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12

鬼影對我微笑


在這個我已住了好幾個月,眼看著就要離開,且很可能一去不回頭的小城裡,偶然發現有一個很少出現在旅遊摺頁上的博物館,在一個精神病院裡。那裡收藏著精神病人的藝術創作,其中最有名的一人,在那裡住了一輩子,變成博物館的台柱。冬日的陽光珍貴易逝,只比流星稍長一點,於是一刻也不能等的跑去了。

公車沿著海邊往北開,這個我在功課緊的時候覺得索然無味的小城,等我閒了下來,又神秘地對我眨眼睛。精神病院也有些新穎的建築,但博物館是厚敦敦的大石塊堆成,沈默有古風。我出示學生證涎著臉想討看有沒有折扣,面前的女士說,那三十塊變二十塊吧,身後的女士說,不,學生是不要錢的。且得到一本破破的英文說明,逐一去對照這些藝術家的心智與身世。

這不是美術館,我知道我在看的時候心眼不大對:我總是在看,「哪裡可以看出來他瘋掉了?」看起來最瘋的一幅是拼貼的,有裸女,有血,有非洲餓俘,有納粹與共產黨,畫框外憑空伸過來的手握著不知道是一束頭髮還是一柄尖刀,髮梢/刀刃刺向女陰。若是在懸疑電影裡,這畫的人就是連續殺人魔了,但我低頭看手上的簡介,他是醫院裡的治療師。

博物館的台柱叫做Ovartaci,這是她的花名。他有一整個自己的世界,沒完沒了的畫一種身形修長、有點像馬、有點像外星人、有點像埃及人的雌性生物,畫在床頭床尾,畫在盤子上筆記本裡,用紙糊成脆弱的燈籠一般的雕像,再用長條紙寫中國字掛在兩旁像春聯。他有一本中文字典。那些字大部分破碎不成句,但是她的書法還挺像樣的,字是寫出來的,不是畫的。

因為我看起來太像粉絲,那位女士帶我上二樓去放個錄影帶給我看。角落裡很家常的放了一盤蛋糕,細心的用保鮮膜罩著,價目表雖然不大懂,但每樣東西都是五塊錢,所以不懂也懂了。我說要喝咖啡,她便說,「好。我去煮。」「我還要一塊蛋糕。」「自己拿。錢放在那個玻璃碗裡面。」

Ovartaci出生於艱困的時期,兄弟姊妹夭折好幾個,還有好幾個眼盲。他跑去阿根廷工作,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就瘋掉了,被家人送進精神病院,待了五十六年。有一天他磨利了一把刀,切掉了自己的生殖器,他覺得「那玩意從來就不是我的,我也不想要他。」她的作品裡用中文寫著,「太監」,「閹人」,只是人字寫反了,變成一個兩腳朝天的人。紀錄片裡的旁白還是稱她為「他」。

所有的偏執都令人震動,背水一戰且不只一戰,孤注一擲又不只一擲。我吃掉了蛋糕喝掉了咖啡,在二樓走來走去,狹長的走廊兩邊是或大或小的房間,展示的器具看起來沒什麼章法,雖然手上有英文說明但也懶得看,只是讚嘆於這個舊建築神秘的沈默。我混了一下午還有點捨不得走,覺得石頭縫裡窩藏著秘密。Otarvaci蝸居於此,卻在幻想中與古埃及古中國文明緊密相接,一脈相承。想要超越現實的阻隔,或者,當下太過困難卑瑣,必須在想像中另謀去處。一個想像所能企及的最遙遠的去處。她快要九十歲的時候想學達文西做一個飛行器,但在紀錄片裡,螺旋槳徒勞地空轉,她並未戰勝地心引力。

搭公車回來的時候太陽早就沒了,天暗得早似乎令人悵然,但天空,其實是那麼漂亮的藍色。在每天搭公車的小街上,明知光線不足還是偏執地拍照,按快門的震動把人變成一個向我走來的鬼影。我放下相機以後,鬼影對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