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25

烏龜日記


烏龜日記起先如水底傳來的囈語。Russell Hoban寫海龜、鯨魚和其他我懶得查字典的不曉得什麼生物,種種豆知識莫名其妙撲面而來。如果讀者能夠撐過前面五十頁,故事的結構就漸漸地顯露出來:兩個離群索居的人都想著要把海龜救離動物園的禁錮。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在異性戀假設之下,浪漫的邂逅可以預期。

我喜歡他的寫法,一邊等著這兩個孤獨鬼相遇。他們心有靈犀於反社會傾向,冷淡與漠不關心;兩個人腦子裡各自充滿自我懷疑與困惑。好像不大適合發展愛情喔。

我一邊等著看哪一個人會採取行動,或者發生一個什麼事情來讓兩個人墜入愛河,一邊逐漸理解將海龜放生代表什麼意思。這兩個活得不耐煩的人想要藉著還海龜自由來還自己自由。他們都中年了,都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都迫切需要一個戲劇化的改變,但又竊竊希望最好什麼也不要變。做做樣子就好了。

但他們是麻煩的傢伙。海龜象徵自我,太簡單也太容易了。在付諸行動之前,他們已經開始自我懷疑,並且承認這番自以為好意的舉動只不過是人類的虛偽。

原來烏龜日記非關烏龜,也不是兩個心靈相通的孤獨鬼的戀愛故事。烏龜日記是一場來來回回的無盡辯證:擁有什麼東西來建立確認自己的存在,還是放棄擁有的東西來放自己自由。答案不是非此即彼。像人生中大部分的課題一樣,總是一點點這樣與一點點那樣。完美的人生就是在其間來來回回地,找一個平衡點。

我喜歡的片段:

「Polperro像一個阻街女郎,向行人乞討,以保處女之身。」

「事情的結局總是預寫在其開端。」

「一隻母羊舔著剛剛生出來的羔羊,那應該就是所謂的『擁有』了吧,但是母羊從來不曾真正擁有小羊。」

「我掛掉電話以後盯著電話看。狡猾的傢伙,害我說出不想說的話。」

「有時候,渾身不自在的人卻能夠令別人感到寬心自在,真令我驚訝。」

「她看起來超體諒的。我很氣。我覺得我沒有什麼屁好讓她體諒的。」

誰要出?我可以翻。

2008/09/16

春夏秋冬又一春



看韓國片「春夏秋冬又一春」,或譯春去春又來。導演金基德Ki-duk Kim。好漂亮的電影。慢,但是有意思,舒緩。

老和尚帶著一個小和尚,住在一個湖中間的小廟裡。要出門得划船。小和尚調皮,抓了魚、青蛙、蛇,一一為他們綁上石頭,放回去自生自滅。老和尚看見了,趁小和尚睡覺時,在他身上綁石頭。小和尚醒來,自然向師父認錯求饒。老和尚說,你去把昨天那幾隻找到,幫他們把石頭解下來,然後我才幫你把石頭解下來。如果他們死了,你就得終生在心上帶著一塊石頭了。

然後小和尚長成青少年和尚,老和尚還是老和尚。來了一個生病的年輕女子,她的母親要她在此養病。青少年和尚動了凡心破了戒。老和尚只是灑米養雞,用清水在石頭上練書法,字跡存在幾秒鐘,就不見了。終於有一日青少年和尚與年輕女子在船上做完愛睡著了,老和尚起床看見,在雞腳上綁條線,把雞扔上船去,然後輕輕地把船拉回來,拔掉栓塞讓船進水,然後便氣定神閒地走掉了。青少年和尚醒來,自然向師父認錯求饒。老和尚讓年輕女子回家去,然後也就沒說什麼。青少年和尚哀求無效,女孩子還是走了。於是他夜半起來,帶走了廟裡的佛像,順手抱走了雞。老和尚奪他所愛,他也要。

然後青少年和尚長成了青年人,殺妻後潛逃回到廟裡來。老和尚已有了新的寵物,是一隻長得蠻難看的白貓。青年滿臉殺氣,殺妻的刀子還有血,但他把佛像帶來還了。老和尚自顧自地在門外地上寫書法,任由青年關在小廟裡尋死尋活。這回用墨汁了,但是不用毛筆,用貓的尾巴,被老和尚捉著偶爾喵兩聲。寫完了,是心經。老和尚要青年用那把刀將經書刻在地上化解憤怒,不過青年已經用那把刀削髮為僧。警探來了,老和尚喝叱青年和尚繼續刻,要求警探讓他刻完再走。隔天船開時,那隻白貓不知為什麼也在船上,老和尚沒有阻止,只是揮別時看起來不捨。他疊好袈裟,自焚了。

然後青年和尚長成了中年人,在寒冬中走過冰封的湖面,將這老廟重新開張。他從冰裡取出幾個彈珠似的小東西,大約是老和尚的舍利子,給他刻了一尊冰佛像。中年和尚在冰上練拳,拖著石磨爬山鍛鍊身體。有一天來了一個蒙面的女人,抱來一個嬰兒。她哭著,把嬰兒留在廟裡,但離開時跌進洞裡凍死了。

然後中年和尚長成了老和尚,嬰兒長成了小孩。小孩嘿嘿嘻笑著,為難一隻烏龜。

2008/09/10

老朋友


小時候認識的人,如果後來走在同一條路上,理所當然常常遇見,通常沒事不會想到這個人叫做老朋友。但是世界這麼大,條條大路通羅馬,卻也條條大路離開羅馬。走在自己的路上並不覺得,直到遇見小時候認識的人,他走了我沒走的那條路。這種人就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帶著一個舊日的共同點。我們一起做了什麼事情,所以那樣認識了,而且同行過一段路,分享過一段歷史。兩人的資料庫拿出來比對,有時候他撿起了一段我丟掉的記憶,有時候我存放一些他的往事。

但老朋友是陌生的,他走在那條我沒走過的路上,見過了我沒見過的風景。於是他變成了一個我沒見過的他。我研究他的臉,想看出我們分別以後的每一個步伐。他走進過一個迷宮,一條死巷;他曾進出幾個戰場,身上心上隱密地留下一些印記,家裡牆上掛著幾個麋鹿頭。他被光芒照耀過,可能是市街上的繁華,閃耀的寶石,或者高處俯望的璀璨夜景;光的背面,暗影浮動,可能優雅,也可能幽暗。

那麼他還認得我嗎,我的臉也記錄了我的路,山窮水盡與柳暗花明。我破碎地訴說,像馬可波羅對忽必烈解釋一張棋盤的樹紋,一座石橋的橋拱。在熟悉與陌生之間,談話跳躍著,談一些離開羅馬以後發生的事,談一些在羅馬時期認識的人。我看見他眉間微微有了皺紋,知道我也在同樣的地方微微地老去。

在談話的尾端,熟悉與陌生被縫合了,我們是彼此的馬可波羅。我講述我的甜美與凶險,在他未曾涉足之地。但是他領略過甜美也見識過凶險,而且他也見到我們在同樣的地方微微地老去。我們又繼續在每一條離開羅馬的路途上奔走或散步,直到羅馬已遠,但是奇妙的是,老朋友並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