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14

騙子瓊凱瑞



在阿姆斯特丹的起點,是一個漫長旅程的結果。我並沒有想到旅程會那麼長,但是現在一切都變甜美了。

關於阿姆斯特丹,所有人都說:那是個好玩的城市,但是別想在那裡找房子。學校給你什麼房子,你就接受。學校給的合約上也是這樣說的:現在簽字,待他們分配下來,你就乖乖認帳。但是我想要一個小家啊!仗著有個荷蘭朋友,我沒向學校申請宿舍。

二月開學,一月可以找房子。我在craigslistexpatriate貼出廣告,情況確實不樂觀,大約總是要八百歐元。去過幾個仲介以後就知道不必再去了,他們要收一個月的房租作為仲介費,即使我只租六個月也不減價。我的機會不在那裡。我的機會在於那種要出國半年的人,想著以後還要回來住自己的房子用自己的家具,他們會想要找一個信得過的人,好好的照顧他的房子。我寄出不少漂亮的信,得到一個美妙的回音,她叫瓊凱瑞。六百歐元,家電齊全,給了我一個地址與三張照片。Google上面一查,離學校好近啊,照片更是陽光燦爛。她說,在我心目中,房子是你的了,不過人們也一直追著我問;如果你可以先付點定金的話,我會比較安心。我說當然,我看過房子就付錢。隨後我不在荷蘭,她不在荷蘭;這事就這樣若有若無的,我小心地與她保持聯絡但又不要太煩,同時也繼續黏在網上找來找去。

荷蘭朋友幫我看了幾個房子,也陪我看了幾個房子。五百八十歐元的市中心studio,樓梯狹小不容旋身,室內恐怖昏暗,蓮蓬頭在馬桶上。四百八十歐元的兩房小公寓中的一房,印度房東秀逗誤植為studio害我們白跑一趟。但公寓還不賴,班上有個印度同學沒分到宿舍,所以我把消息轉給他。後來同學告訴我,那房東自己要住在客廳裡,然後另一房租給兩個男生。六百五十歐元的小公寓重新翻修過,但浴室還是小得像飛機廁所。四百五十歐元的studio雖然小但是確實什麼都有了,尚且有十二樓的好夜景,但中國女生非法轉租,還要求一次付清六個月的房租,當我是傻瓜。跟瓊凱瑞的房子比較起來,我自然都不動心。但是我倒有幾個安全網,例如一個本地藝術家的活動中心樓上有房子可以短期出租。跟藝術家來往很有趣,但是住在藝術家樓上,嗯,這個嘛。我禮貌的問:你們晚上會有活動嗎?他們很坦白的答:冬天都不會有,我們沒有錢付暖氣啊。

客氣的催促之後,瓊凱瑞終於和我們約了時間看房子。荷蘭朋友幫我去看,結果被放鴿子,而且那地址是一家美容院。我們按捺著不滿與懷疑,禮貌的問她是怎麼了。她幾天後回信說,「可能你跑錯地方了吧」,而她的獨子發生了意外,所以她才沒出現,「請耐心等候。」

一月即將見底的時候,我已經充分領受了在阿姆斯特丹找房子的困難。Kamernet是最有希望找到房子的地方,但是只要看今天貼的廣告就好,因為昨天貼的一定早就沒了。我開始找兩極化的房子:七百歐元上下的夢幻之屋,或者兩百歐元左右的分租房間。前者會令我在房子裡感覺幸福,後者則可以讓我享受省錢的美妙。我回到荷蘭借住在萊登,越來越絕望,弄清楚了阿姆斯特丹鄰近城鎮的方位:Zaandam,12分鐘火車到阿姆斯特丹;Haarlem16分鐘;Almere33分鐘;Hilversum35分鐘;Leiden40分鐘。即使如此還是一無所獲。

我向瓊凱瑞致上我的慰問。她最不像騙子的事情就是她沒跟我要錢。所以搞不好她是個頭腦不清說話含混的老太太呢。我與荷蘭朋友輪番客氣的請她給個正確的地址,以及手機號碼,省得又等無人。

有一天另一個好得像謊言的房子出現了,兩房的小公寓要價三百六十歐元,而且可以報地址。阿姆斯特丹一房難求,很多房東非法出租,房客不能報地址,因為房東不想繳稅。我自然又寫了文情並茂的信給他,原來荷蘭也有公家住宅出租,排隊好幾年才能輪得上,一旦租到了就是差不多市價的一半。這個建築師要出國一年,所以公家住宅同意讓他轉租,一切合法,但他只能用原來承租的價錢轉租,不得從中牟利。我們約了時間看房子,隨後我看見他把廣告貼在craigslist,心就涼了一半。他會收到雪片一般的信全部都說「我是個負責任的房客……」果不其然。沒了。荷蘭朋友安慰我:「他住的那一區很恐怖,是青少年發洩種族仇恨的核心喔。」

另一邊,瓊凱瑞溫溫吞吞的說話了。「我的獨子發生意外,我都在醫院裡,花了我好多錢,我破產了。你能不能先匯一些錢給我呢,我可以請我的主任開一張證明給你,房子是你的了。」我們決定逗她一下,便要了她的帳號。然後晾著她不管。過了幾天,換她很禮貌的說:「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我沒有收到錢呢……」

我蒐集了另一個安全網,是一個一房的小公寓。屋主開價七百歐元,但在廣告裡很奇怪的說:「我有另一個房子;我一個禮拜只會來三、四天,在這裡看電視、休息,我從不在這裡過夜。」我不抱希望的去,但房子很雅致,寬幅木頭地板,咖啡色沙發、米色地毯。我客氣地說:這房子比我預期的好太多了,不過,房價也有點超出預算。年輕漂亮的房東小姐說:我可以讓步到六百五,因為你之後還有兩組人要來看房子,可是我最喜歡你。哇,竟然有房東會降價,這真是聞所未聞。但我猶豫於那個奇怪的「一個禮拜來三、四天」的約定,便說回去想一想。通常這就表示沒了。我已經見識過人們在阿姆斯特丹是怎麼找房子的:我們像禿鷹啄食死屍,全不計較它的氣味。你要就想辦法第一個去看房子,不然大概就沒了,因為若有人去看過卻沒有租,那一定是實在太貴了。

沒想到過了兩天,房東小姐竟然寫email問我考慮結果如何,因為她今晚得做決定。那是一月三十一日了,對我而言,也是決戰日。二月二號學校就有歡迎茶會了,我也受夠了住在人家客廳裡的不便。我回信說,我真不敢相信妳在等我,也很感謝妳為我降價。在妳之後我還看了其他的房子,沒有一個比得上妳的。我繼續看房子是因為我得顧及預算,而妳那裡沒有網路與洗衣機,我勢必得多花錢。但我沒有時間了;今晚我會再去看幾個房子,然後我也得做決定。如果妳在我之前做了決定,我完全了解,還是很謝謝妳。

帶著破釜沈舟的決心,又從萊登出發。第一個房子也是合法的出租,四房的公寓,五十歲的男房東想要把其中兩房租給同一人,因為合法所以超便宜。荷蘭朋友幫我翻譯他的email,忽然神秘地轉過來對我微笑:「他是gay。」「你怎麼知道?!」「他的『朋友』幫他回信,這個名字也是男的。」我狂笑,一心想著,也許看過這個房子以後就根本不用再看第二第三個嘍。

結果是個有點陰鬱的男人。客廳有漂亮的河景,廚房也不錯,但是房間只有他宣稱的一半大,而且他顯然全不在乎房客是誰,暗示說,上一個房客從來都很少出現在他面前。我只待半年,我一說就差不多知道,我出局了。我根本沒機會跟他說我有寫女同性戀的書。

第二個房子七百歐元,很典型的那種令人沮喪的房子:貴、破敗、衛浴廚房奇小,仲介商等在那裡,每半小時或十五分鐘就有一組人約了來看房子。第三個房子四百五十歐元,跟房東共用衛浴廚房,竟然意外的好,那個房間以前顯然是客廳,但至少有足夠的照明,那就已經很好了啊。也沒有網路與洗衣機,但門外所有店鋪近在咫尺。我與荷蘭朋友坐下來吃頓飯,我說,我們去領錢來租這個房間吧,那樣我們明天就可以搬了。

等到那頓飯吃完,我卻發現我很想念那個一房的小公寓。是貴了點,但是想到得把我在阿姆斯特丹的這幾個月塞進這個四百五的房間,感覺還是有點悲慘。那小公寓還在不在呢?我們找了一家網咖,房東小姐沒回我信,嗚嗚,間接的哭窮沒有用喔。但我意外發現她又把廣告貼上網了,這次價錢改成六百五了。我一看時間,晚了,料想今晚不會有人去看房子,所以大約可以撐到明天。

回程的路上,小狗追尾巴似的猶豫。一回到萊登自然又黏在電腦前面了;收到房東小姐的email,她說:「我讓最後一步,六百歐元,希望這能解決網路與洗衣的問題。」啊~~~!

我歡天喜地的搬進來,環顧四周時心想:天哪,比我記得的還漂亮……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該要租下的啊!才沒幾天,我與房東小姐就有點不愉快,我在學校東問西問,準備迎戰。結果沒戰,兩人講一講好像也就還好。今天收到modem獨立把網路裝好了,終於又跟世界連起來。實體的我在與阿姆斯特丹一水之隔的彼岸,五分鐘的免費渡輪就到中央車站。每天下午,海鷗在我的窗前成群飛翔。虛擬的我又回到部落格裡來,訴說一個曲折的故事。整件事情我覺得最妙的部分就是:我最後還是租到了一個六百歐元、物超所值的美麗小公寓——正如騙子瓊凱瑞所承諾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