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22

假鬍子彼得謝勒(四之四)


然後是羅莉塔(Lolita),庫伯力克的作品。舊譯「一樹梨花壓海棠」,可是幹嘛啊,羅莉塔就羅莉塔嘛。Wikipedia上說彼得謝勒演的不是主角,但「搶戲功夫一流」。電影開場是男主角失魂落魄地走進一個大房子,裡面東西橫七豎八廢墟一般。他喊著一個人,蓋著白布的一張椅子蠕動起來,是彼得謝勒。他完全喝醉了,神經兮兮的對男主角很友善,要跟他打桌球,彷彿看不出來對方分明是來尋仇的。男主角打了一會兒球耐心用盡,掏出槍來,彼得謝勒直到被射傷了才稍微醒過來,奮力在階梯上爬啊,躲啊,躲到一幅油畫背後,可是油畫哪擋得住子彈呢。鏡頭停下來定住,我們看到那幅油畫是一個少女,那顆子彈恰好打在眉心。

彼得謝勒演一個作家,在旅館邂逅男主角及其繼女,立刻猜出是怎麼回事。他雞婆地找男主角搭訕,又不好直說,只是一直說:我可以叫旅館幫你加一張床,或者多找一個房間;我跟他們很熟的!後來他的舞台劇在羅莉塔的學校上演,他挑了羅莉塔當女主角,繼父吃醋了不肯讓她去演。作家彼得謝勒戴起厚重的眼鏡說起德國口音,假裝成駐校的心理醫師,跑去做家庭訪問。他暗示說羅莉塔在學校怪怪的,他們研判是性慾方面的某種問題,要仔細調查家庭背景。繼父自然心虛不肯。假心理醫師便順水推舟說,那讓她多參加學校活動好了,也不失為一個發洩精力的好出口。因為這一段演出,後來才有「奇愛博士」的一人分飾多角。

庫伯力克能夠真正地用彼得謝勒,讓他發光。看看彼得謝勒在平庸的片子裡如何「辱於奴隸人之手」,便知道庫伯力克是如何的伯樂。在羅莉塔裡,彼得謝勒即使很簡單的跳一場舞,也很好笑。他可以好笑但是不膚淺。

我終於找到「怪賊飛天狐」(After the Fox),回顧最初的偶遇。再看,還是大樂。真是怪,也真好笑啊!這部片當初票房失利,也從沒有被列入什麼百大、必看之類的名單,也許因為這樣,裡面的幽默型態沒有被複製、仿效,四十年後再看,還是大樂不能止。彼得謝勒的妹妹想當電影明星,跑去守候某大明星的駕臨,人群中發出驚呼:「你看那鼻子,好像馬龍白蘭度啊!」另一人問彼得謝勒到底車子裡是何許人也,彼得謝勒回答,「馬龍白蘭度的鼻子。」

「無為而治」上映的隔年,彼得謝勒就死了,得年五十四歲。他認同這個空白的園丁角色,人生也終結於這個角色,豈不美妙?不,他拍了另一部爛片「傅滿州的奸計」,不幸地成為他的最後遺作。此外,布雷克愛德華用彼得謝勒拍粉紅豹系列時沒有用到的鏡頭隨便收一收,又湊成一部粉紅豹電影,大賺死人錢。痛恨平庸的彼得謝勒終結於極致的平庸。

他的人生不是別的樣子,正是他所企圖避免的那樣。遺產流向他不想留給的人,生涯停駐於NG鏡頭二流爛片,不該紅的角色紅了,該得的獎沒有得。當然,如果能夠笑得出來的話,這個人生是挺有喜感的。連他的墓碑都令我發笑:「親愛的丈夫:我永遠愛你。」

我喜歡「怪賊飛天狐」的結尾。彼得謝勒是個賊,從電影一開始就被關在牢裡,但因為聽說妹妹不好好唸書,急得要越獄出去管教妹妹。獄中有心理治療師定期來訪,跟這個賊談過話,出去了。彼得謝勒把自己化裝成治療師,把自己綁在床上喊救命,騙過了警衛,溜出監獄大鬧一場。

末了這個賊又被逮了。他豪氣干雲地誓言要再度越獄。治療師又來了。這回彼得謝勒真的把治療師給綁了,自己化裝成治療師,大搖大擺的走出監獄,可憐的治療師喊救命但卻引來警衛的訕笑,「又來這招,不靈啦!」監獄的門在彼得謝勒身後關上,他走向鏡頭,露出賊笑,要把假鬍子撕下來。咦,撕不下來。再試一次,還是撕不下來。彼得謝勒大驚失色:「唉呀我的天哪!跑錯人了!」

一個真的,一個假的,綁住一個,逃了一個,「跑錯人」是完全不邏輯的,所以荒誕好笑。但是對於身份空白搞不清楚「我」是誰的彼得謝勒來說,或許竟是讖語。或許從來就沒有彼得謝勒,只有壞蛋博士、笨蛋探長、空白園丁與怪賊飛天狐,這些分裂的虛構無法加總整合成一個真實的人。最後只有撕不下來的假鬍子,與鬍子下的哈哈一笑。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韓愈,雜說四

「有時候現實太恐怖了,我們實在不願意面對,除非困處於喜劇之中。不許拿某件事開玩笑,等於是認輸。」——彼得謝勒

彼得謝勒。死於一九八○年,七月,二十四日。


-1962 羅莉塔
-1964 奇愛博士
-1966 怪賊飛天狐
-1968 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
-1976 Murder by Death
-1979 無為而治

2008/07/21

假鬍子彼得謝勒(四之三)


2004年BBC與HBO聯手拍了「彼得謝勒生與死」(The Life and Death of Peter Sellers),回顧他的生命故事。片子找來傑佛瑞‧瑞許演彼得謝勒。成名前頗受挫折,成名後縱情聲色,離婚結婚輕忽家人,脾氣暴躁內心脆弱,這不是所有大明星的基本配備嗎?「彼得謝勒生與死」在這部分了無新意。

但導演有不少巧思。傑佛瑞瑞許演彼得謝勒,也演其他跟彼得謝勒有來往的人;於是上一秒鐘彼得謝勒與庫伯力克發生爭執,下一秒鐘,「庫伯力克」轉過臉來,是傑佛瑞瑞許。彼得謝勒的母親臥病在床,彼得謝勒拒絕來探視,下一景,她從悲傷中抬起頭來,變成傑佛瑞瑞許。這些變化創造一種魔幻迷離的效果,彷彿彼得謝勒能夠洞悉所有人的心事。技法很炫,但我覺得形式與內容有衝突,因為依照劇情描述,彼得謝勒明明是個很不肯為人著想的自私鬼。

傑佛瑞瑞許是個好演員,我對他在「鵝毛筆」裡演薩德侯爵那股邪氣印象很深刻。但是在「彼得謝勒生與死」裡,很遺憾,他不管演誰,都還是像他自己傑佛瑞瑞許。更糟的是,他自然也演了彼得謝勒所演過的那些著名角色,笨探長、美國總統、奇愛博士、園丁先生,唉呀,還是通通都像他自己傑佛瑞瑞許呀。「彼得謝勒生與死」向彼得謝勒致敬最成功之處,是拿傑佛瑞瑞許來當犧牲品。由於有傑佛瑞瑞許的對照,我才悚然驚覺原來那些角色要演成那樣,是那麼的困難。傑佛瑞瑞許演奇愛博士時只有邪惡,但不好笑;演園丁先生時只是呆滯,不是空白。

只有看過了傑佛瑞瑞許的二流拷貝,才明白彼得謝勒的謎團比原先所想的更大更深,更離奇難解。他是怎麼演的呢?那些截然不同的角色,互相衝突的元素,彼得謝勒演得渾然天成,好像他天生就長這樣似的。真實的彼得謝勒是怎樣的呢?

這個問題顯然有人問過了。彼得謝勒說:「沒有我。我不存在。曾經有一個『我』,但我已經動手術把『我』切除了。」

「彼得謝勒生與死」對於這個問題,提供得也很有限。也許那是一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也許彼得謝勒的俏皮話,其實是個誠實的回答:真的沒有「我」。他非常認同「無為而治」(Being There)裡的園丁角色,那正是一個空無的主體。傑佛瑞瑞許註定要失敗的。彼得謝勒自況,「我像隻鬼一樣的不真實,直到我又在銀幕上扮演一個別人。」好演員如傑佛瑞瑞許如何能演一個「鬼一般不真實」的存在?

「彼得謝勒生與死」結束得很漂亮。彼得謝勒在大雪中佇立不語,雪花沈落,字幕浮升,我們明白,他的陰沈失意,是因為「無為而治」沒有得獎。這樣寒涼的時刻,見證他的失意的人卻是布雷克愛德華,彼得謝勒向來瞧不起的、粉紅豹系列的媚俗導演。字幕交代了彼得謝勒的死。鏡頭拉遠,這影像變成攝影棚裡放的毛片,看的人轉過來,是傑佛瑞瑞許,彷彿年輕的彼得謝勒後設地看著自己的一生。他露出一個無奈的、看開了的笑,起身走上演員休息的拖車,再度轉過身來對鏡頭說:不行,你不能進來。關起的車門上寫著:彼得謝勒。

如果笑得出來的話,彼得謝勒死得很有喜感。那天他正要去找律師簽字跟第四任太太離婚,並且重簽遺囑,遺產不要分她。(彼得謝勒說:「一個人要到結了婚,才明白快樂是什麼。只是到那個時候已經太遲了。」)他還來不及去,就心臟病發作死掉了。葬禮上,依他生前要求,播放一首歌叫In the Mood。那是他最後的幽默,因為他討厭這首歌。另一項安排是財產:彼得謝勒有一兒兩女,他決定給每人八百英鎊。他的兒子大概不覺得這有什麼幽默:「連律師來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時候,都忍不住要臉紅。」剩下的巨額遺產,如彼得謝勒企圖避免的,依法全數歸他的第四任太太。

此後我再看彼得謝勒就毫不挑剔了。粉紅豹系列、007皇家夜總會,著名的大爛片也毫不介意的看,我想看這個人如何地被糟蹋與自我糟蹋。他曾經辯解,「我不是難搞,我只是受不了平庸。」這些電影不是別的,正是無可救藥的平庸。

在那一串片單裡,有一部片叫做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嘿!Alice B. Toklas不是葛楚史坦的女朋友嗎,著名的女同性戀。彼得謝勒演一個美國律師,穩定但是無聊。他弟弟是嬉皮,交了一個嬉皮女友。彼得謝勒受到嬉皮風潮的召喚,逃婚當了嬉皮,丟掉家當、開放自己家,讓大家隨便住。這個自我探索的起點,是嬉皮女友做的大麻布朗尼,再保守的人吃了都樂陶陶。原來Alice B. Toklas除了以身為葛楚史坦的女友著名以外,另一件功績就是出版了大麻布朗尼的食譜。片子的主題曲這樣唱:I love you Alice B. Toklas! So is Gertrude Stein…這部片是一個清新小品,挺有意思的呈現中產階級與嬉皮價值的正反合,尤其女同性戀的典故可以這樣自然的用,反映出很有趣的文化氛圍。

另一部叫做Murder by Death,我覺得片名很有意思,不過我的說英文的朋友覺得很爛。彼得謝勒演一個中國神探。故事是一個老頭廣發英雄帖邀請全世界的著名偵探一塊兒來晚餐,預告這裡會發生兇殺案,考驗這些偵探的推理能力。要說種族歧視,這部片才是真正的種族歧視。中國神探抵達這座豪宅以後稍做休息,跟大家共進晚餐;但房門一開,他穿大紅色的滿清官袍戴黑色官帽,在中文電影裡,只有殭屍才這樣穿!彼得謝勒把眼睛畫成上弔的鳳眼,戴了暴牙,說一口破碎的英文,好幾次被糾正:「名詞前面要加the!」

Murder by Death是個胡鬧的笑片,有David Niven,Alec Guinness,後來演神探可倫坡的那個糟老頭,以及後來演Babe的那個瘦老頭。這樣坦白的種族歧視已是歷史陳跡,既然如此,我也就也不怎麼介意。什麼事情可以開玩笑,什麼事情不行,實在是說不準。「奇愛博士」把德國人刻畫為無藥可救的納粹、變態、野心份子,大家照樣笑,德國人沒吭聲,這樣的角色也從未被判定為政治不正確。粉紅豹的笨探長是法國人,他們也取笑他的法國口音。這部笑片儘管平庸,彼得謝勒還是很盡責的學了中國口音,很稱職。又或者這些都不重要:我已經正式成為彼得謝勒的粉絲。

2008/07/20

假鬍子彼得謝勒(四之二)


「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 or: How I Learn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改編自一部軍事驚悚小說Red Alert。那是冷戰的高峰,也是美蘇雙方武器競賽的高峰。小說寫的是一個極右派美國將領,痛恨共產黨,也很氣美國沒有積極的反共,於是不顧一切派遣戰機去轟炸蘇聯,希望這樣能夠逼使美國全面開戰。那時候的主流戰略思想是美蘇兩大強權的恐怖平衡。怎麼個平衡法呢?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說,你別打我,你敢打我的話,我在死前一定會把足以毀滅全世界的核武扔出來。我知道你也是這樣,所以我也不會打你。我們就這樣互相憎恨但是暫時饒彼此不死。行話是MAD,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

庫伯力克(Stanley Kubrick)覺得MAD實在是太荒謬太好笑了,所以決定拍成超寫實諷刺笑片。由於題材敏感,時機敏感,「奇愛博士」上映時被迫在片頭加上這段字幕:「美國空軍聲明,他們的防衛系統會避免片中事件的發生。此外,片中人物絕無影射任何真實人物之意圖,亦請明鑑。」此地無銀三百兩,是為本片第一個笑點。片子還沒開始,觀眾已經笑翻了。

「奇愛博士」有幾條敘事線。瘋子將領派遣戰機去炸蘇聯以後,關閉了基地及所有對外通訊,企圖逼使美國總統全面開戰。一個英國交換軍官(英美是親密盟友,所以有「交換軍官」制度,像交換學生那樣,旨在促進雙方的互相了解)跟瘋子將領一起困在辦公室裡,一邊聽瘋子將領胡言亂語,一邊溫言軟語想勸瘋子把戰機召回,避免大戰。這個倒楣又無奈的英國軍官就是彼得謝勒(Peter Sellers)。

美國的戰略顧問室裡,包括總統在內的所有重要人物與軍方將領緊急舉行圓桌會議,了解現況並且討論解決辦法。軍方的高階將領是一個老粗,跟那個瘋子差不多,力勸美國總統:事已至此趕快開戰吧。「我並不是說我們連頭髮也不會亂,我是說,傷亡人數頂多只有一千萬到兩千萬人。而已!」

與老粗將領相反的,是禿頭的美國總統,說話慢條斯理溫溫吞吞的,耐著性子問道,「我聽不懂呢,將軍。我以為,只有我才有權力指揮使用核武啊?」老粗將軍也沒辦法解釋,就隨便回些廢話:「是的總統先生,只有你能下令。呃,我也不想妄下判斷啦,不過,ㄟ,現在看起來好像是,Ripper將軍僭越權限了。」「你在做人員信賴度測試的時候跟我保證過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的啊!」「嗯,我覺得,只因為單一事故就把整個計畫說得一文不值,並不是很公平。」

美國總統只好急電蘇聯總理迪米崔,「迪米崔啊,我們常常在講萬一氫彈出了問題的話要怎麼辦。現在呢,嗯……我們有一個指揮官,有點……發神經啦,秀逗啦。他呢,下令叫我們的轟炸機去炸你的國家……ㄟ,讓我講完,讓我講完嘛,迪米崔,你就不能為我想想嗎,你以為我會好受嗎?」炸了別人還怪別人沒有「為我想想」,這美國總統也真好意思。蘇聯總理的人與聲音沒有出現在電影裡,這一段完全靠美國總統在電話線這頭唱獨腳戲,這個美國總統,也是彼得謝勒。

既然戰機叫不回來,那只好叫蘇聯把這些戰機趁早打下來。在前線賣命的空軍被國家輕易地背叛,「奇愛博士」將戰爭的荒謬性推到極點。不幸的是,有一架戰機非常耐命,中彈漏油,但沒有墜毀,還在盡責地執行轟炸任務。這時候蘇聯大使透露,他們造了「末日機器」,一旦受到攻擊就會自動啟動,無法停止。美國總統已經受夠了老粗將領一直嚷嚷要開戰,轉而向奇愛博士請益。

奇愛博士以前是納粹,二戰後歸化為美國公民,他的姓氏是德文翻過來的,所以才這麼古怪。他不良於行坐著輪椅,誇張的大波浪的金髮,戴著墨鏡,說話時帶著詭異的微笑。他說「末日機器」真的是不歸路,唯一應對之道就是建造地底防空洞,用電腦挑選健康的、聰明的、有生殖能力的人躲進去繁衍後代。奇愛博士且建議,第一,政府高官一定都要入選;第二,男女比例應該是一比十,這樣才能好好繁衍後代。老粗將領聽得嘴巴都合不攏了,說:那……那不就是說,不用再一夫一妻了嗎?奇愛博士說:為了人類的將來,總得有人犧牲哪。

奇愛博士的右手不聽使喚。片子裡沒多交代,不過真的有這種病,叫做「他手症」,alien hand syndrome。原因可能是中風,也可能是腦部手術,但總之患者的某一手不但無法駕馭,還常常跟正常的那隻手唱反調,以致於患者感覺那隻手似乎是別人的手,故名之。奇愛博士的這隻怪手怪得可有意思了,他講到人種挑選的優生學概念時,右手便不由自主的半舉起來,向希特勒致敬!與右手搏鬥之餘,奇愛博士一不小心就稱呼美國總統為「Mein Führer」,德文意思是「我的領袖」,納粹對希特勒的稱呼。當時的美國高階戰略顧問裡確實不乏前納粹科學家,奇愛博士的怪手,顯示他骨子裡一點沒變還是納粹。這個奇愛博士,也是彼得謝勒。

英國軍官說英國口音,美國總統說美國中西部口音,奇愛博士說德國口音。英國軍官位階低,又倒楣;美國總統有一定的威嚴,態度穩重;奇愛博士是瘋狂科學家,令人毛骨悚然;彼得謝勒一人分飾三角不靠現在神乎其技的化妝與特效,而靠口音,與揣摩、創造角色的能力。許多對白是他臨場即興說出來的。

同樣令人難忘的是George C. Scott演的老粗將軍。這個角色好戰又好色,英雄一般的大開大闔、聲如洪鐘,也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梟雄。George C. Scott演得一臉認真,眼神如鷹,但沒有大腦,徹底荒謬。有一場戲是這樣的:他聽著蘇聯大使說話,不耐煩的插嘴打斷,一邊說話一邊後退,絆倒,在地上漂亮俐落的滾一圈又站起來,全然不以為意的繼續說話。

George C. Scott這樣演,是被庫伯力克騙的。他本想演的收斂一點正常一點。庫伯力克拐他說:演一個很誇張的看看,當作熱身而已,我沒有要用。但最後用在電影裡的全是這些誇張的版本,氣得George C. Scott說再也不跟庫伯力克合作。他後來演「巴頓將軍」,那就威嚴正經了,或許他覺得老粗將領醜化了軍人?我自然無從看到那些不誇張的版本,但是我覺得「奇愛博士」裡他的誇張,非常非常恰當,真是好極了,回味無窮!我倒帶看他絆倒好幾次,還是讚嘆不已。

「奇愛博士」留下了許多諷刺的對白。DVD雖然有中文字幕,但不是盡責的翻譯,不夠好笑。待我有空來研究字幕軟體,自己做一個中文版。他們說各種自我矛盾的胡話,例如傷亡一兩千萬人「而已」。又如:「你們不能在這裡打架,這裡是作戰室!」但戰爭就是大型的打架啊。

看完了「奇愛博士」再想想彼得謝勒就有意思多了。他變成一個謎。他可以演「奇愛博士」,為什麼演粉紅豹探長?

P.S.:大家都翻「奇愛博士」,但是,為什麼不翻「怪手情博士」,或者「怪異情博士」呢?以茲紀念「怪醫秦博士」。這位德國怪博士跟日本怪博士年代應該相差不遠吧。小時候的漫畫人物都被改了名字,也沒有跟我們講一聲。:-(

2008/07/19

假鬍子彼得謝勒(四之一)


多年前在電視上撞見某片,很怪。笑完了以後查電視節目表,片曰「怪賊飛天狐」。隨意向友人提起,他說,啊,那是彼得謝勒,老片子了。

彼得謝勒。聽過但不知道他是誰。

這一年開始看電影,散步一般的東走走西走走,缺乏對大師的敬意,缺乏對明星的忠誠度,也沒有蒐集經典的誠意。就是吃飯的時候放一部來看,前面二十分鐘,因為很餓,通常都聽不懂。但是電影嘛,用「看」的慢慢也就懂了。

這樣遇見了彼得謝勒(Peter Sellers),看了「無為而治」(Being There)。一個中年園丁,從小就在一個宅院裡種花蒔草,雇主不准他出去,電視是他所有的訊息來源。有一天他的雇主死了。律師來接管這個宅院,他得走。這個一無所有又一無所知的中年人,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他的簡單與城市的複雜,使得所有無心的對話都驚心動魄。

那是一部很慢的電影,彼得謝勒臉上、心裡,完全是空白的。住在宅院裡的時候,總是黑人女僕端飯菜給他吃,於是到了大街上,他也趨前向一個中年黑女人說,不卑不亢、沒有情緒地:「妳可以弄午餐給我吃嗎?我很餓了。」

離開宅院的時候,律師問他要不要主張什麼權利,他一臉空白的說,我沒有什麼要求。在大街上被有錢人的車子撞到,有錢人帶他回家讓家庭醫生診治,醫生也問他要不要主張什麼權利,他仍然空白: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問我了,我沒有什麼要求。有錢人邀他共進晚餐,他立刻說,好的,好的,我很餓了。

這部片被歸為喜劇。但我沒怎麼笑,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擔憂,這個與世無爭的人,讓我看見世道的凶險。彼得謝勒空無一物的臉,鏡子一般讓人們任意解讀,他在幾日之間上了報紙、上了電視、成為總統請益的對象,而安全人員著急又納悶怎麼這個人一點背景資料都查不到。

有錢人是一對老夫少妻,先生快要不行了。自從彼得謝勒來了以後,夫妻兩人不曾明說但有了默契。老先生覺得太太跟彼得謝勒,嗯,也蠻好的。但是彼得謝勒不了解這些心眼。他問這位還年輕的太太,莎莉麥克琳:「等到老先生死了,妳會把這個宅院關掉嗎?」

老先生終於死了。葬禮上,彼得謝勒走離了人群,來到樹林裡的一處水塘。他用雨傘試了試,整支雨傘沒入水裡。他直起身,輕盈地沒有負擔地走在水上。

戲外的故事是,為了這個結尾,導演Hal Ashby與製片公司大鬥法。原來的結尾是彼得謝勒與莎莉麥克琳在林中相遇。拍攝結局以前,導演與友人聊天,他誇彼得謝勒把這個園丁先生演得真好,「我就是讓他在水上行走,觀眾也會買帳!」咦,真是個好點子,拍吧。那年代的電影特效還沒有那麼方便廉價,要在水上行走,得動腦筋。導演找了一片平地,放點水,看起來就像個湖,但其實很淺。導演小心避免消息走漏,等到殺青以後帶子送到製片公司,他們已經別無選擇,只好接受。但導演還想在最後加上NG鏡頭,製片公司偏偏不准。導演到每一個戲院的放映室去說:我是本片導演,我們公司送來的帶子出了一點問題,我來把正確的結尾加上去。

彼得謝勒因「無為而治」提名奧斯卡獎,但輸給達斯汀霍夫曼「克拉瑪對克拉瑪」。至於導演,製片公司說他違反合約,他至今還沒拿到導演費。

彼得謝勒最為人知的角色是粉紅豹系列電影裡的法國偵探克魯梭。這個商業掛帥的系列,本來是一個神偷的故事,David Niven主演。結果大家更喜歡笨偵探克魯梭,於是彼得謝勒扮豬吃老虎,把整個系列從神偷的手上給偷走了。

「粉紅豹」不是一隻豹,是一顆鑽石。這寶石中央有一個小小的瑕疵,仔細看,像一隻粉紅豹,因此而得名。電影的開場交代了寶石的來歷以後,鏡頭不斷逼近寶石的瑕疵,切換成動畫,就是那隻粉紅色的頑皮豹,與那段既俏皮又神秘的頑皮豹音樂。頑皮豹動畫本來只是電影片頭,但也大受歡迎,於是獨立有了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粉紅豹系列乏善可陳。我看了The Pink Panther和A Shot in the Dark,第二部稍微好一點,這裡那裡有一些好玩的東西,但不知道為什麼受歡迎,曲低和眾是唯一的解釋。我嘀咕著,就這樣而已?

然後看了The Party。彼得謝勒塗黑了臉演一個印度人。彼得謝勒是英國人,但是二戰期間服役之故,能說印度與德國口音,在其他電影裡也講過中國、法國、美國與義大利口音。The Party又是個笑片。沙漠裡,小丘上有伏兵。一隊騎兵喧鬧地經過,伏兵之中有一名號手,登高一吹,伏兵就紛紛跳出來攻擊敵人。號手因為目標明顯,被敵人擊中了,還是堅持吹他的小喇叭為自己人打氣,但是他上氣不接下氣,吹得荒腔走板。伏兵們受不了他吹得這麼難聽,決定不打敵人了,通通轉過身來對號手開槍。不用說,這個秀逗的號手就是彼得謝勒。

那年代還沒有人去清算電影裡的種族刻板印象,塗黑了臉演印度人這種事現在大概是不能再做了,還學人家的口音更是大忌。但The Party裡面的印度人挺可愛,很白目。片子不難看但無關宏旨,就是一個陰錯陽差的笑片。我還是嘀咕,就這樣?

2008/07/06

工人頭家


還沒有機會看到「薩爾瓦多日記」,但倒是先看了Naomi Klein與Avi Lewis合作的「The Take」。他們是夫妻。Naomi Klein是No Logo的作者,Avi Lewis是加拿大國家廣播公司(CBC)的主持人,兩個人都是參與運動的新聞記者。The Take是一個阿根廷工人「把老闆開除了」的故事。

八○年代末的阿根廷一度被看好有機會躋身工業強國,但在九○年初重重跌了一跤,整個國家宣布破產。當然外國投資者老早把錢領出來跑掉了。大部分的工廠宣布倒閉關廠,失業率是百分之六十。

於是工運者想出了對策:佔領工廠,抵抗驅離,生產用品。倒閉了的工廠閒置著,工人闖進去想辦法復工,跟其他「工人頭家」合作,我買你的零件,他買我的產品,這樣把整條銷貨管道建立起來。

工人頭家很忙,事情千頭萬緒。一邊要應付法院,因為老闆宣布破產,工廠是他的資產一併被法院查封,依法誰也不能去碰那個工廠。一邊要應付警察,法官若下令,警察大軍就在廠房外面。所以一邊還要團結社區,警察來的時候,社區居民築成人牆擋在中間,不讓警察接近。當然還有實際的工作與工廠的經營,但這倒容易;工作誰不會,這是他們操作了一輩子的機器,「我眼睛閉著都能做」;經營也沒那麼難,「記帳對工人來說很簡單,花錢買原料,然後把產品賣掉就有錢,加法和減法就對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對老闆來說那麼難。」

首度重返工廠的時候,工人默默拭著眼淚。困頓的時候,工人默默拭著眼淚。勝利的時候,工人也拭著眼淚。我記得「巧克力冒險工廠」的開頭把我嚇出一身冷汗,那麼殘酷的現實,卻用童話的無知與無所謂來包裹。Willy Wonka遣散了整廠的員工,替代的是機器生產線,與他從不知道哪裡帶來的小矮人移工。小孩子一家四個老人排排躺在床上,不論吃飯、醒著或睡著,都擠在那裡。被遣散的前雇員,小孩子的爺爺,一心想要在死前再回到工廠看一眼。這樣的一家子已經那麼窮,還擠出錢來買巧克力,因為Willy Wonka就是有能力創造一個夢想,讓全世界的窮人散盡千金!整個遊戲是一個對於小孩的道德教訓,汝不可貪婪,不可驕縱,不可自私;但Willy Wanka難道不是整部電影裡最貪婪、驕縱又自私的那個人?

Naomi Klein上電視的時候,每每被主持人詰問,妳抗議這個那個,那妳有替代方案嗎?「The Take」就是她找到的替代方案:工人所有、工人治理、工人共享。不要Willy Won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