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28

我要滾蛋了!


我申請到獎學金了!耶!我要滾蛋了!

早上打開房門,小豆把信放在我房間的地上。表示事關重大,否則信放在餐桌上就好了。我撿起來,覺得信長得像聯合航空,仔細看了一看,赫,真的是丹麥來的。上回朋友說,拒絕信都很輕,許可信包含很多資料,會很重。這信就是幾頁而已,不過上面說,我拿到unconditional offer!

打電話給小豆,第一個告訴她!在她收到信而我還沒起床的這段時間裡,她一定很緊張:答案來了就躺在那裡,而她居然忍住沒有拆。後來她承認信封上有個部分是她摳的,以便從那個透明的小框框裡看進去。

我申請兩個課,拿到的是我比較想念的,Journalism and Media Within Globalisation,剩下那個還沒通知,我不在乎。兩年的課程,四個學期,第一學期在丹麥,那個正在新聞自由的火線上的國家,一個無法發音的城市,次於哥本哈根的第二大城,A頭上頂著一小圓圈,英文拼做Aarhus。第二學期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第三、第四學期在德國漢堡。書念差不多就好,玩一定要玩到。用納稅義務人的錢最快樂,何況還不是台灣的納稅義務人,是歐洲的納稅義務人——獎學金是歐盟出錢。八月底開課。

耶!高興了。這獎學金是我少有的慾望,我通常沒什麼夢想。在考雅思和申請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得失心,感覺到被認可的需要,瘋老鼠感覺到飢餓。我需要聽到一個正式的聲音,以一個具體的付款方式,對我說:我們覺得你很棒。

他說了。我聽見了。我高興了。我要滾蛋了!

2006/03/21

近況:很忙


我在忙,我在忙。部落格上沒有動靜,表示我可能很忙,或者很閒;最近是前者。去高雄訪問死刑犯,回來每天寫四千字。探監感想,一言以蔽之:彼亦人子啊。

朋友拍的片朋友寫的介紹/推薦,都很好。片子裡的黑道說:為什麼會有黑道,因為法律程序太複雜。請律師、上訴那麼麻煩,找我們去,談一談喬一喬就好了。我狂笑。

關於我的死囚採訪,也講最好笑的一件事就好。我坐計程車,司機總是假設我是來做別的事——朋友在這裡上班?來開會?反正,不是探視壞人就對了。我穿得邋遢,不夠台,所以不像家屬。然而這出於好意的誤解,正說明了受刑人家屬也是受歧視的一群。

有一天司機是一個笑呵呵的阿伯。於是我尋他開心,故意跟他說:「我剛才去看一個死刑犯。」

「啊?」後照鏡裡,阿伯的慈眉善目不見了,嚇了一跳以後,臉色陰沈許多,說話也變得謹慎。「是什麼事情?」

「殺人。」

「幾個?」

「兩個。」

阿伯沈默了一會兒,問我:「他是你什麼人?」

「不認識啊。」阿伯釋然了,對我又卸除了心防。

我告訴阿伯,我們是公益團體,來關心受刑人,問問看他們有什麼需要,因為可能也沒有其他人來探望。

阿伯說:「喔。問他們要不要捐器官?」

2006/03/09

32 我愛你,給我十盧比


Panchase是費娃湖環湖山系裡的最高峰,兩千多公尺,在遠遠的西邊。月亮從那裡落下去,在湖面水氣的氤氳裡,山腳優雅地交疊,湖裡的月亮從那裡浮上來。冬天的時候,Panchase也會變成白頭山。我已徹底從安娜普娜的震撼教育裡恢復了,蠢蠢欲動地打他的主意。

有人說,不行不行,妳一個人,危險。這種話我聽多了,雖未必是假的,但也未必真。

有人說,不行不行,妳一個人,我帶妳去。這種話也聽多了,一笑置之謝過。

有人說,Panchase,可以啊!那裡很好啊!我早料到他會這麼說,就是KEEP裡面的平頭男生。公益團體的人就是不一樣,他自己藝高人膽大,也就不會低估別人。

但是我感覺到他可能會高估我,嘿嘿,他不知道我是軟腳蝦。我可從來不敢低估任何一座山。平頭男生無法提供更細節的資訊,比如這裡到那裡要走多久,哪裡可以住宿,非住宿不可嗎,回程去哪裡搭車?我決定今天再爬費娃湖南邊的山脈探探路,如果忽然高興了,也可以去住八角退隱所,說不定明天能讓我碰上一個大日出呢。

公車過了戴維絲瀑布,還不停地繼續向裡開,我坐在那裡越來越得意,越來越得意。我是一個非主流觀光客!其實一切都怪戴維絲瀑布的旅遊宣傳策略錯誤。曾經有一個瑞士女人在那裡跌下去,瀑布遂以她為名——這樣誰還想去?

車子到一個轉角處停下來,市內公車要回頭了。小小的山路舒服的緩坡,有很漂亮的梯田,這就是小村風光了啊,跟要繳入山費的安娜普娜山區並無不同。這是費娃湖觀光區的背面,田裡很自然很生活的種著稻米、小米、麥子,這裡那裡有一樹燦爛的櫻花。爬到有房子的地方就是Kalabang。我找到一個階梯往上爬,發現他通向一個什麼也沒有的石屋,只好又下來。下到一半,看到底下有兩個年輕男人走過,很想趕快下去攔住他們問路,錯過了他們,下一個機會不知是何時。

遠遠的他們也看見我了,其中一個大聲說:「哈哈妳迷路了對不對?妳跑上去幹什麼!那裡什麼也沒有哇!妳一個人沒有嚮導也沒有挑夫,妳怎麼跑來的?」

這時候雖然被奚落也還是很高興。他說他早就看見我了。「這裡什麼也沒有哇!」

「我想試試看從這裡沿著山稜一直向西走,看走多久可以到Bhumdi……」

「妳去Bhumdi幹嘛?」

「地圖上,Bhumdi再過去是Bhanjayng……然後再往西,就到Panchase了!」

「那裡也什麼都沒有哇!Bhumdi沒有旅館,大家是去那裡露營爬Panchase的,妳一個人不可能啊。」

「是喔。那在Kalabang哪裡可以登頂呢?」

他遙指一群紅頂的漂亮建築,在一個小山頭上。「那就是最高點了。但是那是日本人的訓練中心,妳不能進去的。」

於是我便朝那紅頂小房子走去。他們在遠處對我大叫,我想,在外面看看不行嗎?訓練中心在望的時候,腳下已經沒有路了,訓練中心外,鐵絲網有兩人高,美景都被圈住了。嗚,真是沒有人情味。忽然又有人對我叫喊,這回是後方一群農婦。她們很熱情的對我說一串尼泊爾話,我一點也不懂。一個人指了指那棟房子,然後作勢打自己兩個耳光,旁邊的人開心大笑。

我不得要領的看著鐵絲網,農婦們還在喊我,指著一壺牛奶。我欠身用尼泊爾話說:「謝謝。」但她們無論如何不肯放過我,意志堅定的對我說:「巴尼。巴尼。」咦,這我聽得懂,是「水」。若不去實在失禮,我驚險萬分的走在矮牆上,下三階梯田去她們身旁。最後要從牆上下到田裡去的時候已經完全無處落腳,我滑下去,一個農婦厚敦敦的過來抱住我,大家都笑得好高興,我們終於團圓了!

假如我是國家地理頻道的攝影師,這就是我鏡頭裡典型的「亞洲」了:穿著傳統服飾的缺牙農婦,面容黝黑多皺像個酪梨,身形厚實像個西洋梨,腰間掛著鐮刀,旁邊地上擱著大捆大捆的草,那就是她們的工作:割草回去餵牛。在南亞農婦之中有一個外人,輪廓像是東北亞來的觀光客,不過應該已經待了一段時間,因為她的臉已經被尼泊爾的太陽曬黑了。南亞女人與北亞女人言語不通,南亞女人只會說一句英文:「I love you!」北亞女人只好說:「I love you too!」全亞洲就笑成一團。

她們倒牛奶給我喝。我注意到她們只有一個杯子,倒扣在草地上。農婦把牛奶倒進杯子裡,倒回壺裡,又倒進杯子,又倒進壺裡,幾回以後才遞給我。尼泊爾茶道??我們只有水很燙的時候才這樣降溫,但這明明是一壺冷牛奶。不明白。「不能喝冷水,只能喝煮過的水。」Lonely Planet的教誨我並沒忘記,可是言語不通啊,她們這麼熱情,不喝太不給面子了。我說服自己:牛奶應該沒關係吧。

一入口我就知道:慘了。是酸的。在記憶裡倒帶,嗯,她們剛才好像重複說著:Lassi,Lassi。在餐館裡的菜單上看過,是一種酸奶。喝吧,雖然我看見杯裡有一根頭髮。這時候她們喚來了一個男的,會說一點英文。他居間翻譯說:最愛我的那個農婦,覺得我跟她長得有點像,她有個女兒跟我差不多大。我學著尼泊爾式的英文說:「Same same!」

那個男的帶我回到大路上。他的英文很有限,我一直說要去佛塔,但他聽不懂。如果沿著山稜往東走,應該可以通到那個八角退隱所啊,可是沒辦法,他還是把我帶到下山的路上。我謝過他,很想自己再往東探險去,但他居高臨下,一定會發現我又走「錯」路了。我只好往下走回公車站,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遞解出境——才下午一點鐘!

一個少年拾階而上,看樣子大約十一、二歲。我們駐足聊了幾句,錯身以後他忽然說:「妳可以給我十盧比嗎?」我以為我聽錯了,他再說一次:「妳可以給我十盧比嗎?」我說不,就走了。

越想心情越壞,他怎麼可以這樣?每次有小孩子跟我要錢要糖果,我都有一種被他們傷害了的感覺: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們聊得好好的!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原來那不過是乞討的前兆!我第一次起了「該走了」的念頭,好像所有真心真意的「Namaste」都被污染了。候車亭裡另外兩個少年上來搭訕,企圖介紹尼泊爾傳統建築與觀光景點,呵,免了,bad timing,我剛剛才被背叛過!我臉色冷淡還趕不走他們,便唬弄他們叫他們先走,「我也許會趕上你們啊。」一分鐘後來了一輛長途巴士,塞滿了人與行李,我勉強擠上去。尼泊爾的公車都很願意等人、載人,謠言是,因為車上付現,所以司機、車掌都可以揩點油水。車子未久便超過了那兩個少年,而他們顯然看見了我的紅外套。但那又怎麼樣,我已經逃走了!

山路彎過來折過去,巴士車門不關,泥黃色的山壁忽遠忽近。我可不想被甩出去,緊緊抓著欄杆,留了鬍子的年輕車掌看著我的手,視線停留了一會兒。此後每一個彎道,他都細心的用身體擋著我。我心裡很甜。有人照顧我呢。

那天夜裡我醒來,痛快的吐了。胃被一隻手用力的握緊,然後就全部嘔出來了,有泡麵、蕃茄碎屑、酸奶,還有為乞討鋪路的虛情假意。也許我該走了。

2006/03/07

三十六歲零一天


謝謝小黛與小貓的推薦!當作我的三十六歲生日禮物好啦。^^

2006/03/01

31 最危險的事


每天看地圖看到恍神,作夢般想著接下來要去哪裡玩呢。早晨推窗發現把頭伸出去就可以看見魚尾峰,他也從沙朗闊後面伸出一個小頭被我看呢。今天雲氣全面迫降,湖面有雲,佛塔的半山腰有雲,沙朗闊也有雲。靠近的雲反而不像烏雲那樣有威脅性。湖上有雲的倒影,遠時厚實如棉,近了才知薄弱如絮。成群的小燕子在湖面覓食,背上有藍色的閃光。

迎面遇到了Tika,很久不見,又生份了。他說兄弟姊妹節的時候,他來旅館找我想帶我去玩,但是我不在。(這裡旅館都不替人留話的?)在我之後,他帶了一個五天的健行,去Gorepani。而現在,他感冒了,一直流鼻水。我折回房裡,給他我的感冒藥。半個月來,路口那些計程車司機招呼我的熱情日減,但此刻我與Tika走在一起,又燃起了他們的希望,「楊柳樹下斜倚,但見滿樓紅袖招」,所有人都想知道我要去哪裡?我聳聳肩,「騎腳踏車去晃晃。」Tika也就不勉強,陪我去租腳踏車。

「你知道哪一家有租小孩子騎的車嗎?我想租個矮一點的。不然腳踩不到地,很恐怖。」

「沒有小孩子騎的。這坐墊可以調。」

「我知道,可是調到最低的還是很高耶。」

「不會的。這可以。」

我付了錢,顫巍巍的跨上車,上路了。身後Tika大叫:「Chuanfen, wrong side!」對呵,尼泊爾跟我們不同邊。我兩眼發直盯著前方,大叫:「Wish me luck!」

哎呀,江湖險惡呀!地上有坑洞,路上有牛,有人,他們都不讓我。同向的巴士按喇叭示警,對向的巴士也按喇叭示警,還有這輛我根本不能駕馭的腳踏車……在Baglung的路口我被逼下碎石路肩,因為公車要靠邊載客;過去有個險降坡;再過去有個險升坡;有一段柏油路忽然壞掉了,全部都是碎石!幾天前我在這個路段散步,讚賞大山美景;現在我只能以必死的決心,盯著眼前躲不過的顛簸。這輛平把變速登山腳踏車甚至還有故做專業的水壺與水壺架哪,誰能把它騎得這麼肉腳這麼狼狽呢?幸好我今天心情好,每一次尷尬停住而差不多跌下來的時候我都笑,眼神絕不接觸,我假裝沒人看見也沒看見人,然後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幽默感,鼓起勇氣重新跨上去。

根據地圖,機場與Seti River中間有一條小路,是通往山岳博物館的捷徑。實則此路望之不似人君,碎石路好像通往難民村似的。沿著河畔一路向南。過了博物館後不久,路完全壞掉了,我把車停下,那路壞得如亂石崩雲,完全看不出哪裡才會變好。至此我已經完全放棄了去哪裡哪裡再從哪裡繞回湖邊的雄心壯志,今天回去以後,最痛的一定是屁股,路太顛了;最酸的一定是手,因為騎的時候太緊張,而且我大部分的路段都在推車!他們才應該付我錢哪,我帶他們的腳踏車出來散步!

附近是務農的人家,男孩子與女人在提水,女孩子在洗衣服,男人在捆稻草搬上車。我在樹下鎖了車,繼續向南。哇!自己走路好輕鬆!這是我今天最明智的決定。亂石路很長,很亂,兩邊是甫收割的人家,再左邊一點就是河了。隨意尋個傾頹的圍牆探頭出去,終於看到那河,在底下流過。水是牛奶藍。兩旁峭壁寸草不生,嚴峻地削下去。他原該挖出一條河道就罷手的,然而他決定深深地蝕進去,那個馮京當馬涼的錯誤仍然鬼魂一般纏著我:他悲傷嗎?

看著他令我感覺害怕,好像會掉下去似的。站著看這樣覺得,坐在石頭上看還是這樣覺得。峽谷吧,太深了,有種神秘的引力。再往前來到一個小小的標示,寫著「Natural Bridge」。自然橋?

轉過一個小彎,柳暗花明:那是一條路,但真的就通到對岸去了,所以,是條「橋」沒錯。路邊有兩條斑點響尾蛇昂首立著,水泥做的,像土地公與土地婆似的,我得著這個暗示,便繞到牠們身後,果然這才是看悲傷之河的好地點啊!這橋的兩邊,恰好是Seti River的兩種樣子。往右看,岩石擠得幾乎靠在一起,好像想掐死這條河;往左看,河岸卻展開雙臂,大方祝福著他向遠處奔流。

這座「橋」當初是怎麼回事呢?河水沒有侵蝕這個地方。它想必是一大塊頑石,小河一念之差決定伏下身,鑽個狗洞過去,沒想到從此得背著這座橋。

他繼續腹部著地蜿蜒前行。起先他霸佔了五十公尺寬的地面。往下蝕十公尺以後收斂了,兩岸各讓出十公尺寬的岸邊做為農地,然後往下再蝕十公尺,又更乖巧懂事了些,河面就收在十公尺不再任性了,只有轉彎的時候增胖一些。這裡的石壁長了許多頭髮似的草,看起來毛毛的,柔軟多了。小河看起來不悲傷了。好像他胡鬧了這麼多年以後,與石頭與人終於有了一點和解的契機,而一層一層階梯狀的河岸,是他往日淘氣的遺跡。

我走到對岸,石壁頂端是個大草原。不遠處是高檔旅館Fulbari。今天多雲,什麼山也看不見,竊喜。就算住在Fulbari裡面也看不見哦。不過,雲不好嗎。我在草原上賴著不肯走。看雲,看河,看開闊的空間留下時間的鑿痕。回頭看見一架飛機正要降落,滑到山後頭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