,彷彿將一切看得明白透徹,但是決定溫柔地淡淡地說就好了。她的聲音有那種質感,所以她唱「我從未愛過」或「你之後別無所愛」,就是比較可信,見過世面的說與清純天真的說畢竟不同。當然更好的是,「許多夜晚忍過了無星也無月,我們也能忍過離別」。我用阿假逆為自己收魂安魂,但是待她唱完,我又聽見,滴,答,滴,答。

論文要寫八十到一百頁。當然寫八十頁就好,寫一百頁幹嘛。結果真的就寫八十頁,一字不多,空白不少。幾個月前和同學聊天,她說她擔心論文進度會落後,寫不完。我說,唉呀沒那麼難啦。眾人說,哇~~。我說,隨著死期漸漸接近,我的標準就會漸漸降低,所以總是會寫完。她們以為我開玩笑,其實我句句實言。

書還給圖書館,講義也都變成長物啦哈哈哈,才不要帶回去哩,堅決不相信日後還會挖出來讀。離開前把論文寫完,完全是高中時期不想把書帶回家就在學校做完功課再回家的行徑。人真是不會變。

論文自然是謝誌最有意思。「完成論文的喜悅,被離別沖淡。兩年其實不足以讓一個人在異文化裡生根,但是離別迫近,卻令人覺得被連根拔起。」滴,答,滴,答。

還想跟同學們見一面,寫email請他們來吃飯,寄信名單越來越短,只剩區區四人。其實是三人,我明知第四人已經去了波昂,在那兒實習。像是徒勞地伸出一隻手拽拽衣袖說,ㄟ?

下午在超級市場意外遇上麵包出爐,不僅受誘惑捧回,還丟棄原來煮義大利麵的計畫,凶性大發抹上奶油,吃得有滋有味。知道那個傷懷的低潮過去了。因為只不過幾個小時之後的現在,我肚子又餓了,腦子裡轉來轉去的盤算著要弄點什麼好吃的來吃。

離別之眼看見的歐洲俊美風雅,而這一切將會結束。但是什麼東西結束了?不知道。其實不知道。現在有而以後沒有,謂之結束;但除非我知道往後將發生什麼事,否則我無法確知什麼東西現在有但不會再有。

房子要退租,網路要解約,家具要轉賣,瑣細小物要遣散丟棄。遷徙就是浪費,生了根又要拔起,不論如何浮淺,總是徒勞地揚起塵土。總是滴,答,滴,答。不過,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吃飽了,又有勇氣不怕浪費不怕徒勞,又有新的溫柔去對待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