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找到「怪賊飛天狐」(After the Fox),回顧最初的偶遇。再看,還是大樂。真是怪,也真好笑啊!這部片當初票房失利,也從沒有被列入什麼百大、必看之類的名單,也許因為這樣,裡面的幽默型態沒有被複製、仿效,四十年後再看,還是大樂不能止。彼得謝勒的妹妹想當電影明星,跑去守候某大明星的駕臨,人群中發出驚呼:「你看那鼻子,好像馬龍白蘭度啊!」另一人問彼得謝勒到底車子裡是何許人也,彼得謝勒回答,「馬龍白蘭度的鼻子。」
2004年BBC與HBO聯手拍了「彼得謝勒生與死」(The Life and Death of Peter Sellers),回顧他的生命故事。片子找來傑佛瑞‧瑞許演彼得謝勒。成名前頗受挫折,成名後縱情聲色,離婚結婚輕忽家人,脾氣暴躁內心脆弱,這不是所有大明星的基本配備嗎?「彼得謝勒生與死」在這部分了無新意。
如果笑得出來的話,彼得謝勒死得很有喜感。那天他正要去找律師簽字跟第四任太太離婚,並且重簽遺囑,遺產不要分她。(彼得謝勒說:「一個人要到結了婚,才明白快樂是什麼。只是到那個時候已經太遲了。」)他還來不及去,就心臟病發作死掉了。葬禮上,依他生前要求,播放一首歌叫In the Mood。那是他最後的幽默,因為他討厭這首歌。另一項安排是財產:彼得謝勒有一兒兩女,他決定給每人八百英鎊。他的兒子大概不覺得這有什麼幽默:「連律師來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時候,都忍不住要臉紅。」剩下的巨額遺產,如彼得謝勒企圖避免的,依法全數歸他的第四任太太。
在那一串片單裡,有一部片叫做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嘿!Alice B. Toklas不是葛楚史坦的女朋友嗎,著名的女同性戀。彼得謝勒演一個美國律師,穩定但是無聊。他弟弟是嬉皮,交了一個嬉皮女友。彼得謝勒受到嬉皮風潮的召喚,逃婚當了嬉皮,丟掉家當、開放自己家,讓大家隨便住。這個自我探索的起點,是嬉皮女友做的大麻布朗尼,再保守的人吃了都樂陶陶。原來Alice B. Toklas除了以身為葛楚史坦的女友著名以外,另一件功績就是出版了大麻布朗尼的食譜。片子的主題曲這樣唱: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 So is Gertrude Stein…這部片是一個清新小品,挺有意思的呈現中產階級與嬉皮價值的正反合,尤其女同性戀的典故可以這樣自然的用,反映出很有趣的文化氛圍。
另一部叫做Murder by Death,我覺得片名很有意思,不過我的說英文的朋友覺得很爛。彼得謝勒演一個中國神探。故事是一個老頭廣發英雄帖邀請全世界的著名偵探一塊兒來晚餐,預告這裡會發生兇殺案,考驗這些偵探的推理能力。要說種族歧視,這部片才是真正的種族歧視。中國神探抵達這座豪宅以後稍做休息,跟大家共進晚餐;但房門一開,他穿大紅色的滿清官袍戴黑色官帽,在中文電影裡,只有殭屍才這樣穿!彼得謝勒把眼睛畫成上弔的鳳眼,戴了暴牙,說一口破碎的英文,好幾次被糾正:「名詞前面要加the!」
Murder by Death是個胡鬧的笑片,有David Niven,Alec Guinness,後來演神探可倫坡的那個糟老頭,以及後來演Babe的那個瘦老頭。這樣坦白的種族歧視已是歷史陳跡,既然如此,我也就也不怎麼介意。什麼事情可以開玩笑,什麼事情不行,實在是說不準。「奇愛博士」把德國人刻畫為無藥可救的納粹、變態、野心份子,大家照樣笑,德國人沒吭聲,這樣的角色也從未被判定為政治不正確。粉紅豹的笨探長是法國人,他們也取笑他的法國口音。這部笑片儘管平庸,彼得謝勒還是很盡責的學了中國口音,很稱職。又或者這些都不重要:我已經正式成為彼得謝勒的粉絲。
「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 or: How I Learn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改編自一部軍事驚悚小說Red Alert。那是冷戰的高峰,也是美蘇雙方武器競賽的高峰。小說寫的是一個極右派美國將領,痛恨共產黨,也很氣美國沒有積極的反共,於是不顧一切派遣戰機去轟炸蘇聯,希望這樣能夠逼使美國全面開戰。那時候的主流戰略思想是美蘇兩大強權的恐怖平衡。怎麼個平衡法呢?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說,你別打我,你敢打我的話,我在死前一定會把足以毀滅全世界的核武扔出來。我知道你也是這樣,所以我也不會打你。我們就這樣互相憎恨但是暫時饒彼此不死。行話是MAD,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 庫伯力克(Stanley Kubrick)覺得MAD實在是太荒謬太好笑了,所以決定拍成超寫實諷刺笑片。由於題材敏感,時機敏感,「奇愛博士」上映時被迫在片頭加上這段字幕:「美國空軍聲明,他們的防衛系統會避免片中事件的發生。此外,片中人物絕無影射任何真實人物之意圖,亦請明鑑。」此地無銀三百兩,是為本片第一個笑點。片子還沒開始,觀眾已經笑翻了。
奇愛博士的右手不聽使喚。片子裡沒多交代,不過真的有這種病,叫做「他手症」,alien hand syndrome。原因可能是中風,也可能是腦部手術,但總之患者的某一手不但無法駕馭,還常常跟正常的那隻手唱反調,以致於患者感覺那隻手似乎是別人的手,故名之。奇愛博士的這隻怪手怪得可有意思了,他講到人種挑選的優生學概念時,右手便不由自主的半舉起來,向希特勒致敬!與右手搏鬥之餘,奇愛博士一不小心就稱呼美國總統為「Mein Führer」,德文意思是「我的領袖」,納粹對希特勒的稱呼。當時的美國高階戰略顧問裡確實不乏前納粹科學家,奇愛博士的怪手,顯示他骨子裡一點沒變還是納粹。這個奇愛博士,也是彼得謝勒。
同樣令人難忘的是George C. Scott演的老粗將軍。這個角色好戰又好色,英雄一般的大開大闔、聲如洪鐘,也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梟雄。George C. Scott演得一臉認真,眼神如鷹,但沒有大腦,徹底荒謬。有一場戲是這樣的:他聽著蘇聯大使說話,不耐煩的插嘴打斷,一邊說話一邊後退,絆倒,在地上漂亮俐落的滾一圈又站起來,全然不以為意的繼續說話。
George C. Scott這樣演,是被庫伯力克騙的。他本想演的收斂一點正常一點。庫伯力克拐他說:演一個很誇張的看看,當作熱身而已,我沒有要用。但最後用在電影裡的全是這些誇張的版本,氣得George C. Scott說再也不跟庫伯力克合作。他後來演「巴頓將軍」,那就威嚴正經了,或許他覺得老粗將領醜化了軍人?我自然無從看到那些不誇張的版本,但是我覺得「奇愛博士」裡他的誇張,非常非常恰當,真是好極了,回味無窮!我倒帶看他絆倒好幾次,還是讚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