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15

《姊妹戲牆》新版後記:終將與自己相逢

在鄭鴻生追憶七○年代左翼學運的作品《青春之歌》裡,錢永祥回顧了當年學運青年的困惑。他們在兩者之間擺盪,一邊是勇敢奮進的,戰士型的唐吉訶德,一邊是懷疑深思的,學者型的哈姆雷特。於是錢永祥問道:如果哈姆雷特想當唐吉訶德呢?

我想那不是「如果」,而是「當然」。作為一個哈姆雷特,只要你的思索是誠懇的,關懷是真心的,你不可能沒有一點點唐吉訶德。總是會有那麼一個點,令哈姆雷特再也坐不住,終於投筆從戎,飛蛾撲火。

那個點,通常就叫做:青春。


《姊妹戲牆》寫於我的(毫無疑問的)青春時期。那是我對異性戀霸權下的戰帖,行文除了哈姆雷特式的舉證分析,亦偶見唐吉訶德式的氣急敗壞。十多年後展卷再讀,對於少作,難免沈吟斟酌;但是誰能責難青春的莽撞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四篇更早的文章一併收錄,作為台灣本土同志論述的歷史見證。

〈姊妹情誼與異性戀機制〉寫於一九九一年,我在讀大三。這是我對同志議題的思考起點,從女性主義入手;那時的理論滋養,大致來自讀書小組「歪角度」。一九九七年我將美國學者柯采新的四篇論文編輯成《同女出走》,並寫序言〈尋找一種很女同性戀的東西〉,交代了我的思索路徑,我的同志觀點至此亦大致成形。這兩篇文章是《姊妹戲牆》的前傳。

〈Like a Lesbian〉寫於一九九五,我在那裡提出了一個非常古怪的主張,就是異性戀者應該拒絕表明身份,親身分享同性戀歧視。那時候同志現身的空間不大,所以連這麼迂迴的策略,也似乎值得考慮。沒想到這上個世紀的想法,在施明德要求蔡英文表明性傾向的新聞風潮裡,竟然十分切題,這是時代幽了我們一默。〈看不見的同志〉則是應一九九八婦女國是會議之邀而寫,十幾年後,民法的魔術仍在,而同志運動已經躍躍欲試,準備挑戰民法相關規定;重刊此文,略表聲援之意。


我們並不清楚,究竟是青春孕育了希望,還是希望滋養了青春。如同我們不知道,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亞里斯多德說,一隻雞的概念就蘊藏在一個蛋裡面,關於青春與希望,我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這麼多。

哈姆雷特坐不住,一個兩個十個百個,他們的希望匯聚起來,變成曠野裡的吶喊。他想要的東西,他是那麼無可選擇的,必須去追求。所謂青春,不過如此。


除了收錄「前google時期」的文章、補綴失落的歷史以外,新版《姊妹戲牆》也增補了一些新的社會事件,讓這本書兼有時代變遷的軌跡。十幾年前我對異性戀霸權的看法,今日觀之仍然大致切合情勢,例如《犀利人妻》不脫女女競爭的父權模式,晶晶書庫案暴露一向以來的性歧視與雙重標準;或者銀行的「單身條款」雖走入歷史,但單身歧視卻在其他社福政策裡借屍還魂。讀者甚且可以在新事件與舊事件之間找到工整的對照,例如施明德要求蔡英文公布性傾向一事,非常神似台大暴力點名事件;屏東車城女學生相偕自殺,也令我們想起北一女資優學生相偕自殺的憾事。我不敢竊喜自己的分析有何神算,只遺憾社會是不是進步得太慢。

不過也犯不著太悲觀。這一次施明德話聲未落,天下圍攻;維護蔡英文的聲音來自藍營、來自綠營、也來自不直接涉入黨派政治的社運團體或評論者。無論哪一種聲音,都為蔡英文的性身分保留了一個起碼的空間,沒有人說「她才不是呢,不要亂猜!」蔡英文也守住了起碼的底線,沒有急於撇清。

世界從來是這樣參差的改變。進進退退的,呈現鋸齒狀。沒有一將功成這回事。


我喜歡一則數學謎題。說一個和尚住在山下的破廟裡,有一天想去朝山。他清晨出發,在僅容一人的狹窄山徑上,一步一步,走走停停。黃昏時,剛好爬到山頂,鹹鴨蛋似的紅日當著他的面沈落。山頂也有座廟,和尚就在那座廟裡借住兩日。然後又是一個清晨,他拎起簡單的包袱下山去,同一條山徑,同樣在黃昏回到山下的破廟。請證明和尚在上山與下山時,必然曾在同一時間,經過同一個點。

難處是和尚爬山並非等速前進,而是忽快忽慢。假設這同一個點,是途中的一個涼亭,他上山時正逢中午,在這裡休息吃點乾糧,但何以見得他下山時也會恰好在中午經過呢?假設這同一時間是下午三點,上山時他正踩過一株小草,但又何以見得他下山時也將準時疊上這個足跡?

正牌的數學家可以用複雜的作圖證明這個答案。然而我們也可以簡潔而美麗的,把題目想成是兩個和尚、同一天出發,就行了。雖然說不準何時何地,但是只要都是清晨出發、黃昏抵達,他們在這條山徑上必然打過照面。

這一年因為死刑議題四出演講,不時遇到聽眾過來打招呼,說他們本來讀我寫性別的東西,一路追蹤著,就順便也關注了司法人權的議題。我低頭在《殺戮的艱難》書頁上簽名,簽完了卻冒出一本《姊妹戲牆》或《愛的自由式》。總有遇見故人的驚喜,好像可以問一句,「寒梅著花未?」我把力氣花在別的運動上了,看到性別運動仍然生猛地存在,一方面深慶得人,另一方面也有點前世今生的恍惚。

如今我的行囊中,青春存量可疑,希望仍然飽滿。我看到同志運動在反歧視的記者會上,射出一只輕盈的紙飛機,象徵反抗歧視的勇氣;我和照片裡的同志朋友一樣笑了,並且感到快樂。那是一個有幽默感的對抗,一個調皮的反擊。

青春的憤怒和緩了。樸素的紙飛機輕盈地滑翔,我在想,也許「哈姆雷特還是唐吉訶德?」的抉擇,已經不是問題。


或許人生的故事就是這樣的?當清晨和尚從山頂啟程回家的時候,許久以前的那個他,也剛好從山腳出發。意氣風發的唐吉訶德正要上山,歷盡滄桑的哈姆雷特準備回家。天色一點一點的亮起,一條山徑的兩端,兩個踽踽獨行的身影,在荒山裡都以為自己享有一整座山的寂寞,卻不知道,他們正向彼此慢慢靠近。

某時某刻,在山徑上的某處,我們終將與自己相逢。

2 comments:

  1. nthuwriting@gmail.com10:31 AM

    張娟芬先生您好,

    因為尋找良久仍找不著您的聯絡方式,故在此冒昧以部落留言的形式,還望您能見諒!

    我是清華大學寫作中心計畫助理,周秀樺,僅代表本中心劉承慧主任和中文寫作資料庫團隊向您解釋及邀請您加入「大學中文寫作教學資料庫」典藏資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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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資料庫極希望收錄您的文章,故冒昧送出這封說明,希望您了解資料庫,進而同意無償授權。以下是此資料庫極希望能收錄的文章:

    1. ,《殺戮的艱難》,台北:行人文化實驗室,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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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祝 安好
    清大寫作中心 周秀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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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Anonymous3:25 AM

    娟芬

    我本來以為找妳的聯絡方式應該不難
    結果就是老是忘了跟編輯問又老是沒找到妳聯絡方式
    所以本想寫信給妳的就到現在還沒寫
    在這裡先問個好 我再問編輯好了 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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