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7

【岔題】葬兔


我依稀記得,聽說邱妙津自殺的那一天,我照舊與朋友去吃了宵夜。也沒怎麼傷春悲秋。不久以後,死亡效應就漸漸的輻射出來:《鱷魚手記》獲得了那一年的時報文學推薦獎,邱妙津在書裡使用的「拉子」一詞,很快在女同志世界裡流傳開來,並且繼續衍生出更為狎暱的「拉拉」。我懷疑邱妙津有生之年是否曾經讀過任何一篇針對她的評論,但她死了以後,後見之評就像蘑菇一般的冒出來了,其中不乏溢美之詞。年復一年,她始終沒有被遺忘,畢竟那暴烈的死亡實在太好用了不是嗎,那些沒有死的人多麼喜歡提起她的事,稍微跟她沾上一點邊的,現在恨不得能多沾一點;那不可見的死亡場景展現魅惑的力量,無緣得見的人用想像,有緣得見的人則重述又重述。

如今十年過去,「拉拉」仍是女同志喜歡的代稱,同時也是舒潔衛生紙上面那隻土黃色的小狗;當他們剛剛推出這個logo的時候,每天都興高采烈的在電視廣告裡喊著:「新年拉拉/聖誕拉拉/開學拉拉,統統送給你!」「酷兒」仍然是同志喜歡的代稱,同時也是可口可樂註了冊的專利商標,那個光裸的小傢伙且成為一個成功的行銷個案,導致一種淡而無味的稀釋果汁異軍突起賣得極好。

在《姊妹戲牆》裡,我分析過《鱷魚手記》與《蒙馬特遺書》的性愛,自然也提及邱妙津那無法忽視的狂暴與絕望;這次重看,我看見的是《蒙馬特遺書》裡一個不起眼的配角:一隻兔子。牠在遺書的一開始就已經死去,但正是牠的死,啟動了Zoe的尋死歷程。

寵物是情人的化身,尤其如果是跟情人一起養的寵物。人們常常這樣來建構一個擬似的家庭,不能合法地擁有婚姻並自然地繁衍子嗣的女同志更常常這樣;《蒙馬特遺書》裡也點明了,確實是這樣。

「『兔兒』——我對她溺愛的象徵及延伸……」

「我想對兔兔的愛戀也是對她愛戀的轉移,然而絮和兔兔是更接近、更互相了解、更天性相通的吧……」

兔子是絮,兔子是Zoe與絮的愛情(好的時候),兔子是Zoe對絮的愛情(不好的時候)。然而兔子死了。

怎麼死的?即使兔子不代表任何其他事、不是任何人的化身,而僅僅代表著他自己——一隻長耳朵紅眼睛的毛茸茸生物——,我們仍然會問,牠怎麼死的?寵物主人通常會更嚴厲的自問,會徒勞地帶牠去看獸醫,會傻瓜似地細細回憶自己做了什麼其實是錯的,或沒做什麼其實是錯的,是不是忽略了什麼預兆延誤了什麼病情……寵物主人會開始一場內心的審判。

然而Zoe沒有。對絮(以及讀者)宣布了兔子的死訊之後,她斬釘截鐵的說:

「下定決心,不要任兔兔就這麼白死,要賦予牠的死以意義,否則我走不過牠的死亡,我接受不了,沒辦法繼續生活下去。」

Zoe為自己辯白:

「絮,你誤會我了,我或許不是個夠健康足以擔當兔兔的爸爸,但是我並沒有虐待牠,我盡了我的愛心在照料牠,牠死的時候,我是個勇敢的爸爸!」

邱妙津詳細地敘述了兔子的後事如何處理,到第二十書且又回到了初次與兔子結緣的場景,以及相處的細節;但是有什麼事情被跳過去了。兔子是絮,兔子是Zoe與絮的愛情,兔子是Zoe對絮的愛情;Zoe怎麼可能不問兔子的死因?

看過《蒙馬特遺書》的人一定很多,但有多少人會記得那隻兔子是怎麼死的?事實上,邱妙津以一個括號,潦草的交代了。

「剛剛清晨六點半時,我給自己煮了一包米粉泡麵,加入一小顆法國白菜(就是兔兔吃剩下三顆裡的最後一顆,那可能就是導致兔兔死亡的原因),三分之一鮪魚罐頭,半罐洋菇罐頭,一顆蛋……」

Zoe想像著、計畫著自己的死亡,最後決意執行;但是她不能面對兔子的死亡。她且以身涉險,故意吃掉那可能的致死之物。果真那個什麼人說的是對的:最有意義的,不是那些寫了出來的東西,而是那些沒有寫出來的。在一個句子已經說完了、而下一個句子還沒有吐出來的些微間隙裡,我偵測到巨大的罪惡感,壓縮在兩個互相包覆的括號裡。那裡曾經有一整個宇宙的內疚,世界終於撐不住,塌毀了,成為一個體積無限小而密度無限大的黑洞。

於是我讀起其他莫名其妙的書來:在《陪牠到最後》(心靈工坊出版)裡,動物的死亡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禮物,死亡可以是雖然哀傷但又祥和溫柔的事情。

「要有很深的智慧才能懂得在該來的時刻,走得既優雅又有尊嚴。無論多麼勇敢的人,也會有害怕的時候,有時害怕過深,會摧殘一個人的勇氣……就算是這樣,也不是一樁『壞事』。恐懼也是塵世肉身的一部份。」

在《死亡見證》(時報出版)裡,從事殯葬業的詩人說出他的專業心得:

「埋葬老人,等於埋葬已知的過去,有時我們會想像那過去比實際還好,但過去全部都一樣,是我們佔據的一部份。回憶是壓倒性的主題,是最終的慰藉。
但是埋葬嬰兒,卻是埋葬未來,尚未揮灑的未知,充滿希望與可能,卻於我們的樂觀期望中戛然中止。悲傷沒有邊界,沒有極限,沒有已知的終結。」

二十六歲的邱妙津也是「戛然中止」的,雖然不能說「尚未揮灑」,但是所有的未知都形成難以抵抗的誘惑:倘若那個黑洞能夠被面對呢?倘若她維持得住張愛玲說的「兇險的平衡」,則她將寫出如何的一番景象?那黑洞果真是無法抵抗的嗎?我們與黑洞的真相之間,可能只有一枝火柴的距離,而誰才是盜火的普羅米修斯?

和《姊妹戲牆》裡寫的一樣,我似乎永遠在閱讀邱妙津的時候極力抗拒著,跨著馬步擺出拔河的姿勢。十年之間我又繼續地聽說了其他人的死訊,感覺自己這一方好像愈來愈勢單力薄,砰一聲又過去一個,然後又是砰的一聲。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遲鈍無感,我對每一則消息傷春悲秋,雖然我未必感到多麼驚訝。在那一聲悶響之前,他們早有沈鬱的徵兆,也早就開始折磨身邊的人。這場拔河倒無關乎同志身份,而關乎神智清楚。我預感我們這一方還會繼續的失敗下去,像廣告裡那些使用普通電池的粉紅色小兔子一樣,在途中一一痙攣倒下。這場賽事不知道還要折損多少兔子,我亦沒有別的妙計。只能悄聲葬之,奠以法國白菜。

2005/04/25

【岔題】Miserable Failure


吃早餐時讀「科學人」,看到一則舊聞樂不可支。布希競選連任時,一些人利用了google搜尋的法則,幹了一件好事。

google除了做精確搜尋之外,另一重要特徵是依網站的連結度決定先後順序。越多人連結的網站,就排越前面。所謂網路民主。(其實是網路民粹。)於是這些(?)無聊傢伙做很多寫著「miserable failure」的網頁,連到白宮的布希網頁上,結果是你只要去google搜尋「miserable failure」,找出來排名第一的就是布希的網頁。google沒介入,雖然有一篇嘲笑google被人家玩了的文章也排在很前面。頗有雅量。

近年吸引我目光的都是這一類culture jam的手法。需要技術、質疑與反叛。朝那個理想繼續牛步地前進。 稍後知道這玩意叫做google bomb。有意思。

讀楊絳,「我們仨」,時報出版。真感人。前面五十頁的小說已是極品。我只對結尾處的風景描寫有點意見,望夫石、小黑點什麼的可刪,跳到家變成客棧就行了。

讀「迷幻藥,外星人,還有一個化學家」,大塊出版,還可以。有個性的有趣科學家,但是如果看過好看的科普書便知,這種看完而仍看不懂他憑什麼贏得諾貝爾獎的書,應怪作者不會寫,而不是怪讀者不懂科學。他若夠本事,就會寫到讓我懂。

結果寫邱妙津的文章是最近寫得相當差的一篇。我的miserable failure,嘿。教訓:不要亂答應。


2005/04/22

【岔題】退而求其次


難得有興致,拿著劉克襄的書去深坑爬山。順便驗收一下他的手工地圖到底好不好用。

打算爬「向天湖古道」。靠近登山口的地方被狗狂吠,主人出來攔路說此路是我開,不讓人家過,請走另一邊。我並不怎麼相信路是他們私人的,但一個人爬山不好跟人爭。地圖上確實有畫另一邊的登山路徑,便退而求其次,去走另一邊。

另一邊巷口是個檳榔攤,走進去一邊是小溪,另一邊都是鐵皮圍牆。走到某三合院遇見老阿伯,往向天湖的路竟是貼著老厝牆角的一條小路。阿伯說:很遠呢。我走了五分鐘被黏上好幾條蜘蛛絲,最討厭這種事了,我退而求其次次,去走炮仔崙。

這裡地圖就不怎麼管用了,走了點冤枉路以後才找到原來應該走台塑加油站旁邊那條。登山口鋪了明確的石版,而且如書上所說旁邊種了桑椹,豔紅的,紫黑的。走進去有岔路,右邊往炮仔崙,左邊往天南宮。據說炮仔崙小村落很漂亮,便走去,但往上進了一叢竹林以後就沒路了,小溪兩岸我都找了一找,迷惑了二十分鐘覺得算了。回頭退而求其次次次,去走天南宮。

往天南宮的路徑終於是明確的了,木頭擋板一階一階防止表土沖刷。總算不必再到處猜路,我一路向上爬,原以為會是簡單的,結果爬到步道盡頭已經兩點了。我大約十一點半下的公車。而天南宮還在往上1.3公里處。那是還好啦,但我待會還得走下來呢?這應該是阿柔洋產業道路,沒公車的。反正今天沒什麼展望吧,我往下走。

往下走也不是容易的,車道總是繞行山頭所以比較長,如果走山路都要四、五十分鐘,那走車道下來也有得走呢。我走了十分鐘竟然有計程車在身後輕按喇叭喚我,我欣然同意,偷懶的舒服的回家了。

結論一:劉克襄的指南不錯,但要挑一下,大部分的步道可能太野了,不適合怕蜘蛛絲的獨行女子。結論二:爬山有益身心,酸痛使人愉悅。

2005/04/19

【問卷】兔子怎麼死?


幫個忙,各位。你們應該有很多人看過「蒙馬特遺書」。告訴我,那隻兔子是怎麼死的?拜託不要去翻書,憑你的印象就好了。謝!

2005/04/18

【岔題】台灣農民調查:「無米樂」


據說「中國農民調查」在台灣也賣得很好,我毫不了解,我覺得實在很難看。「無米樂」則很好看,堪稱「台灣農民調查」。5月20日至6月2日,在台北總統戲院上映。6月3日至6月16日,在高雄十全戲院。這篇文章寫得蠻好,連結更是周到。

下禮拜三在政大傳院劇場,則有幾部有意思的短片。據說是一些廣告片導演有電影夢,所以相約拍個十分鐘的短片小試身手一下,內容不拘,只說:要有音樂。起先有八個人,完成時剩下五部,於是另外再邀三部規格相同的電影系的學生作品,會在台北光點放映。我看了試片,真是嚇死人。還都是有名的導演耶!謝屏翰,嚇死人。陳宏一,嚇死人!還有一個拍什麼兩隻左腳的,那也嚇死人。孔文燕勉強。只有蕭雅全很棒,他拍了一段向2046致意的東西。

學生作品裡有一部令我驚豔,是在美國念電影的印尼女生自導自演。她使用的音樂一出來就豔驚四座,而她整個人那麼圓,那麼甜,我僅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把她的臉代換成昔日的好友。我已經失去她了,所以看這片子令我感到安慰,好像另有一個本然的、原初的、神清氣爽的她,保留在那十分鐘短片裡。

蕭雅全與印尼女生都會來政大座談。(而我還寫不出邱妙津。)

2005/04/16

【岔題】欠扁讀書筆記


為了要寫邱妙津,其實是為了逃避不必立刻開始寫,我看了手邊的「陪牠到最後」(心靈工坊出版),哭了好幾次,雖然我根本也不養寵物啊。大概是哭「生死」這件事。人的生死已經太被醫院、藥物、醫生所佔據與界定了,反而是在這一本關於動物生死的經驗談裡,反覆地讀到一些動人的智慧。

「我們討論到『放手』的重要,不只是放手讓某隻動物離開,還有放開懷疑、害怕、罪惡感和悲傷的糾纏。」

「要完全懂得諸如誕生、生死交關的情況或死亡等這麼巨大的事是不可能的。世事無常,已超出我們理解的能力範圍之外了。」「但我還是不禁自問:『我是不是不夠盡力?』『我是不是應該這樣做,而不是那樣做?』『我怎麼沒有……』『我怎麼會……』」「如此這般,沒完沒了,質疑不斷冒出來,幾乎要把我吞噬,讓我驚恐不已。這樣的自責從不曾稍減,無論幫過多少動物渡過生死關頭,每一隻都獨一無二,需要和想要的也不同。」

然後讀了邱妙津未發表的劇本。再然後讀了與她進行文本對話的「遣悲懷」(麥田出版)。既然這樣就乾脆把與「遣悲懷」打對台的「假面娃娃」(皇冠出版)也找來看看。「遣悲懷」的問題是只有敘事上的聰明,而沒辦法堆積所有瑣碎、朝向一個稍高層次的統合。王德威的序,很明顯的是過譽。他用評論幫小說家完成那小說中其實沒有能力完成的東西。「假面娃娃」的問題是沒有才氣。兩人的問題是,他們互相說對方是個爛人,我似乎兩個都相信。而我的問題是我寫不出邱妙津!

既然這樣那就再讀順手借回來的「一個女孩」(民生報出版)。寫得真好,可能比西西的「候鳥」還要好,陳丹燕用簡單得可以列進青少年讀物的文字,無比清澈的寫了童年的特殊性(文革)與共通性(背叛,虛偽,母女情結等等)。(PS:那裡面還有一段精彩的手風琴故事。)

眼看不能再拖了,做好孤注一擲的準備。我打算用「陪牠到最後」來讀「蒙馬特遺書」,那裡面一切都開始於一隻死掉的兔子不是嗎。God bless me!

2005/04/14

【岔題】Schee的恐龍蛋



看了些部落格,還是潛水的時候居多。現在回到自己家來喃喃自語一下。

有些部落格是「日不落格」。比如Schee,自從他復出以後,二十則聯播都快被他洗光了。

有些是「剝落格」或「暴露格」,這多多少少大家都有一點,即使以技術、資訊為主的網誌也有這個面向。你叫一個人每天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當然一定有他的語氣、性情、氣味與怪癖,在字裡行間擴散開來。

有些是「薄弱格」,這我當然不能舉例。反正人家也有權利只為了好玩與無聊而寫部落格嘛。

最近看了一串關於部落格的討論。可能很無聊全無必要只是不平衡的ego在說話,也可能是網路世界率先樹立了公民參與的民主範型。在METAMUSE的那些討論,可能帶著強抑的火氣,也可能只不過是豪爽的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畢竟他常常在留言後頭畫上笑臉不是嗎。我看見比較耀眼的是Schee對於blogging的諸多嘗試,甚至聽了一段他的podcasting。(我也夠無聊。)不好聽,但那是一個可能性,就像一個蛋是一隻雞的可能性。而且,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搞不好還是一窩恐龍蛋。

2005/04/08

【岔題】天使薇拉卓克


不久前上映的這部電影《天使薇拉卓克》,它的英文原名只是《薇拉卓克》。「天使」兩字是進口到台灣時,片商加上去的。薇拉卓克,這個年約五十歲的矮胖英國老太婆,到底是不是天使呢?有的影評認為薇拉卓克助人情操高貴,正是天使下凡。有的影評則提出剛好相反的解釋,認為片商加上「天使」兩字,說明了天使也會犯罪。

到底她做了什麼事?薇拉卓克長得像坊間常見的聖誕老婆婆玩偶,兩頰通紅,呵呵的笑著,小圓眼睛傻傻的。在歡樂的家庭派對上,警察來了,她一怔,眼神黯淡絕望,低低的說:「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來。」

警察說:「為什麼?」

「為我做的事。」

「妳做了什麼?」

「我幫年輕女孩解決問題。」

「妳幫人墮胎,對不對?」

薇拉卓克簡直連眼睫毛都在發抖,但是她用崩潰前最後一絲意志,低聲說:「那是你說的。我只是讓她們恢復月經。」

不知是否歪打正著,像薇拉卓克這種墮胎婆,在法文裡就叫做「天使製造者」。在墮胎尚屬非法的年代,懷孕而有苦衷的女人,只能找墮胎婆想辦法。因為合格的醫生一來很貴,二來不願意冒著吊銷執照的風險,執行非法的手術。

一九七一年,法國的婦運者公布了一份石破天驚的宣言,三百四十三位女性聯名簽署一份聲明:「每年,法國有一百萬個女人墮胎。……我聲明,我是其中之一,我墮過胎。我們要避孕權,同時也要墮胎權。」排名第一的是西蒙波娃。

這舉動有效,一九七五年,墮胎合法了。但Annie Ernaux卻在墮胎合法化二十五年以後,她六十歲時,才動筆寫下《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大塊出版),回憶年輕時的墮胎經驗。

那是一九六三年,她在唸大學,男友不在身邊。她試過用鉤針去鉤子宮頸口,但是太痛了,她自己做不來。她得找個墮胎婆,只好委婉的問一個男同學,他在一個半地下的組織工作,那組織爭取避孕自由。「頃刻間,他浮現好奇又雀躍的神情,彷彿他正瞧見我雙腿大敞,露出私處。」

那人趁太太出門的片刻立刻向她求歡。他不是特例,另一個男同學勸她不要違反自然法則,Annie Ernaux寫道,「他沒法撇下我離開。他堅決要我打消墮胎念頭,我感覺,在他的堅持背後,隱藏著極度的慌亂,以及因驚懼而生的著迷。我的墮胎慾望,像是一種魅惑。」另外一個人則是:「待他恍然大悟過來,他楞在原地,眼睛睜得老大,直勾勾盯住我。那不可見的一幕讓他驚愕又著迷。」

Annie Ernaux要說的不是控訴。如果要控訴的話,她一九七一年就可以開口了,不用等到二○○○年。跟她肚子裡一日一日長大的物事相比,男人的意亂情迷,根本微不足道。

最後還是靠「過來人」,女性經驗的傳承。一個女生介紹了一個墮胎婆給她,並且借她錢。做法是放一段導管進到子宮,過幾天就會流產。其間曲折仍多,那樣的事好像只能用文字而不應該用影像,而且只能是六十歲的Annie Ernaux內斂、冷靜的文字。「我看見從私處垂出一條淡紅色臍帶,尾端掛著一個小娃娃。我從未想過體內會有這個東西。我得帶著它回房去。我一隻手托住它——真是出奇的重——然後把它緊夾在雙腿間,沿著走廊往前走。我是隻獸。」

墮胎行為存在已久,用肥皂水、漂白水、衣架、鉤針。墮胎合法與否的爭議也存在已久,在美國,主張墮胎合法化的叫做pro-choice,「選擇派」;反對的叫做pro-life,「生命派」。從基本的遣辭用字就知道他們的立場不同:「選擇派」總是說embryo,「胚胎」;「生命派」則說baby,「嬰兒」。事情的關鍵似乎全在這兒:那個不斷長大,迫使肚腹隆起的物事究竟該算什麼?一個有權利義務的個體,還是母體的部分組織?

美國的某個案子牽涉到胚胎算不算生命的爭論,檢方傳一位科學家出庭,他在學界聲名卓著,蒙古症的染色體異常就是他發現的。他熱情洋溢地說,一旦懷孕,就已經是生命了,所以胚胎當然是生命。

輪到辯方律師詰問時,律師拿著一個蛋問他:「博士,請問這是什麼?」

科學家想,其中必然有詐,便很謹慎的說:「從我這個角度看來,好像是個蛋。」

律師靠近一步:「這樣呢?比較清楚吧?這是什麼?」

「看起來是個蛋。」

「噢。我還以為你會說,這是雞的小時候呢。」

到什麼地步算是「生命」?有人說懷孕三個月,從他有腦波開始。既然我們以腦死來判定死亡,那麼以腦部活動的開始做為生命之始,在邏輯上是一致的。「選擇派」所爭取的墮胎權多半以此為基礎,也就是爭取女性在三個月之內中止懷孕的權利。

然而「生命派」並不同意這樣的看法。即使在腦波產生之前,胚胎也有種種生命跡象,細胞在分裂,身體在生長;慢慢的他長出了脊椎,慢慢的他長出了心臟。因此他們認為任何階段的墮胎,都是殘害生命,是謀殺。於是便有了《殘蝕的理性》這部片。

Bernard Nathanson醫師曾經執行過無數的墮胎手術,但後來他改變了立場,變成「生命派」,並且受洗信教。他製作的《殘蝕的理性》完成於一九八七年,拍攝一個墮胎的過程。Nathanson醫師先詳細介紹所需的器械,隨後畫面上可看到碎片從女陰夾出來,大量血水隨之湧出,有時是噴濺而出;醫師的旁白說明:這是腳,這是肋骨,這是腦漿。

十幾年後,《殘蝕的理性》由輔大神學院生命倫理研究中心在台發行,並且透過教育局,在高中的護理課上播放,引起婦女團體的抗議。據說高中女生看了感到驚恐、想吐,所以我也看了。

其實也不過如此。現在很少再看到畫質這麼陽春的片子了,恐怖的不是畫面本身,是那些恐嚇性的旁白:「接下來的八分鐘內,你們就將親眼目睹這個殘暴至極的行為。」「這個孩子,將在你們眼前被毀滅掉。」「這些是墮胎用的器具。幾分鐘之後,這些器具就要無情的奪走這個小男孩的生命。」是這些暗示,不斷催促我們的想像力發揮了作用。

Nathanson醫師承認今是昨非:「我要為七萬五千起墮胎,負最大的責任。」其他幾位婦產科醫生也都承認錯了。他們形容墮胎是「血淋淋」的、「殘暴至極」。一個殺過幾萬人的兇手,倘若真心悔悟,應當如何?我感到奇怪他們沒有任何人去警察局自首,或者願意服刑贖罪。

Nathanson醫師的預告,翻成白話文就是說:要殺了、要殺了,他現在還是活的,待會兒就要被殺死囉。但他沒有說的是:他待會兒就要被「我們」殺死了。片子裡執行手術的人是Nathanson醫師的好友,所以同意讓他拍攝這起手術。懷孕四個半月了還要墮胎,這個女人應該有個醫療上的理由吧,例如她的健康受到威脅,不得不中止受孕。所以這是拯救孕婦的必要之舉。但是Nathanson醫師卻把這麼一場手術說成是殘忍的殺嬰實錄。如果這場墮胎不是醫療所需呢?那Nathanson醫師及其好友的道德水準就更為可議了,他們怎麼能夠執行一個非必要的墮胎手術,不但不想辦法阻止,還架起攝影機當作一場好戲來拍?

依照「生命派」的立場,墮胎就是殺嬰。但Nathanson醫師卻殺一個嬰兒來拍這部片子。當眾殺死一個人,然後號稱此舉是為了阻止殺戮。這樣可以嗎?有鑑於邱小妹妹案慘絕人寰,所以我們再抓一個王小弟弟來,當著攝影機的面把他打死,然後宣稱這是為了讓大家知道虐童的殘忍,這樣可以嗎?

不去自首、又興沖沖的拍攝一起墮胎手術,只說明了一件事,就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胎兒有生命。他那麼怡然自得,因為他不覺得他有殺人,他只是幫人墮胎而已。所以他上教堂、上電視,但卻不上法庭。

《殘蝕的理性》的宣傳詞是「一部關於女人,子宮內生與死的得獎紀錄片」。輔大神學院也屢次為之辯護,艾立勤神父於自由時報投書說:「我們選擇《殘蝕的理性》,因為它是一部高品質的影片(在美國的得獎片)。」我不相信這麼粗糙的東西可以得獎,所以我開始查它的身世。

許多宗教網頁都照抄本片的宣傳詞「這部得獎影片……」,但沒有人說得出它到底得過什麼獎。最後我找到Bernard Nathanson醫師的一篇講詞,聲稱此片「在重要影展中贏得許多獎項,並且獲得那一年度的奧斯卡獎提名。」影片是一九八七年。於是我去奧斯卡獎的官方網站上,查了一九八七、一九八八,以及,為了不要冤枉他,一九八九的紀錄片入圍名單;沒有、沒有、沒有。

我很多年沒有這麼憤怒了,但這部片子真是踩在我的神經上,虛偽、說謊、粗製濫造。然而輔大神學院生命倫理研究中心還在繼續散佈這份光碟,並且接受捐款助印。當初包括佛教、天主教、基督教的重要領袖都曾出面力挺這部片子,彷彿《殘蝕的理性》已經得到「生命派」的一致推崇。但我以為,此片的諸多缺失,將使它成為「生命派」最大的反宣傳。

兩造對立的時候最容易把對方的意見激化,誇張了雙方的距離。就我所見,「選擇派」並不主張:「每個人最好都去墮胎!」而是主張:「如果她不想懷孕卻懷孕了,則她有權選擇墮胎。」「選擇派」並不遊說別人去墮胎,也不慶祝墮胎。他們只是支持那些決定要墮胎的人。墮胎的女人不是冷血怪物,她可能同時也是兩個孩子的媽,只是不想要第三個。

「生命派」也不是都像《殘蝕的理性》那麼不理性。許多人同意若是強姦成孕就可以墮胎,對母體有傷害的話也可以中止懷孕。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生命派」也同意——雖然這樣說,聽起來很刺耳——未出生的胎兒的生命價值略低於「人」,所以當利益有衝突時,便應犧牲胎兒。

某些「選擇派」把胚胎說得好像是一塊石頭一樣,這一點我不能同意。為了法律需要,我們必須畫下一條界線說在這以後視同生命,在這以前不算;但我們仍不能否認,即使在界線之前,那也是一個生命的可能。一塊石頭再過兩個月還是石頭,可是一個胚胎卻具備了長成一個完整生命的潛力。主張選擇權,並不需要貶低胚胎的價值。

某些「生命派」把母體說得好像是一塊石頭一樣,這我也不能同意。胚胎有生命的潛質;但我們不能忽視,它的成長,植基於母體的付出。在什麼意義下,我們認為女人有義務做這樣的付出?前些天有一則新聞說,一對情侶並未發生關係,但精子穿過處女膜使女方受孕;這位女性如果想墮胎,可不可以?倘若將胚胎視為一個權利俱足的個體,我便要追問,這女人可曾同意成為「母親」?許多墮胎的原因是避孕失敗,也就是說,她從來沒有答應過要以自己的身體來餵養另外一個「個體」。即使是自願性交,也不能據以推斷她有懷孕的企圖。那她的義務從何而來?如果意外懷孕可以被視為過失的話,那至少也是雙方的過失。懷孕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則我們在什麼意義下,要求女方單獨盡這個義務?如果女方對於尚未出生的胎兒,已經負有養育義務,則男方該盡什麼義務?莫非此後男人在解開皮帶之前,要先準備好奶粉錢?如果這個問題能夠被無賴的回答:「因為小孩剛好是在女生的肚子裡,而不是男的,所以算妳命不好」;則我將同樣無賴的回以:「那麼女生當然有權利墮胎,因為誰教他剛好生在我肚子裡,而不是別人,所以算他命不好。」

那個不斷長大,迫使肚腹隆起的物事究竟該算什麼?在Annie Ernaux的筆下,懷了孕的女人不是石頭,她肚子裡的那個也不是。雙方都有著生命的動人特性:脆弱易傷。

許多次,她經歷到的是生與死的並存。墮胎婆在她腿間工作時,她覺得好像在幫她接生;而墮胎婆確實也說,「您在收縮呢。」當她終於在宿舍裡產下死胎,朋友O協助她剪斷臍帶,她寫道,「我竟然製造得出這樣的東西。O坐在圓凳上,她哭著。我們沈默的流淚。無以命名的一幕,生與死並存的一刻。獻祭的一幕。」

多年後回憶,她的感想是:「我從不覺得自己犯了罪。我唯一譴責自己的部分,是我竟然讓這種事發生,卻不曾回顧這段經歷。就像一份被白白糟蹋的禮物。」禮物?我沒能查到她後來究竟生了小孩沒有,但我覺得我明白她為什麼說她的墮胎經驗是一份禮物。當生命的奇妙與無奈、創造與毀滅一併攤開在你面前,那當然是個禮物。

美國詩人Robert Frost有一首抒情小詩叫做〈The road not taken〉。他在林間散步遇上了岔路,他佇立良久,走了其中一條,但不免懷想著另外那條路可能有的風景。人生的縮影似乎如此,我們必須做選擇,即使有時前路顯得艱難或痛苦,即使我們對那未竟之路亦存好奇之心。我讀著詩,心裡浮出一句話:

Without choice, there is no life.

2005/04/03

【岔題】越裡面越糟糕


最近朋友的貓得了腎衰竭,折騰一番總算漸漸轉好。她說,現在聽到她喵喵叫,覺得很感謝。我聞言慚愧,覺得也應該回家對我自己的貓好一點。

其實我已經對她很好了啊。她每天都要留半杯咖啡在桌上,奇怪她就不能只煮半杯嗎?不能,她非留下一點殘渣不可。有時還在我的麵包上留下數枚齒痕。

我自然也發展出一些折磨她的方法。比如我在看折價券,問她:「妳覺得我們應該買蛋餅皮、蔥油餅還是抓餅?」「……我想買面膜。」「面膜!給妳敷蔥油餅好了。」又例如我戴著她的蛙鏡切洋蔥,覺得很好用,她則很納悶蛙鏡為什麼會掛在廚房裡。

自從告訴她朋友的貓的事情以後,她每天都說:「喵!喵!馬自達六。」我說:「買個馬達給妳好了。不然買六個讓妳自己轉,就是馬自達六。要不要馬自達九啊?」