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01

與「惡」面對面


【前言】《死刑台前的告別》是一個美國死刑律師的執業自傳。這篇文章是我寫的推薦序。

在美國德州擔任刑案律師、為死刑犯辯護,就像唐吉訶德跑去荷蘭定居一樣,是一種和自己過不去的人生選擇。美國是民主國家中的死刑重鎮,而全美超過三分之一的死刑都出自德州;除了牛仔與敞蓬卡車以外,死刑堪稱德州的另一特產。大衛‧道在德州擔任死刑犯人的辯護律師,自然因為盛產死刑而經驗豐富。因此這本生涯回憶錄充滿了人、故事與感受,透過一個執業將近三十年、全心投入死刑辯護的律師的眼睛,看著這個制度、這些人。

書裡主要有兩種人。第一種是身陷死刑制度之中、插翅也難飛的人。其中有的人確實有罪,有的人也許無辜。但是在死刑的面前,這兩種人往往難以分辨,最後也往往一同被捲進那個一旦啟動就停不下來的死刑機器裡。

第二種是像大衛‧道這樣,繞著死刑制度乾著急、卻拿它沒辦法的人。開場的故事裡已經鮮活地點出他的工作:死囚死期在即,書記官的一通電話、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必須小心判讀其中微言大義;即使看起來很絕望,也還是不放棄的認真思索上訴理由;「要擔任死刑犯人的委任律師,需要很多很多妄想。就算勝算很低,你也必須說服你自己,這次狀況不同。」然後,通常的狀況是,大衛‧道得面對自己的失敗,並且必須打電話通知他的當事人,行刑時間已經定了。

在台灣,我認識不少替死刑犯人辯護的律師。出於職業習慣與不成文的行規,他們多半情緒內斂,有時半開玩笑的自況「沒血沒淚」。這一行的專業程度必須以壓抑情緒的能耐來衡量。但是他們都清楚地記得,自己執業生涯裡第一個辯護失敗的死刑案件。可能只是淡淡的一句:「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有當事人被槍決。」我亦不再追問。但是知道,象徵專業的法袍底下,仍然是熱血熱心。

台灣與美國的死刑制度相去甚遠。美國的死刑至少有獨立的量刑程序與明確標準,也有較嚴謹的程序要求;這些台灣都沒有,死刑還是靠著幾句標準模糊的成語堆疊就判了。相較之下比較嚴謹的美國死刑,尚且是大衛‧道律師大加抨擊的對象,也仍然拂不去誤判的陰影。難怪讀大衛‧道律師的書,許多場景與情緒都那麼熟悉:與時間賽跑永遠來不及,與死神拔河永遠不敵,不管你有沒有道理。

但這本書不是一個律師的失意告白。我以為最精彩的,是大衛‧道寫出了他與「惡」面對面的經驗,他近距離接觸死刑犯人的心情與觀感。

「他徒手殺了他兒子的媽媽和外婆。誰能和這樣的人產生關連?誰想和他們有關?每次我離開監獄,都迫不及待想要洗個澡,將死亡的絕望氣息沖洗掉。」

「從內心去了解一個坎坷的人,你至少有一陣子會一樣坎坷。」

「有些人犯下的罪行是那麼禽獸不如,你不能去了解他們,如果你想要了解他們,他們的面容和印象會破壞你所有的愉悅。」

大衛‧道的工作最令人疲倦之處,可能就是必須與惡打照面。那類似的滄桑,我在紀錄片《死刑房的門前》裡面也看到,老牧師專門負責聆聽死刑犯人的臨刑告解,那些情緒如此沈重壓在他的肩頭。甚至我自己,讀每一份判決書、與死刑犯人書信往來或者會面淺談,也屢屢感到無言以對。

這就是這本書最可貴之處。常人別過頭去不看的,他堅定地凝視。常人噤聲不語的,他迂迴訴說。在一日的盡頭,他坐在搖椅上看著家人入睡,讀詩,把被破壞的愉悅撿回來。然後明日,又是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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